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50岁的农村女人决定去做试管婴儿

吴绣莲今年50岁,3年前,她唯一的儿子落水而亡,她想再生一个孩子,让儿子“回”到她身边。不久后,吴秀莲又遭遇丈夫的背叛。2019年4月,她从医生口中听说了“试管婴儿”这个词,从那之后,这项技术成了她活下去的盼头。

吴绣莲家桌上放着一叠广告纸,被透明塑料袋包裹着,保存得很平整,大概有二三十张。我随手翻了翻,上面写着:“不孕不育”、“男科妇科”、“生产中心”……虽然来源不同,但内容都与一件事有关——怀孕生子。在电话号码和地址处,还有她清晰的指甲划痕作为标记。

吴绣莲今年50岁,人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苍老。她的头发多半白了,眼角和嘴角的皮肤耷拉下来,堆叠出一层又一层皱纹。第一次见到她时,我留心到她双眼下方,两道深红色瘢痕嵌在暗黄的苍老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眼。

一同前来的林姐注意到我的困惑,趁吴绣莲转身时,示意我看她手中捏着的一块有些泛黄的布料,对我耳语道:“擦眼泪擦的。”吴绣莲每次流泪,都会用它揉擦眼部。久而久之,布料在眼底留下了两道无法淡化的伤痕,宛若刀锋划过。

我是云齐县邢州社区“献爱儿女”志愿服务项目的新社工,我们项目共承担了76户失独家庭的社工服务,由我和林姐负责的有24户。这些失独家庭大多位于农村,平日靠农作维生,条件不太好。我们会保持至少每周一次的电话联系,每月上门走访一次,看看他们生活上有没有什么困难,陪他们聊聊天、宽宽心,以期减轻他们的丧子之痛。

吴绣莲是我们见过的失独父母中比较特殊的一位。走访其他的家庭时,我从这些失独父母的眼神中只看得见绝望和无助,可吴绣莲不一样,她有了新的盼头,坚韧得像一株蒲草。3年前,在她唯一的儿子不幸离世后,她逐渐产生了一个疯狂的想法:再生一个孩子,让儿子以另外一种方式再“回来”。

为此,她想尽办法,有道理的、没道理的都试了个遍。去年4月,村口半瞎的神婆老太骗她吃香灰就能再生个孩子。吴绣莲真的找来香灰,捏着鼻子一大口一大口地往下咽,结果半夜胃部剧痛,被送到县医院抢救。

医生问她为什么吃香灰,吴绣莲说,为了生孩子。医生告诉她,妇女绝经以后,几乎不可能再生育。吴绣莲崩溃了。她拽着医生的白袍歇斯底里哭喊,无奈之下,医生说,去大医院,通过试管婴儿技术,还是有希望再生一个的。

那一刻,吴绣莲仿佛溺水的人看见前方的一块浮木,重新找到了希望。

7月,她一个人跑去省城合肥的医院咨询,在路边迷了路,好心的交警把她送回来。自那之后,每一次林姐上门探访,她都会让林姐帮她上网查与试管婴儿相关的消息。林姐拿她无可奈何。

林姐问,你知道试管婴儿是怎么回事吗?

吴绣莲点点头。她没怎么念过书,只是从医生的专业话语中对此有一些模糊的认知,在她眼里,试管婴儿就如同池塘里孵化鱼苗,时间到了,鱼籽会化作小鱼苗,据此类推,她坚信自己可以再生出一个孩子。

林姐觉得吴绣莲是在异想天开。她觉得这件事成不了,吴绣莲的努力是白费功夫,一直在劝说吴绣莲放弃。可是吴绣莲却仿佛吃了秤砣一般,铁了心要做下去。

图 | 1月,我与林姐拜访失独家庭

2020年1月,我第一次探访吴绣莲,吴绣莲待我格外热情。进屋后,她不断关心我来时冷不冷,渴不渴,饿不饿,她的视线一直追随着我,脸上露出罕见的笑意,甚至冷落了一旁的林姐。

林姐作为老社工,从2018年就开始定期拜访吴绣莲,对她照顾颇多。我有些招架不住,趁着吴绣莲为我们倒水的空隙,向林姐表达我的难堪。

林姐让我习惯就好。她解释,吴绣莲的独生子去世时还不满二十三岁,所以,她特别在意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不论男女。如果儿子还活着,也是这么大的年纪,吴绣莲想在年轻人们的身上找儿子的影子。

吴绣莲家宽敞到可以跑马的院子里,建了两栋房子,一左一右,一大一小。吴绣莲住在偏小的一栋房子里,烧火的烟灰把墙面熏得漆黑。而大的那栋却还停留在砖瓦毛坯阶段。她家的房子地基是全村最好的地段,面积大,正朝阳,按吴绣莲原本的打算,大的那栋是建给儿子的婚房。可房子还没完工,在与女友订婚一周之后,儿子走了。

儿子是吴绣莲亲手带大的,她把对儿子的管教融进日常生活。到了采茶季节,许多农户劳动力不够,忙不过来,吴绣莲就领着儿子上山帮忙,她告诉儿子能帮的就要帮。

儿子也机灵懂事,长大后,个子窜到了一米八几,高中毕业,顺顺利利参了军,让吴绣莲很是骄傲。复员还乡后,许多人都找吴绣莲来说媒。后来,儿子谈了个同村的女朋友,吴绣莲拿出了大半辈子的积蓄,高高兴兴准备为儿子筹备新房。

2017年7月初,有一天突降暴雨,村后的水库快速涨水,两个戏水的小孩挣扎着游不回来,吴绣莲的儿子见了,脱了衣服就往水里跳。把第一个孩子送回岸边之后,他筋疲力尽,腿部抽筋,再无法对抗湍急的水流,最终沉入水底。

关于现场的描述,都是从那个被吴绣莲儿子救回的孩子口中一点点拼凑出来的,那孩子每说一句,他的母亲就在一旁补一句“谢谢”和“对不起”。

吴绣莲第一次能够坚持完整听完时,距离儿子去世已经过去了三个月。人人都夸她儿子舍身救人,是村子里的英雄。但作为英雄的母亲,吴绣莲却终日饱受折磨,身陷炼狱。

她整日谁都不搭理,一个人搬个凳子坐在院子里,静静地望着那栋停工的大楼房,有时候一坐就是一整天。那段时间,吴绣莲总是带着几本书,也不翻开,就一直抱在怀里。邻居们起初都觉得奇怪,后来才明白过来,那是她儿子生前做过笔记的课本。

她一度想到了死。她一个人走到村口的农销店,买了几瓶有机磷,打算入了夜就喝下。如果不是未过门的儿媳妇碰巧来看望她,她已经被埋进了后山,与儿子安眠在一起。

程沁疏是儿子生前的女朋友,儿子去世后的两年里,这个朴素漂亮的农村姑娘每半个月都会来见一次吴绣莲。她们都不善言辞,有时就这么相顾无言地沉默坐一下午,有时会展开一段时断时续的对话,话题从来都与再也回不来的那个人有关。

那天,吴绣莲向程沁疏透露了死意,托付了一些身后事。程沁疏急了,她嘴拙,讲话断断续续,前言不搭后语,但核心思想都是劝吴绣莲不要死,活着总有盼头。

吴绣莲茫然地问:“盼头在哪呢?我五十了,不可能再有孩子了。”

希望唯一的儿子有出息,本是吴秀莲晚年唯一的盼头。

她本应该还有一个孩子。1982年9月,计划生育政策被定为我国的基本国策,九十年代,政策全面铺开。儿子5岁时,吴绣莲又一次怀孕。当时计划生育抓得紧,家里有了一个男孩就不能再生了。计生干部三天两头下村检查,吴绣莲为了留住肚子里的孩子,带着大儿子东躲西藏,最终还是被发现,只得去县城医院流产。

儿子丧事结束后不久,吴绣莲的丈夫江爱国就离开了村子。自此之后,除了过年必要回来的那一周,江爱国从未迈进家门一步。

吴绣莲跟江爱国的婚姻是盲婚哑嫁的结果,结婚前彼此都没见过。刚结婚时,江爱国喜欢抽烟,而吴绣莲天生闻不得烟味,她试图劝说丈夫,江爱国怒气冲冲地回复:“老子在自己的家抽烟,轮得到你来管我?闻不得你就出去!”从那时起,吴绣莲逐渐放弃了对婚姻的幻想,抛开感情,和江爱国以搭伙过日子的心态生活在一起。儿子在的时候,吴绣莲在家种田,丈夫江爱国去外地打工,一切还算顺顺当当。如今,儿子不在了,他们失去了共同的纽带,家的概念也变得模糊了。

吴绣莲跟丈夫之间极少联系。手机记录里鲜有的几通电话是吴绣莲打过去的。家里需要添置东西,钱不够,她让江爱国带些回来。数额不大,江爱国也没推脱。但他不会亲自回来,钱都是托同村人带给吴绣莲。

村子里都在传,江爱国根本没有去外地,人就在县城,还有了新家。最初,吴绣莲不信,装作没有听见。直到去年4月初,吴绣莲骑小三轮到县城里去卖冬笋,在人群聚集的菜市场里碰见了自己的丈夫。

江爱国没有发现她。他抱着一个几个月大的奶娃娃,吴绣莲在后面悄悄地跟近看那孩子,在孩子的眉眼间,吴绣莲看到了江爱国的影子。吴绣莲默默走开了,她没有质问,也没有哭闹,情绪出乎意料地平静。那一刻,吴绣莲明白了,儿子没有了,丈夫也成了别人的,她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再也没有了依靠。

从这件事之后,她开始了自己疯狂的求子计划。

今年春节期间,趁着江爱国回来,吴绣莲一直尝试说服他配合做试管婴儿。她甚至一度声泪俱下地跪在江爱国面前,求他成全自己一个孩子,让自己至少可以老有所依。提起孩子,江爱国多少有些心虚。他不断地岔开话题,劝说吴绣莲想开些。直到最后,江爱国稍稍松动,表示只要不是他出钱,他愿意配合。

试管婴儿需要十万元左右的费用。吴绣莲开始发愁,她没什么存款,前半辈子十几万的积蓄,一部分用来盖新房,另一部分用来安葬儿子。在家种地的收入虽然足够日常开支,但如果想再攒下钱,还是有些拮据。

吴绣莲想了一整个冬天,最终下定决心,去省会合肥打工筹钱。

图 | 吴绣莲生活的村庄

3月21日,我再次去探望吴绣莲,她正在家收拾行李,计划等疫情结束,就立刻上路。她的行李很少,只有一个蛇皮袋,里面装着几件换洗衣服和一些零碎的生活必需品。

吴绣莲向村里在外打工的年轻人打听,在大城市,像她这样的中年妇女可以干月嫂和清洁工,收入比较可观。吴绣莲年轻时忙里忙外,干家务活是一把好手,这让她对未来的计划增添了几分信心。她和我细细算了笔账,计划用一两年时间存下10万元,如果更努力一些,再节省一点,也不是不可能。

因为疫情,打工计划不得不推迟,待在村子里的这段时间,吴绣莲另有赚钱的打算。村子里有人从周边收购了一大批竹笋,吴绣莲去给人剥竹笋,一小时有七块钱的报酬。吴绣莲非常珍惜这难得的挣钱机会,一有空就去,常常从早上七点干到凌晨一点。

吴绣莲告诉我,她很着急,她的计划耽误不得时间。两年后,她就五十二岁了。合肥大医院的医生告诉她,试管婴儿对于母亲的身体有一定要求,年纪越大,希望越小。在失去儿子后,她一直心情抑郁,长期受失眠困扰,心脏也隐隐不太舒服。吴绣莲计划着开始调养身体。

她和我说,“我现在开始喝补品了,别的不行,总要把身体搞好一点。”

她在院子里新养了二十多只鸡,规定自己每天吃两个鸡蛋,每半个月喝一次当归鸡汤。她听村里人说吃莲子有助于睡眠,把自己煮的的莲子汤当茶水,每日饮用。

她还向我指了指家门旁放的一箱牛奶。我凑过去看了一眼,纸箱上明晃晃印着四个大字——“蒙午牛奶”,显然是冒牌。吴绣莲这辈子没怎么喝过牛奶,她一点都没发现,还反复和我强调,这可是蒙牛牛奶,电视里都播过的。

我轻轻点了一下纸箱上的“午”字,同她说,社会上骗子很多,一个不留神,就有可能被他们骗走一切,你一个人外出打工,千万得小心。

吴绣莲没明白我的意思:“我又没钱又没后的,有什么好骗的呢?”

疫情期间,吴绣莲邻居家下了几只小狗,邻居看吴绣莲一个人孤独,就送了她一只。吴绣莲常常抱着这只土黄色的小狗崽坐在院子里,静静地晒着太阳,看着远方的田野。

生活仍在继续。

马上要清明节了,阳光不错,下午,吴秀莲决定上山给儿子上坟,我陪着她一起去。小狗崽迈着四只短腿,欢脱地跑在青青的石板路上。昨天的一场雨让地面变得很滑,小狗脚力不稳,“呲溜——”一声,摔在地面上。

看着这一幕,吴绣莲突然笑了。

时光仿佛在这条小巷里倒流。二十年前,她刚学会跑的儿子活泼爱闹,一个没留神逃脱了管束,撒开腿往前跑,也是在这里,重重地摔了下去。

*吴绣莲、程沁疏为化名,文中部分信息有模糊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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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朱知午

编辑 | 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