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太空军”要跟谁抢食?

美国“太空军”要跟谁抢食?

白宫与国会就像一对早已被5个孩子缠得焦头烂额的父母,还在商量是否要生第六胎。大人纠结的是奶粉钱,而孩子关心的是玩具和宠爱。

“仅仅让美国在太空中占有一席之地是不够的,我们必须拥有在太空的统治地位。”特朗普8月13日签署总额7000多亿美元的2019年度国防支出法案,并承诺将组建“新的太空力量”。10天后,身兼新组建的国家太空委员会主席的副总统彭斯再次提到,特朗普政府正推动相关计划,拟在2020年之前建立新军种“太空军”。

新设军种从来不是小事,尽管特朗普政府将之归结为中俄逼出来的结果,但美国先前穷数十年之功的技术积累,夯实了“太空军”赖以依存的土壤。而考察美国军种演变史可知,开辟“第六军种”对于常在国会为经费、资源、话语权争得面红耳赤的兄弟军种,必然是强烈的刺激,所以在美国国内反对建立新军种的声音也不弱。

一切要从冷战时期说起。

美国的核武器加空中优势,保证了二战后头10年对苏联的军事压制。忙于战后重建的苏联没有闲钱壮大空军,只好另辟蹊径,点开了科技树的另一侧,大力发展火箭及弹道导弹技术,以陆基对抗空基。在苏联核武具备了远程投送能力之后,核垄断金身被打破的美国,只好跟进大力发展导弹。1955年,美苏均建造了可用于发射物体到太空的弹道导弹,由此拉开了太空竞赛的帷幕。

太空竞赛兼具技术探索的科学意义和证明体制优越性的政治色彩。苏联在竞赛中拔得头筹,卫星上天、人类进入太空都由苏联首创。美国穷追不舍,但经常慢半拍,尽管如此,仍凭借强大的经济实力和扎实的技术根底逐渐后来居上。竞赛归竞赛,理论上美苏都有充足的能力在外太空给对方制造威胁,反制技术却大大不足。

均势带来和平,美苏坐下来探讨太空的和平利用问题。1967年,经联合国通过的有“太空宪法”之称的《外层空间条约》开放签署并生效。其中第四条限制军事化原则规定,不在绕地球轨道及天体外,放置或部署核武器或任何其他大规模毁灭性武器,由此奠定了太空非军事化的框架。至1970年代,美苏太空合作渐多,太空竞赛暂告休止,美苏对抗的重心重新回归了地表,并且呈现出苏攻美守的局面。

进入1980年代,形势发生巨变。苏联在军备竞赛中虽占上风,但疲态尽显。美国总统里根于1983年提出了赫赫有名的“星球大战计划”,旨在钳制苏联的核优势,保障本国核力量的存活力和威慑力。

星球大战计划包括两部分:一是反卫星计划,就是通过攻击卫星让敌方的军备变成瞎子、聋子、哑巴;二是弹道导弹防御计划,通过天基、海基、陆基等多种打击武器,针对敌方导弹从发射到运行再到落体不同阶段的物理特点进行拦截。

历史车轮转了个圈,对抗重归太空。就在星球大战计划提出稍早前,美国空军还正式颁发了美国第一部太空作战条令《军事航天理论》,从理论和思想上做好了太空对抗和军事化的准备。

苏联的突然解体使得星球大战计划被搁置,美国官方给出的理由是技术原因,但这并不代表完全止步。至少,弹道导弹防御计划一直在稳步推进,试验从未终止,且多有成果。而在反卫星领域,矛与盾一体,反卫星武器几乎与卫星本身共生:苏联先发明了反卫星卫星,美国以反卫星导弹回应,但试验结果证明,卫星被击毁后产生的碎片造成的太空污染更难清除,美国转而关注激光、粒子束、电磁等定向武器以及航空航天飞机。而继承苏联衣钵的俄罗斯经济疲软,研发时断时续,在技术上出现了某种断层。

太空作战的概念不仅落实在技术层面,更体现在组织机构上。1980年代,美国空、海、陆军陆续组建航天司令部,以及联合航天司令部。后几经辗转,形成了今日美国四大功能性一体化司令部中最重要的“战略司令部”。

可以说,美国的星球大战计划从未随冷战结束而终止,而是步步为营,一路走来。至特朗普时,“太空军”独立成军不过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

冷战结束后,美国的星球大战计划名义上终止,但照常进行的部分并不算进展迅速。这其中不乏技术瓶颈因素,但更多还是因为苏联解体后国际形势大变,美国的战略判断和安全政策随之改变,紧迫感不如冷战时。

1991年海湾战争是美军自越战后首场大战,酣畅淋漓的打法和摧枯拉朽的战果令世界惊心侧目。美军依托强大的卫星网络而展开的空地一体战模式,颠覆性地刷新了人类战争史。这也是美军对其卫星系统效能的首次实战大检验。

1999年科索沃战争中,美军甚至抛开地面战,采用更前卫的空天一体战法,屡试不爽。2001年9·11恐袭事件发生,高大上的现代化武装竟未能避免本土遭袭。美国自夸本国卫星能“看清楚莫斯科红场的车牌号和非洲丛林里士兵的胡茬”,却看不到撞向双子大厦的民航客机。尴尬之余,美国的战略判断一度几乎逆转,认为恐怖主义比国家挑战更难应付。

但这种迟疑,很快被2001年阿富汗战争和2003年伊拉克战争淹没,现实中又有伊朗和朝鲜的核危机,美军在反导之路上继续狂奔,甚至为此悍然退出《反弹道导弹条约》。

时间回放到1991年,伊拉克军队的滚滚铁流在“死亡公路”上化为焦骸的惨烈画面,给习惯了苏式装甲部队大纵深作战模式的中俄两军带来巨大的震撼—原来,仗还可以这样打!1999年科索沃战争,更是将俄罗斯踢出了东欧原势力范围。尽管经济实力薄弱,但深具大国智慧的中俄两国怀着深刻的危机感开启了本国的军事革新,从机构设置到战略战术也越来越与美军接轨。美军怎么个玩法,中俄也怎么个玩法,只有步伐快慢和水平高低的差异,但方向明确且一致。

在这种拿来主义的学习浪潮中,空天一体作战概念是重要内容。除了常规的卫星网络建设,在反卫星反导领域,中国迎头追赶,2007年起多次成功进行反卫星导弹试验,2010年起4次进行陆基中段反导拦截试验。而在俄罗斯,反卫星、反导弹技术的研发早在冷战时期就启动,但囿于当时技术条件和核恐怖的时代背景,其思路是以热核弹头制造核爆产生的“云杀伤”为攻击手段,而非美中的传统弹头精确撞击手段。若按照美式玩法,俄罗斯是大大滞后了。

显然,卫星与弹道导弹都不是恐怖分子所能装备的,而是主权国家的产物。中俄在反卫星反导技术和太空作战领域的追赶,不过是两个太空资产和航天活动仅次于美国的主权国家,在国与国竞争背景下再自然不过的应激反应。

特朗普的太空战略目标,是推动美国在太空由主导地位升格为主宰地位,言必行行必果的作风也很特朗普,只是将“美国优先”放到没有主权归属的太空空间,未免有些霸道了。

“太空军”的组建,为1947年以来美军首次军种变动。这种变动在美军当中总体并不受欢迎,因为这不仅意味着话语权变小,更意味着切身利益受损—日后在白宫和国会多了一个同盆抢食的争宠者,甚至可能要从现有军种的嘴里,分掉部分口粮出去。

这并非常见的老兵欺菜鸟。事实上,美军内部各军种之间的明争暗斗一直没消停过,其矛盾之久之深,略逊于近代日本陆海军,但也不遑多让。

美国建国时就存在陆海军之争。在立国的头百余年,美国海军不受重视,直到19世纪晚期,随着美国经济腾飞,海外利益增多,国防政策由大陆防御改为两洋防御,海军才受到青睐,连带“小兄弟”海军陆战队的行情也水涨船高,成为独立军种不说,用武之地也大大拓展,不再限于跟船、守码头等。

一战和二战的发生,使美军急剧扩张,陆海两军迎来了野蛮生长。而海军陆战队作为太平洋战场的陆战主力,又是唯一一支不需国会批准就可供总统调遣的武装力量,地位持续巩固。这种平衡格局直到1947年被打破。

航空技术作为新兴尖端科技,对人类战争形态产生了颠覆性影响,战场空间从传统陆海扩展至更广阔的空域。二战后初期,美国陆、海军均拥有强大的航空兵。航空器在力量投放方面的巨大优势,让美国政府看到了制霸全球的快捷方式—核空袭—谁敢挑战美国,飞机加核弹伺候!

如此一来,航空兵存在大整合的必要性,建立独立的美国空军被提上白宫的议程。势大难违,陆军抱着“有亏一起吃”的心态,借主导战后之初美国军事机构改革的机会,想方设法取缔海军航空兵,吞并海军陆战队。以陆军航空兵为基干的空军分子,自然表示欢迎。

相较之下,海军的处境尴尬,前有珍珠港的不堪过往,后有美军占领德日造成的“海上主敌”消失,似乎到了马放南山的时候,所以明知陆军居心不良,却有口难辩。还是时任总统杜鲁门睿智,平衡各军种间关系,决定陆海军均不保留陆基航空兵,改拨给新成立的空军,但海军的核心战斗力—海基航空兵和海军陆战队不动。

至此,美国军队重新形成陆军、空军为一派的“陆军系”和海军、海军陆战队为一派的“海军系”对立竞争的格局。

陆军虽然受挫,但其组建统一管理军队的国防部门的构想获得通过。新建的国家军事部名曰统一管理各军种,但其级别与陆、海、空军部平级,权威不足,充其量只有协调权。“陆军系”依托此平台,联手打压海军,鉴于海军陆战队在军队最高权力层并无一席之地,海军实际处于以一敌二的下风。

1949年,亲空军的路易斯·约翰逊任国家军事部长,掀起新一轮的反海军浪潮。被逼急了,海军顾不得什么绅士风度,阴招损招齐出,发起了美国史上著名的“海军上将造反”事件,手段如公开攻击约翰逊、利用媒体打舆论战、捕风捉影指控空军军购贪渎等,不一而足。

有感于军种内耗的危害,杜鲁门痛定思痛,重新组建国防部,三大军部集体降格为国防部辖下部门。海军虽然遭到整肃,但作为补偿,归海军部管辖的海军陆战队在军令机构“参谋长联席会议”上终获一席之地,成为与“老大哥”们平起平坐的第四大军种,陆海系的实力对比变得更均衡。

军种内斗还在持续,21世纪以来已经发展到连迷彩服的花色都要刻意求异的地步。海岸警卫队隶属于国土安全部,严格说来不算美军的军种,但它也号称美军第五大军种,以吸引关注和资源。这大概可以解释2017年7月众议院军事委员会在国防授权法案表决时提出新设“太空军”,为何首先遭到国防部长马蒂斯反对,也可以解释军方官员们的异议。白宫与国会就像一对早已被5个孩子缠得焦头烂额的父母,还在商量是否要生第六胎。大人纠结的是奶粉钱,而孩子关心的是玩具和宠爱。

是机构兼并还是另起炉灶?美军内部多有讨论。早在2000年,空军发布《航空航天部队:保卫21世纪美国》白皮书,强调空军将由以空战为主的部队,转变为既可实施空战又可进行太空作战的“航空航天一体化”空军。而国家安全太空管理与组织评估委员会于2001年建议,在陆、海、空三军之外,建立独立的太空作战部队。特朗普没让空军遂愿,选择了后一种模式。

尽管规模尚未确定,但高精尖科技集中的特点,决定了“太空军”必定是性价比最贵的军种,少不得经费资源方面的倾斜。而最敏感的还是人员和权力的分割。陆海空三军都有自己的太空司令部和一批太空作战力量,这种力量分散的局面恰恰是军种间权力扩张和互不信任的产物,但因之带来的重复建设、成本高企等弊端,对国家不利。所以,商人出身的特朗普自然更愿意选择“整合力量、降低成本”的独立成军选项。

按照建军方案,美国“太空军”不会从零开始,而是由先前存在的部门组成。这意味着要把陆海空三军的太空作战力量抽离掉。相较而言,空军损失最大,陆军其次,海军最小。

1947年,陆军和海军被空军“抢食”;如今风水轮流转,终于轮到了空军。

作者:赵博渊
     来源:《看世界》2018年第1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