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守孤城的人与猫:列宁格勒围城战里的苏联猫故事

“生存”

我的朋友给我看了一篇杂志上的文章,现在,我要把它推荐给您:

我们找到一张围困时期的猫的照片,它的名字叫Kis-Kis(Кис-кис,琪琪?茜茜?基基?我不知道这么娘的名字怎么给翻得不那么娘,这是一只公猫啊喂),整个围城期间生活在炉管里——有次不幸掉到很热的金属托盘上,被严重烫伤。照片拍摄于1947年。右边的女孩是我妈妈,她1943年3月出生在列宁格勒,同样经历了围困。

到目前为止,人们普遍以为马克西姆是唯一一只经历了整个围困而存活的猫,但这张照片显示至少还有一只猫也活下来了。可怜的小动物们,它们无法逃脱确定的命运……

关于马克西姆:

它是经历围困的最有名的猫。上世纪末,《共青团真理报》报道了马克西姆的故事。

*本文评论中一些毛子提到了自己的猫也在围困中存活,可见存活的猫并不止一两只。

“戴假牙的马克斯(Маркиз)”

(不能确定图文一定相关)

我将向您讲述我与一只无与伦比的猫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故事,我们结下了牢固无私的友谊,共度二十四年快乐时光。马克斯比我大两岁,它出生在伟大的卫国战争爆发之前。当纳粹将城市包围时,它不知所踪。对此,家人并未过度惊讶:城市被饥荒的阴影笼罩,人们吃虫子、鸟类、狗和猫。

不久,我们逃往后方,到1946年才返回故乡。在这一年,列宁格勒从全国征集猫,来对付贪婪的老鼠。

一天清晨,有什么东西在用爪子挠我家的门,同时发出大声的嚎叫。父母打开门,顿时惊呆了:一只个头很大、毛色无光的黑白花猫蹲在门口,双眼直直地盯着家人。没错,它就是马克斯,它回来了。疤痕和伤口,短了一截的尾巴,撕裂的耳朵……这是战争在它身上留下的印记。不过除此之外,它基本上是一只强壮,健康,营养不错的成年猫。它毫无疑问是我们的猫,我们认得它从出生起就不变的毛色特征——它的背部是黑的,胸部是白的,好像穿着一件燕尾服;胸前还有些蝴蝶般的黑色斑点。

猫闻了闻家中物件的气味,确认它真的到家了,就一头倒在沙发上,不吃不喝,足足睡了三天三夜。它不时动动爪子,四肢轻轻地抽动,似乎在做梦,有时甚至哼哼起来,亮出它的爪子和尖牙,发出嘶嘶声,仿佛在与看不见的敌人对峙。马克斯很快适应了和平时期的生活。每天早晨,它陪同我父母步行去离家两公里的工厂上班,然后再走回家,爬爬沙发,休息两个小时以后陪我去上学。

它是个捕鼠高手,每天我家门口都被它放上好几只老鼠。尽管一排死老鼠在人类看来有些不适,但这说明马克斯在忠实地、使出浑身解数地履行职责,它得到了应得的奖赏。马克斯不吃老鼠,它某种程度上还保持着围困时期人们的饮食习惯——它吃从涅瓦河里捞上来的鱼,鸟类,以及啤酒酵母。它从不拒绝啤酒酵母。街上有家出售有益健康的啤酒酵母的摊位,女售货员总是会给猫一份“前线定量”,即100-150克的酵母。

1948年,马克斯遭遇了大麻烦——它嘴里的牙齿全掉了。兽医建议给它安乐死。我们眼看就要失去我们的猫,马克斯的身影将在家中消失。我们带着马克斯来到兽医院,坐在一些悲伤的、抱着他们的动物朋友的人之间,等待被叫去安乐死。

“多么漂亮的猫啊,”旁边一个抱小狗的人说,“它得了什么病?”

我们边哭边告诉他马克斯的病情。

“能让我检查一下它吗?”那个人抱过马克斯,掰开它的嘴,“好吧,明天我在口腔医学研究所等您,我们会帮助马克斯的。”

翌日,我们把马克斯装在篮子里,带去了研究所。原来,我们的朋友是研究所的补牙专家。教授把同事们叫来,向他们讲述了马克斯在围困中的遭遇,大家都深受感动。他们认为,围困时期的营养不良和精神紧张是造成牙齿脱落的主要原因。医生给马克斯戴上面罩,通入乙醚进行吸入麻醉,猫很快陷入深睡。医生们开始制作模具,用棉片消毒,把银针刺入流血的下颚……

手术完成了,医生让我们两周后来试戴假牙,这期间需要给猫吃肉汤、粥、牛奶、稀奶油、软奶酪等食物。这些食物在当时比较稀缺,我家人就不吃这些食物,留给猫吃,优先保证猫的饮食。两周时间过得很快,我们再次来到口腔医学研究所。研究所的医生纷纷闻讯而来。当医生用银针为马克斯固定好假牙之后,它的表情又恢复到从前那样,仿佛生命力重新流回到它的身体里,它甚至笑了……

一开始,马克斯对假牙很不适应,它烦躁地试图把假牙从嘴里弄出来,可是,当护士给它一片煮熟的肉时,奇迹出现了,自从得牙病以来,马克斯一直不能吃肉,它忘了嘴里的假牙,大口大口地咀嚼着美味。这只猫迅速意识到它嘴里的新东西将有助于它的生活,它露出思索的表情,接受了这副新牙。

一日三餐之间,三副假牙静静地在三个水杯里泡着——祖母的,祖父的,以及马克斯的假牙。不时地,马克斯来到杯子前喝几口水,察看它的假牙是否安在。假牙还在,它就放心了,跳上祖母的大沙发打盹。

当一只猫注视着盛放自己的牙齿的杯子的时候,它的心里会涌起多少种感情呢?有一天,马克斯从早到晚大张着嘴,展示光秃秃的牙龈,不断发出叫声,如同在质问家人“谁动了我的假牙?”。最终,它先于我们找到了掉入水槽的假牙。经历过这场虚惊,马克斯对自己的牙杯看得更紧,几乎到了寸步不离的程度。

就这样,这只猫凭借假牙又存活了十六年。

终于,它二十四岁了,它感到启程前往永恒国度的日子正在临近。去世前几天,它不再看守视若珍宝的牙杯。最后一天,马克斯用尽仅存的力气爬上水池,用后腿站立,将杯子拨拉到地上。玻璃杯掉到地上碎裂开来。猫张开没有牙齿的嘴,像叼老鼠那样叼起假牙,回到沙发旁,两只前爪环抱住假牙。它久久地凝视着我,发出一声长长的、温柔的、歌声般的咕噜声,与人世间永别。

(这篇故事看得我难过极了,翻译完初稿之后简直不忍心再校对一遍,我想到了自己的猫,自己的猫也终将永远离去。)

“我难以理解”

我在一楼长大。“那又怎么样呢?”——您肯定要这么问我。这个世界上,住在一楼的人可谓千千万万。对这样的问话,我报以宽容和理解的微笑。在这千千万万人中,可有多少人像我一样,与不计其数的老鼠为伴吗?这样的人不多,您也同意吧。虽然没有统计数据作证,但这算是常识。战争爆发时,我妈妈十七岁。她住在彼得堡某座公寓楼的一层。她的邻居则来自地下室。自从1909年6月这座公寓落成以来,老鼠便在地下室安居落户。此为故事的背景……即使最迟钝的人也知道解决鼠患的最佳方法,那就是——弄一只猫!是的,我们可以在普多日(Пудожской)街42号的公寓楼找到猫,它建于1909年11月,楼里一直有猫出没。1937年,当时还没有生我的母亲住在那里。后来,不知是幸运还是相反,她做了母亲。1941年6月,妈妈十七岁。她的家是一套三居室的公寓,有一只猫。邻居也常常喂这只猫,他们同样是爱猫的人。母亲说,瓦西卡(这只猫的名字)喜欢睡在姨妈的沙发上。我从中推断,瓦西卡更喜欢杜霞姨妈。战争开始了,接着就是围困。

整座城市陷入饥饿,人们竭尽全力寻找可以吃的东西,首先是浆糊和纸浆;接着是鸽子,乌鸦,老鼠……再接着,是狗和猫。不过不是所有的人都吃狗、猫。母亲告诉我,不时有人找上门,向她和姨妈讨要瓦西卡。一开始,这些人给钱,之后他们打算用烟草之类的东西交换。妈妈和姨妈明白这些人要买猫的原因,她们拒绝了。那时妈妈在斯维特兰娜工厂上班,她每天都回家,而不是像大部分同事那样住在工厂。不仅为了照顾杜霞姨妈,也是为了瓦西卡。“我没能保护它,列娜(作者名),我离家太久,走得太慢,我没能救下它……”杜霞姨妈哭着向我妈妈叙述了发生的事情:原来,有两个人竟然偷走了瓦西卡!那两个人扔下一笔钱,抓起猫就跑了。“食人族!肮脏的东西!”杜霞姨妈一边骂一边把钱扔进炉子,瓦西卡被偷了,要这几个臭钱有什么用。

我可怜的妈妈,因饥饿而浮肿,她仍然每天穿过普多日街去上班,街上随处可见冻饿而死的人的遗体。直到1997年10月她去世,妈妈一辈子忘不了她和杜霞姨妈想要保护的那只猫。她们每天的口粮是375克面包:杜霞姨妈125克,妈妈200克……后来,我阅读了格拉宁和阿达莫维奇合著的纪实文学《围困之书》(Блокадную книгу,没有中文版),书中写一些列宁格勒人在艰苦的条件下保住了他们的猫的性命。这些人是幸运的,他们不住在一楼……现在,活在二十一世纪,我难以理解为什么在我国最艰难的时期里,人们竭尽全力保护他们的宠物,而如今,遗弃动物的恶行却层出不穷?如今的人与那时的人有什么不同?是不再受饥饿的威胁,还是自我放纵,无需承担责任,精神和心灵变得荒芜,又或是这些因素的总和?我的母亲荣获了“保卫列宁格勒”奖章,我是列宁格勒的女儿,我难以理解…...

是的,那时的列宁格勒人吃老鼠,我妈妈和杜霞姨妈也吃,但她们只吃瓦西卡带回家的老鼠。当我上三年级、我家养的下一只猫将一只死老鼠叼到我脚边的时候,妈妈对我讲述了这段往事,“列娜,你不会像我一样,在围困中失去自己的猫……”,然后,她讲起了瓦西卡。

▲列宁格勒避弹所内,猫待在女主人的怀抱中,摄影:Павла Машковцева

“我们的小同胞”

我漫步在涅瓦大街,朝冬宫广场走去。忽然,我的注意力被一栋建筑墙上的题字所吸引:“遭到袭击时,该地段最危险”。今天,2011年11月20日,敌人不会在像今天这样温暖的阴天投弹,今天的天气给人以安全感,也提醒了我……1941年的同一天,列宁格勒对食品配给定额进行了第五次削减:劳动人口每天250克面包,服务业人口、儿童和无业人口每天125克。从此开始,列宁格勒进入一段被饥荒笼罩的日子。军队的口粮也变少了:作战部队每天500克面包,辅助部队每天300克……我走到小花园街,抬起头。啊,两只栩栩如生的猫雕塑摆在二楼窗外。它们是以利沙和瓦西丽莎,围困中的猫的代表形象。我要讲述的故事,就是这些动物朋友如何与人类一道、甚至设法帮助人类度过困苦的围城时期。

“瓦西卡煎肉排”

▲瓦列里·苏霍夫的日记,左页下半部分记载了吃猫。

(瓦西卡被做成肉排的故事已经翻译过)

“1941年12月3日,今天吃了油炸猫肉,很好吃。”——摘自十岁男孩瓦列里·苏霍夫(Валера Сухов)的日记。

“围困开始不久,邻居杀死了他们的猫,分给整栋公寓的住户吃。”——卓娅·柯尼洛娃(Зоя Корнильева)

由动物骨头熬制的木工胶水也成为食品,一个列宁格勒市民写道“我有一只猫,求换取十瓶胶水”。

我想,展示这些日记和回忆已经够了,我无法写下去更多……

也许这是我们的城市非常善待猫的原因?我注意到这样一幅画面:一只猫缓缓穿过储藏室,没人踢它或是用袋子驱赶它。可是,依然有许多流浪猫在街头受苦!幸运些的,被救助所收容:“勒热夫卡”电话954-50-00,“Потеряшка”电话388-95-52……一只猫或许将面临坎坷的命运:走失,被从前的主人抛弃,心爱的主人去世等等……请帮助它们,给这些可怜的家伙一个栖身之处,不要吝于给它们一口牛奶,一片鱼,或一块面包。

“看到猫,我感觉我们有救了”

(看到一只大猫带三只小猫的故事已经翻译过)

不幸的是,这样的场景并不常见。缺少了猫,老鼠开始在城里泛滥,它们迅速繁殖,将本已不多的食品储备一扫而光,洗劫果园,而最可怕的则是它们可能传播传染病。在萨罗夫的圣谢拉菲姆修道院(прп.Серафима Саровского,位于列宁格勒州福尔诺索沃[Форносово])工作的瓦莲京娜·奥西波娃(Валентина Осипова)说:“炸弹将房屋的玻璃震碎,家具都移了位。妈妈睡在窗台上——好在家里的窗台和商店的窗台一样宽大,打着雨伞遮挡风雨。那时我还在母亲的肚子里。得知妈妈怀孕,有人送给她鲱鱼,她想吃咸的……妈妈将礼物藏在房间的隐蔽处,打算下班后再吃。不料当她晚上回家后,发现地上只剩鱼尾巴和鱼油——礼物变成老鼠的盛宴。只有经历过围困的人才能理解,那是何等的令人痛惜。那时到处都找不到猫。”

还有的围困居民回忆道,一天夜里她醒来往窗外看,只见街道被潮水般的老鼠填满,场面恐怖极了,她吓得好长时间没法安睡。

卓娅·柯尼洛娃告诉我:“人们渴望猫,如同渴望面包。因为猫能保卫我们最宝贵的东西——面包。我从自己的口粮中留出一点给猫,我也向那些有生了小猫的母猫的家庭赠送一些面包。”

“我们同样在保卫祖国”

德军对列宁格勒的包围从1941年9月8日起,至1944年1月27日止。一百多万居民在围困中丧生。如今尚有许多卫国战争的老兵居住在圣彼得堡,三万六千人获得了“保卫列宁格勒”奖章,十五万五千人有“被围困的列宁格勒的居民”的称号。那么,有没有属于猫的荣誉?有。为了什么?为了它们的警觉性!

“快点,人类,快躲起来……”将战争时期猫的反常行为翻译成人类的语言就是这样的。一旦预感到逼近的德军轰炸机,它们便竖起毛,发出嘶叫,显得烦躁不安,径直冲向最近的避弹所。猫的警告为人们赢得了宝贵的逃生时间,它们被称为“早期预警雷达”。

在猫的帮助下,人们提高了生存的机会。它们应该被授予奖章,颁奖词就这样写:“我们同样在保卫祖国!”。

“猫回家了,感受它的喜悦吧”

塔斯社发,1944年1月6日,列宁格勒。

此照片属于塔斯社一篇较为全面介绍围困中的列宁格勒的动物(不仅是猫)的文章,比较长,我需要2-3天完成它。

本文作者:SovietSinn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