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后退,哪怕是一步!东线狙击手约瑟夫-皮柳辛的战争回忆

射向敌人的第一枪

列宁格勒……

街道和广场上洒满了阳光:教堂顶上那金色的塔尖在蔚蓝色天空的映衬下显得光芒万丈,公园里长满了生机勃勃的草木,百花齐放,姹紫嫣红。我不止一次见过这样的景象,但当这美景出现在我的故乡时,一切则显得更为迷人。
1941年7月23日,我和其他新兵一起从列宁格勒向纳尔瓦的方向前进,走在列宁格勒的大街上,我们凝视着街道,凝视着建筑,凝视着公园,默默的向家乡和亲人告别。纳尔瓦门已经离我们越来越远了,但我们仍依依不舍,不断的回头眺望着城市。

一到目的地,我们便被分配进了第105独立步兵团,步兵团驻扎在一个迷人的小村庄里。当天夜里,我所在的连队受命赶往一处前哨阵地,于是我们出发朝纳尔瓦河的岸边走去。一路上大家都十分的安静,紧握手中的钢枪准备随时向敌人射击。
我和列兵罗曼诺夫沿着河岸行走着,我们谨慎的穿过一些低矮的灌木丛,彼得走在我的前面,他十分的小心,走路时既听不到树枝发出的沙沙声,也听不到干枯的树枝被踩断的声音,而当我的头或是肩膀轻轻的擦碰到一些灌木或是一不小心踩断根细枝发出声响时,罗曼诺夫会立即停下脚步,转过身,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话:“保持安静!”,并惊愕的皱起眉头,额头上露出深深的眉纹。

到达指挥员指定的地点后,我们在一棵低矮的柳树下躺了下来,在我们身后,纳尔瓦的河水湍流不惜。
森林里的这种奇怪的寂静令人感到不安,任何轻柔的,树枝发出的沙沙声都会立刻被捕捉进我们的耳朵,身边的一切看上去都有些异乎寻常:就连布满星星的天空都似乎紧贴在松树的树尖上。鸟儿早已陷入了沉静,只有黑麦不断的发出单调乏味的声音:“噼嗞-咆嗞,噼嗞-咆嗞,噼嗞-咆嗞……”。

早晨,在河流和草场上飘扬起了一层薄雾,在树林边缘繁茂的树丛中,一群鸽子哀嚎般的“Ooo-ooo”叫个不停,一只喜鹊在小树林里动听的歌唱着,还有一只松鼠正扭着头,它炯炯有神的小眼睛俯瞰着我们,吱吱叫着在枝头间来回跳窜着。
拂晓时,连长克鲁格洛夫上尉出现了,他趴在罗曼诺夫身边的草地上,他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河对岸的村舍,这是一座孤立的村舍,小屋似乎已经被遗弃了,门和窗都被钉上了木板。
村舍被一圈栅栏包围着,突然,我看见栅栏的门慢慢地打开了,从门里走出了一名妇女,她身材很高,走到门口后停了下来并四处观望着。她穿着一件黑色长裙,上身则是一件带有宽幅花边的短上衣。她的肩上挑着一根扁担,扁担两边分别装着一篮子衣服,妇女径直朝河边走去,到达岸边后,她把一个篮子放在草地上,拎着另一个篮子走到水边。
凝视着这名妇女,我想到了家乡白俄罗斯。在那里,我的母亲经常在肩上挑着装满衣服的扁担去索里扬卡河洗衣服。“现在她在哪里呢?”,我问自己,“她是留在了被德国人占领了的白俄罗斯?还是已经和其他难民一起离开了家乡?”,我还想到了我的家庭,我把她们留在了列宁格勒,“我的妻子和孩子正在干什么呢?他们生活的可好?”一想到这些,我的心便泛起一阵阵酸楚。

我回忆起在六月的早些时候,区兵役委员会的人敲开我家的大门,要求我立刻去集合地点汇合,我很快整理好东西后,停在了卧室门口,当时我很想和妻子和孩子再见上一面,在出发前和她们好好的聊一聊,最后我还是控制住了内心的情感,把手从门把上拿开了,毅然决然的迈着大步离开了房间。
克鲁格洛夫上尉低沉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同志们,这个妇女看上去并不急于洗衣服,她似乎另有目的,都给我盯紧着点。”
克鲁格洛夫上尉紧贴着树林的边缘匍匐前进,妇女站在岸边,手放在眼睛的上方遮挡着阳光并朝我们这边眺望着, 罗曼诺夫和我仔细的观察着她的面部:罗曼诺夫通过双筒望远镜,而我通过步枪上的瞄准镜对她进行观察。她的脸很长,鼻子和下巴很尖,看上去有些憔悴;她的双眼离得很近,让我想到了狐狸的眼睛。

显然她并没有发觉有什么不对劲,于是蹲了下来,从一个篮子里拉出了条一端坠有重物的细绳,并熟练的把它投入了河里,随后一个手从篮子里抓出一把衣服,慢慢地开始洗起来,同时,她把绳子的另一端仔细地绕在自己的另一只手上,等重物被拉出水后,她立即把还湿透的衣服扔进了篮筐,把绳子放进短上衣后离开了河边。她朝我们的方向望了望后,轻松的挑起了挂着两个篮子的扁担,匆忙的迈着大步回到了村舍里,她的步子迈的就像男人一样。
克鲁格洛夫匍匐回我们身边:“你们有什么想法?”他问道。
“看上去十分的奇怪,指挥员同志”,罗曼诺夫回答道。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是我们不能暴露自己,我们需要继续观察……。”
“但是她可能会离开这里。”
“不要着急,河对岸的小村里有我们的人。

走向大门口时,妇女抓住门闩,随后鬼鬼祟祟的四下观望了一下,在没有发觉有什么异常的情况后便走进了院子。她把放着衣服的篮子扔在地上抵住大门后便大步走进了屋子。
罗曼诺夫在耳边低语道,“这个在俄国的河边洗衣服的女人一定是远道而来的,不是本地人,并且一定是一个精力旺盛的已婚妇女”,随后他又说道“看,看,指挥员同志,那个女人正在升起无线电天线。
罗曼诺夫是一名经过军事训练的无线电报务员,入伍前是一名德语老师,他的体格十分的强壮,就如村子里的铁匠一般,他乐观开朗,人又聪明, 很容易和别人相处,也很容易交到朋友。但是他有一个缺点:就是太容易激动。即使在现在,他全身亢奋,就如同随时准备把自己投掷到河对岸去一样。
“冷静,罗曼诺夫”,克鲁格洛夫把手按在罗曼诺夫的肩膀上说道,“德国侦察兵只会汇报说他看到这里没俄国人,渡河点是安全的,水有多深云云,这正是我们想要他们知道的。”

当我们第一次见到连长维克托-弗拉基米罗维奇后,我们都十分欣赏他,他肤色黝黑,长方形的脸看上去有棱有角,并且内心十分的强大。他有着深邃的蓝眼睛,浓密的眉毛,刚劲的嘴唇和令人不可思议的洁白的牙齿,这一切都使他看上去十分的年轻,第一次见面便立刻给我们带来了深刻的印象。
他的胸前佩戴着几枚勋章,从其他人的口中,我们得知他曾参加过苏芬战争(也就是芬兰人所谓的“冬季战争”),不止一次的与德国占领军作过战。当聆听连长讲话的时候,我仍旧像猫头鹰一般仔细的观察着河对面的情况,担心错过敌人,这些敌人也许就在我们附近。
突然,从河对岸传来了摩托车的声音,不久我们就看到敌人的几辆摩托车加速驶来穿过这片区域。他们有十个人,“老天!”我对自己说道,“这是我们第一次遭遇到敌人,在今后的日子里会碰到多少次这样的遭遇呢?”我的手不自觉的紧紧的抓住了步枪,我看了一眼克鲁格洛夫,他面无表情,但是眼中却迸发出了怒火。
“你看敌人是怎么调动的,”他说道,“首先他们派出了一个携带无线电的侦察员,随后来了一支摩托车侦查班。”

中尉看着我们说道:“我警告你们: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开枪”,随后他朝树林中通信员所在的位置匍匐前行。
德国人的摩托车队行驶到了河边,他们关掉了摩托的引擎但没有下车,在聚精会神的朝我们这一边的河岸看了看后,他们一个接着一个跳下摩托车,手中握着冲锋枪朝河边走来。
罗曼诺夫用肘部推了我一下,低语道:“这群猪难道想淌水过河?没门!”
“我怎么知道?我们要做的就是等待命令……”
这群纳粹小心翼翼的淌到了河水的边缘,随后从腰带上取下水壶,并装满了水。
罗曼诺夫挤着牙缝轻声低语道:“啊哦,除了水,我们是不是还该在他们的肚子里装点其他东西!”
“万物皆有时,时来不可失……”
我们紧盯着这几个摩托车手,一路驶来,德国人的脸上和制服上都布满了灰尘,在他们的腰间的皮带上紧紧的系着俗称“土豆削皮器”的M24手榴弹,头上戴着钢盔,钢盔的下沿几乎和眼睛处在同一水平线上。凭良心说,当时我并没有因为自己的同志的牺牲而痛恨德国的士兵以及法西斯刽子手们的残暴行径。
在我们的头上,一场空中缠斗正在上演。一架被滚滚黑烟笼罩得敌机,几乎垂直着一头栽向地面。与此同时,一个黑点从燃烧着的飞机中蹦了出来,黑点脱离飞机后在空气中翻滚着,在降落伞打开的一刹那,他又似乎突然停止了移动,飞行员悬挂在降落伞的下面,降落伞带着他忽左忽右的飘向地面。

我们的飞行员在与敌人的梅塞施米特式战斗机(Messerschmitts)的对决中取得了完胜,我和罗曼诺夫心情激动的望着天上发生的这幕景象,不时的用肘轻轻的敲击对方,激动的庆祝着。德国摩托车手们显然被天上发生的事情搅乱了心情,他们对处于数量劣势的俄国“猎鹰”战机竟敢公然对抗德国战机感到异常惊讶,在简单地说了几句话后,他们回到了坐骑上,快速的驶离了这里。
罗曼诺夫又一次转向我,说道:“不要对我下面要和你说的话感到惊讶哦!战斗马上就要打响了……,现在我和你有机会如此沉着和从容的交流,谁知道下一次是什么时候呢?”
我望着他的眼睛,他的目光充满慈爱,很容易让人信任。罗曼诺夫从战斗上衣的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把他传了给我,照片里是一个35岁左右的男人,脸长的和罗曼诺夫很像:都有同样的一双深情的眼睛,平坦的高额头,尖尖的下巴。我把照片还给了他,问道:“他是你的父亲吗?”。
“是的……但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他在1914年去参军了,我是在他出发后的一个月出生的,后来我的母亲告诉我他在1917年,就是在这条河边牺牲的。你能够理解我的感受吗?我不能后退,哪怕只是一步。”

罗曼诺夫的激动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他说最后一句话时十分的坚定。克鲁格洛夫长官躺在不远的地方,他听到了我们间的所有对话。“谁告诉你我们会从河边撤退?”上尉问道。罗曼诺夫没有回答。“我们会在这片土地上战斗,为那些曾今在这片土地上进行内战并取得胜利的我们的父亲和兄弟们战斗,为苏维埃而战。”
过了一会,摩托车的声音又把我们的注意力带到了河对岸。我发现一群新的摩托车手急冲冲的驶向河边,这次,一辆装甲汽车在他们的前面开路。
德国人的装甲汽车停在了村舍边,两个军官不慌不忙的走出了车辆,此时另一个穿着军官军服的高个子向他们走去。我从瞄准镜里观察着德国人,立刻从这个高个子军官的脸上认出了他,他就是那天早上在河边测量过水深的“女人”,两名军官铺开地图频繁的翻阅着,而他手指着我们的河岸,这名侦察员正自信满满的向他们介绍着一些情况。我想,不久之后他们的先头部队就会到来。
我不记得我们等待了多长时间,突然离我不远处迸发出一声枪响,刹那间,机关枪和步枪齐鸣,打破了纳尔瓦河的平静。

我快速的选定了目标——那个高大的军官,匆忙的瞄准他之后,我终于射出了我的第一发子弹,德国人剧烈的颤抖了一下,随后慢慢地跪倒在地上,双手撑倒在地上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他试图把自己撑起来,只是他再也抬不起那重重的头颅了,在进行了最后的挣扎之后,他笨拙的倒在地上,胸部朝地,双臂朝相反的方向张开着。
看着我击毙的第一个德国人,我并没有任何的满足感,甚至对这个人暗暗的有点怜悯,说到底,我以前在国防及航空化学建设促进会也就是朝靶子打过枪呢,而现在却是要打活生生的人了。不过这念头就像闪电一样快速穿过我的大脑,随后我又立即机械的开始搜寻新的目标,重复我刚才所做的一切。
战斗进入了尾声,克鲁格洛夫把我们召集了起来,用那种我们难以理解的恼怒的语气叫嚷道:“是谁开的第一枪?”
我们正在庆祝胜利,但是连长却不协调的狂怒的咒骂起我们:“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如果你严格执行我的命令的话,我们本可以在这里端掉更多的敌人!”
列兵格拉西莫夫站正在我的身边,他深深的叹了口气,向前迈了一步,他没有看指挥员,而是用特别低沉的语气说道:“是我没有忍住开得第一枪,指挥员同志。”

注:本文所有图片均来源于网络。

本文作者:蓝色马蹄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