辛丰年:五十年沉浮,在音乐专栏中找到归宿?

我看辛丰年

我不认识辛丰年。为探知他,专门向严锋要照片,因为,上海音乐出版社刚出的文集上竟没有他一张照片。其实,网上本是可以搜到的,他和赵丽雅的合影,网上也有。从照片看,是个耿介、执著、执拗的老人。

我想,同是爱乐人,辛先生应该与胡亚东的年龄相仿。查了一下,比胡先生还长几岁。两位先生喜欢音乐的范围相近。记得我们常说,胡先生听的是“老三篇”。所谓“老三篇”,指以贝多芬为主,然后是莫扎特、勃拉姆斯,当然还要加上舒伯特、舒曼等。辛先生是把勃拉姆斯换为德沃夏克,他也喜欢舒伯特,却不喜欢舒曼,换上德彪西。这两位,年龄相仿,家庭出生相仿,走的却是不一样的路。胡先生读清华,与同学拉弦乐四重奏时,辛先生参加革命了,从戎打天下。胡先生去苏联留学,辛先生在部队,成了个文职少校。胡先生回国后成了专家,辛先生在部队却一直不得志,“文革”中甚至被打成“反革命”,开除党籍军籍,遣送回老家改造。“文革”结束,辛先生平反了,却被要求在老家退休。胡先生则先成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官员,后成为中科院化学所所长,因此有机会从国外带回大量唱片。辛先生却一直在他老家南通,靠收录机录上海调频广播里的音乐。两人的爱乐方式截然不同。因此,照片上的胡先生,总是掩饰不住温暖的笑意;辛先生则严肃而鲜有笑容。胡先生退休后,除了参与社会活动,还喜欢摄影、收藏矿石。辛先生则应该是孤僻的,读到最接近他的严晓星的文章,说他杜门谢客,只与自己熟悉的人来往,我就觉得,与照片上的他、文字中的他对上了号。

他在《读书》杂志开专栏始于一九八九年,结束于一九九七年,专栏名叫“门外读乐”。八十年代中后期,沈昌文掌舵的《读书》,在继续团聚金克木、冯亦代、王蒙、黄裳这些老人的基础上,多了很多当时的新锐学者。那是《读书》服务日最热闹的时期,那时的《读书》上,经常会发一两篇讨论音乐的重要文章。我记忆深刻的,有张旭东写瓦格纳的。张旭东那时就是青年新锐。

辛丰年是老人,在当时《读书》作者中却算新人,负责他专栏的编辑是赵丽雅。那时《读书》在北京朝内大街一六六号,我描述过那氛围——早上很早去,楼道里没人,已经有浓浓的煮咖啡的香味了。沈昌文是以办公室为家的。中午,沈先生就带着访客们,骑自行车吃饭去了。他带我们去的都是好吃的小饭铺。他说他的工作,就是找人吃吃喝喝。那时沈先生手下有四员女将:吴彬、杨丽华、赵丽雅、贾宝兰。是赵丽雅告诉我辛丰年在南通的。她那时联系了一批老人,张中行就是她带我去见的。赵丽雅后来离开《读书》,到中国社科院做学问,就变成了“扬之水”,辛丰年的专栏也就停了。

在《读书》开专栏前,辛丰年其实已经在三联书店出版了他第一本书《乐迷闲话》。这本书的编辑是董秀玉。从严晓星的文章中了解到,此书是老友章品镇鼓励他写的,送到一家出版社遭退稿后,到了三联遇到董秀玉,才出了书。董秀玉让他把原拟的笔名“辛封泥”(交响曲Symphony的音译)改为“辛丰年”,推荐他在《读书》开专栏。他在《读书》的专栏文章,一九九五年编成了他第二本书《如是我闻》。书是在辽宁教育出版社出的,编辑是赵丽雅,吴彬请吴祖强写的序。

《读书》开专栏后,《音乐爱好者》的李章也开始邀他。辛先生在《音乐爱好者》的专栏叫“音乐笔记”,始于一九九0年,结束于二000年。一九九九年李章离开《音乐爱好者》,专栏也就停了。很多专栏,其实都是因编辑而写、而停的。李章后来把专栏文章编为《辛丰年音乐笔记》,一九九九年出版,这其实已是辛先生的第六本书。辛先生出的第三本书,是将《乐迷闲话》中的第一篇《钢琴闲话》扩充成八万字的专著《钢琴文化三百年》,是董秀玉邀他,一九九五年交予《爱乐》编辑部的耿捷编辑,在三联书店出版。这是我很喜欢的一本小书,读严晓星文章,知道书名原叫《乱弹琴》,是董先生建议改成《钢琴文化三百年》的。后来,山东画报出版社再版时,他改回了《乱弹琴》——他坚持自己的非专业态度。辛先生出的第四本书,是为陈思和主编“火凤凰青少年文库”写的《请赴音乐的盛宴》,一九九七年由海南出版社出版。第五本书则是应赵丽雅邀,为辽宁教育出版社写了一本不到四万字的小专著《中乐寻踪》。

辛先生一共出了八本音乐书,第七本还是为“火凤凰青少年文库”写的《乐滴》,一九九九年也是海南出版社出的。最后一本,是二00六年山东画报出版社出的《处处有音乐》,一些未编稿的合集。

这次上海音乐出版社编文集,将《乐滴》收入《请赴音乐的盛宴》,将《中乐寻踪》收入《处处有音乐》,集为六本。

辛丰年写音乐文章,从七十年代末持续到他在《音乐爱好者》上的专栏结束后,大约二十多年时间,留下百多万字。他的著作,大约包括了四类内容——

第一类试图以他自己的看法,给期望进入古典音乐海洋而难入其门之人,开一份乐单。给青少年写的《请赴音乐的盛宴》的第一部分,就是为回答“名曲浩如烟海,怎么选”,列出了“必读之曲”与“可读之曲”。这份乐单的范围是,从巴赫到德彪西。顺序是从贝多芬往后,经过整个浪漫主义时代,直到二十世纪初的德彪西和年代更后一点的意大利作曲家雷斯皮基;然后,再前溯到莫扎特、巴赫和亨德尔。以贝多芬为基点,这是大多数人的选择。与胡亚东的爱好一样,辛先生也将柏辽兹放在很重要的位置,对勃拉姆斯的态度则很不同。辛先生的“必读之曲”所选巴赫,其实只是《平均律钢琴曲集》第一首《c大调前奏曲》和《恰空》这样的小曲。对青少年来说,巴赫、亨德尔也确实只需先窥一斑,再知全豹;所以,他在“可读之曲”里先讲巴赫,认为巴赫、亨德尔许多作品可读而不是必读。他把舒曼也列入“可读之曲”,“可读之曲”的最后是拉威尔。这个乐单里没有歌剧,在“必读之曲”中有瓦格纳的歌剧前奏曲、《齐格弗里德牧歌》和《浮士德序曲》;“可读之曲”中有罗西尼的序曲。宗教音乐只在“必读之曲”中认定亨德尔的《弥赛亚》,对青少年而言,应该只指这部清唱剧第二部分结尾的“哈利路亚”合唱。

这份乐单,后来他在《音乐爱好者》的专栏中,专门用《不必望洋兴叹——漫议欣赏曲目》系列的十二篇文章,做了比较细致的解说。这十二篇文章细说的内容,比如,他凭自己的经验,认为贝多芬应该从《田园交响曲》听起;九部交响曲,先听二、四、七、八,再“反复倾听”第三《英雄》。为什么?因为“《英雄》虽然写作时间比较靠前,其气魄与深度却给听赏加重了难度,所以还是放在后边来听为好。此时你听交响曲已积累了不少经验,对贝多芬的语言也比较熟悉了,走进这音响的森林便不大会迷路了”。贝多芬的协奏曲中,他选小提琴协奏曲是必读之曲;五首钢琴协奏曲中,必读的则是第四、第五号。舒伯特除了《未完成交响曲》,必读的是钢琴《即兴曲》;艺术歌曲中他选的是《魔王》与《玛格丽特纺纱歌》,没提《冬之旅》中的《菩提树》。门德尔松的必听曲目是《芬格尔山洞》《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仲夏夜之梦序曲》与《无词歌》中的《春之声》。

 作者:朱伟
       来源:《读书》2019年第0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