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迹苏州河,读懂上海滩

寻迹苏州河,读懂上海滩

苏州河,这条流经上海中心城区的河流,一度是上海人心中并不美好的存在:苏州河与黄浦江的交汇处,前者的黑色与后者的黄色泾渭分明,触目惊心。然而这绝非苏州河本来的面貌——历史上的蘇州河,曾碧波荡漾,盛产鱼虾。

经过多年的精心治理后,如今呈现在我们面前的苏州河,再次成为了上海市民休闲娱乐的好去处。

从清澈到浑浊,再重归清澈,百多年里苏州河所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折射的正是上海这座城市的历史变迁。

2020年底,苏州河两岸42公里的公共空间将贯通开放。那时,漫步苏州河畔,眼前所见的,是今日上海之历历美景,脚下踩着的,则是这座城市演进的点点滴滴……

苏河非我本名,往日也曾磅礴

先有苏州河,再有上海滩。从地理层面来说,这样的描述可谓恰如其分。这条发源于太湖的河流早在汉代之前就已是太湖水注入东海的重要渠道,与同一流域的娄江、东江并称为“三江”,彼时,如今上海的大部分地方都还在海平面以下,堆积出上海滩的那些泥沙或许还在遥远的长江上游。

然而,从历史层面而言,该描述无疑有它的硬伤。苏州河,其实只是自近代以来才开始被使用的一个名称。其来历源自1843年上海开埠后西方人发现顺此河逆流而上可至苏州,遂称其为苏州河。但是,在近代之前的漫长岁月中,苏州河还有另一个响亮的名字——吴淞江。

吴淞江古名松江,相较于如今苏州河的蜿蜒宁静,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它是一条江面宽阔,直通入海的大河。古人有诗云:吴淞之水震泽来,波涛浩瀚走鸣雷。当年吴淞江之气势磅礴,可见一斑。历史上,吴淞江曾是长江口南岸的第一大河,不仅是太湖水重要的外泄渠道,还是当时重要的交通运输要道,沿海、沿江各地船只由此进出汇集于青龙镇,后者也因此在唐宋时期成为江南重要的贸易港口,被人誉为“小杭州”。

北宋中期以后,由于上游水量减少、泥沙淤积,加之下游民众无节制的围垦造田,曾经宽阔的吴淞江渐趋狭窄。至元明两代,虽经多次疏浚,河道规模依旧无法恢复旧时盛况。

相较之下,吴淞江的支流黄浦(即今日的黄浦江)无论是在航运便捷程度还是流域覆盖面积上都开始后来居上。此消彼长之下,从明永乐元年工部尚书夏元吉疏浚范家浜,使黄浦从今天的复兴岛向西北方向注入吴淞口并进入长江开始,所谓“黄浦夺淞”之势逐渐显现。明嘉靖年间海瑞主持吴淞江治理时,确立了“由黄浦入海”的方针,也正是在此前后,吴淞江转而成为黄浦江的一条支流,现今格局基本形成。

翻看不少民国时期的苏州河照片,“堵船”是当时苏州河最具代表性的“景观”之一。

经历了这一变化的吴淞江,再也不复“昔日之勇”。如果没有近代以来上海这座城市所发生的巨大变化,吴淞江或许就会同黄浦江其他支流一样,或默默流淌,见证着这片土地的岁月静好,或渐渐淤塞,最终成为一段只留存在地方志上的旧时记忆。但历史没有如果,当西方列强来到上海,将县城以北紧靠着苏州河与黄浦江交汇处的这片土地划作租界,吴淞江就此迎来了它的又一次历史巨变。

从荒滩野地到黄金水道

1843年,上海开埠,此时的外滩——吴淞江与黄浦江的交汇处还是一片长满芦苇的荒芜浅滩。但英国人却“独具慧眼”看中了这块中国人眼中的“一片泥滩、三数茅屋”之地。靠近商业繁荣的上海县城,却无城墙之束缚。扬帆启航,外可顺黄浦江出长江口,内可溯吴淞江串联江南腹地。很快,上海历史上第一块租界在此建立。回眸这段往事,你很难说清到底是吴淞江促进了租界的繁荣,还是租界的繁荣让吴淞江成为上海舞台的中央,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吴淞江迎来了它的苏州河时代。

上海开埠,租界建立,这让远离上海县城的苏州河摆脱了区位劣势,从舞台边缘走向中央,开始成为这座城市生产、生活方式变革的见证者与参与者。

1865年,如今的西藏路桥南堍,几栋庞大的建筑渐次落成,大英自来火房正式开业。较为低廉的地价与苏州河所带来的便捷交通,或许正是这家上海最早的煤气厂选址于此的重要原因。尽管最初享受煤气这一现代生活方式的人群仅限于居住于租界内的几十户西方居民,但这毕竟意味着上海开始赶上世界的脚步。而这座工场留下的最令人印象深刻的痕迹——巨大的煤气罐,直到上世纪80年代时,依旧是苏州河沿岸最显眼的标志。

苏州河见证了煤气在上海的使用,而这只是其未来将会见证的众多城市变革里的冰山一角。大英自来火房开业十多年后,一条通往吴淞的铁路再次令上海人大开眼界。1876年12月1日,上海首条铁路——吴淞铁路正式通车,始发站就设立在如今河南路桥北堍一带,紧靠着彼时还清澈荡漾的苏州河。有意思的是,这条铁路一路向北径直通往吴淞口,那个曾因吴淞江在此注入长江而得名的地方。

2019年4月10日,水鸟在上海市中心的苏州河畔休憩、飞翔(陈飞/ 摄)

昔日的终点吴淞口,迎来了上海的第一条铁路,而在苏州河奔向今日终点的剩余路途上,它同样还将见证众多的“第一”。1883年,上海最早的正规化城市水厂英商自来水公司正式投产,不久后,一条从杨树浦直通英租界的输水管道从苏州河上飞跨而过,同水管相伴的那座木桥因此被人称为自来水桥。到了苏州河口,屹立至今已有百多年历史的外白渡桥更是与桥下的苏州河水组成了上海最经典的城市景观。1907年通车的外白渡桥不仅是上海第一座大型桥梁,也成为苏州河上建造钢桁架结构桥梁的开端。

如果说从开埠到20世纪初苏州河所见证的城市变化多来自于西方人,那么从民国建立前后开始,中国人在苏州河畔所扮演的角色则开始变得越来越重要。

1916年,清水红砖新古典主义风格的上海总商会大楼在河南路桥北堍落成,从抵制洋货、抗议废除中医到建立第一家商业图书馆,建立第一个商务公断处,众多民国时期上海乃至全国有影响力的公共事件都发生在这栋推开窗户即可嗅到苏州河水味道的三层建筑中。1924年,四川路桥西北堍,上海邮政总局大楼竣工,19根高达数十米的科林斯柱让这栋体量庞大的折衷主义建筑傲立苏州河畔,其二楼的营业厅更获得了“远东第一大厅”的美誉,这一切所彰显的,是国人对于图强复兴的不懈追求。

事实上,进入20世纪之后,苏州河沿岸所发生的种种变化,处处都体现了中华民族图强求存的努力。

由于地价相对低廉,乌镇路桥以上苏州河沿岸成为当时中国民族工业在上海的重要聚集地。1900年,阜丰面粉厂落成于苏州河西段叉袋角一带,老车牌面粉行销海内外,开启了中国民族资本家在苏州河沿岸的光辉岁月。之后,荣氏家族的福新面粉厂和申新纺织厂、郭氏兄弟的永安纱厂、中国近代化工专家吴蕴初等创办的天原电化厂、天利氮制品厂、天厨味精厂等都先后在此建厂,成为各自行业中一时翘楚。曾经宁静的苏州河一去不复还,取而代之的则是河上船来船往,河畔熙熙攘攘。

翻看不少民国时期的苏州河照片,“堵船”是当时苏州河最具代表性的“景观”之一,民国上海市政府先后为此出台多个法令,却依然难以改变这一状况,这既是当时行政管理效率低下的体现,也折射出了苏州河在彼时作为黄金水道的现实。

见证苦难与新生

见证了上海城市发展与民族工业兴起的苏州河,同样也成为了上海城市苦难与重生的亲历者。

翻开一份1931年的上海地价图,苏州河北岸的闸北紧随老城厢一带的沪南地区,稳居华界地价次席。彼时的苏州河,一边是工部局治下的公共租界,另一边则是蓬勃发展、代表着华人市政管理水平较高的闸北。遗憾的是,1931年成为这一局面的终点。

1932年,“一二八事变”爆发,沦为主战场的闸北损失惨重,超过100条里弄街坊、数万房屋被毁,工商业损失不计其数,商务印书馆多次被炸,其附属的享有“亚洲第一图书馆”之美誉的东方图书馆更遭到焚毁,46万册古籍善本付之一炬,书籍残页据说飘过苏州河飞到十多里外的法租界,此间之惨烈,可见一斑。

经历了“一二八事变”的闸北尚未从战火摧残中走出,1937年“八一三事变”的战火又给了这一地区更致命的一击。闸北华界95%的建筑被摧毁,自清末以来几十年间积累之元气丧失殆尽。位于西藏路桥北堍的四行仓库在这场劫难中成为中国军队在上海市区的最后阵地,而上海市民在租界隔着苏州河为八百壮士摇旗呐喊的情景至今依然令人动容。

见证了上海沦陷的苏州河,也承载了众多苦澀的记忆,四川路桥北堍,上海首家国人投资兴建的高级饭店新亚大酒店曾以“不赌、不嫖、不抽鸦片”之三不主义,被誉为“沪上唯一高尚旅馆”,抗战爆发后却被日伪机关霸占,成为上海滩令人变色的魔窟。

河南路桥畔,沙逊投资建造的河滨大楼是申城知名的高档公寓,上世纪30年代末为了安顿那些从欧洲逃亡至上海的同胞,这位犹太富商将此地作为犹太难民抵沪后最初的“接待站”。一段段犹太人与上海的往事从这里开启,而窗外流淌过的苏州河水则是这段悲情岁月的最好见证。

为避免伤及无辜,解放军放弃使用火炮、爆破,在付出重大伤亡的情况下最终攻克了这些据点,解放了苏州河北岸,实现了陈毅元帅所说的“在瓷器店里打老鼠”的目标。

与城市苦难同在的苏州河,同样也有幸成为了新生的见证者。1949年5月下旬,上海解放在即,最后的战斗在苏州河畔打响,北岸的国民党守军在百老汇大厦(今上海大厦)、邮政大楼、四行仓库等处居高临下,据险而守。为避免伤及无辜,解放军放弃使用火炮、爆破,在付出重大伤亡的情况下最终攻克了这些据点,解放了苏州河北岸,实现了陈毅元帅所说的“在瓷器店里打老鼠”的目标。

城市后花园,休闲好去处

自开埠至解放,百年间苏州河的沧桑往事,折射出上海城市的发展变迁。新中国成立后,苏州河在城市经济发展中继续发挥重要作用。

上世纪50年代,苏州河两岸工业带迎来了发展的鼎盛时期,整个流域聚集了近千家企业,周边居住人口则达到了300万。

工业、生活污水超负荷排放让苏州河污染加剧,鱼虾绝迹。上世纪80年代开始,苏州河全线黑臭,漫步两岸不仅毫无景观可言,沿河居民日常生活亦深受所困。苏州河,俨然成为了污染的代名词。

在此情况下,1988年8月,苏州河河流污水治理一期工程奠基。

1996年,苏州河环境综合整治领导小组成立,确立了2000年基本消除苏州河干流水体黑臭,2010年恢复苏州河水系生态系统的目标。

经过不懈努力,2000年8月,人们在苏州河中见到了久违的浮萍、小鱼以及昆虫幼虫,至该年年底,河水颜色也从墨黑变为铅灰,苏州河环境综合整治一期工程初见成效。

之后,自2003年启动的二期、三期工程历时十余年,实现了苏州河下游水质与黄浦江水质、苏州河支流水质与干流水质的同步改善,笔者年少时在苏州河口所见的“泾渭分明”,一去不复还。

2018年正式启动的苏州河整治四期工程,不仅延续之前对水体治理、防汛安全的重视,更对两岸生态景观建设、公共滨水空间贯通及提升苏州河综合功能给予着重考量,其中,即将于2020年底实现的苏州河中心城区42公里岸线基本贯通无疑最吸引人们的眼球。

循着历史线索,从外白渡桥脚下开启一场苏州河之行吧。在礼查饭店、百老汇大厦、外滩源一带的历史建筑群中,海纳百川的城市精神扑面而来。走过四行仓库、福新面粉厂旧址,国人的不懈奋斗与不屈脊梁仿佛就在眼前。顺河而上,曾经的三湾一弄贫民窟已华丽转身为环境优美的居住小区,昔日依靠舢板小船往来两岸的渡口如今也多是一桥飞架。

也有不曾改变的,梵皇渡旁旧时圣约翰大学校园中,朗朗读书之声依旧。河南路桥畔的总商会大楼,美轮美奂,再现江湖。

如果说黄浦江是城市会客厅,那么苏州河则是上海市民的后花园。蜿蜒曲折的背后是这座城市的历历往事,两岸的点点滴滴蕴含的则是人们的无限回忆。读懂苏州河,就读懂了这座城市的前世今生。

作者:曹伟

来源:《瞭望东方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