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7次亲子鉴定的男人,这样的婚姻还能继续吗?

*【苍衣社】刊发的都是基于真实改编的故事

【暗察笔记】是苍衣社职业故事系列。这里汇集各行职业侠客,组成“暗察使”。每期一位暗察者讲述传奇职业故事,旨在开眼界、长见识。

大家好,我是脸叔。

今天来了一个新的暗察使——李白,她毕业于法医物证专业,但方向并非大家熟知的“死亡医学”。她不做尸体解剖、遗物鉴定,而是专做亲子鉴定。

这个职业有很多魔幻的称号,譬如“绿帽工作者”,“婚姻刽子手”,“家庭毁灭师”……李白经手过上万起鉴定委托,其中大概1/4的案例是否父权(没有血缘关系),也就是说,她见证了2000多个家庭遭遇的危机。

坐在我对面的男人攥着鉴定报告,指关节泛白,身体微微颤抖,我能感觉到他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大夫,凭什么这张纸就能证明孩子不是我的?”

“您看这里,”我指了指报告第二页,“每个人有23对染色体,每对染色体排列在同一个位置上的基因是等位基因,等位基因一个来自于父亲,一个来自于母亲。在做亲子鉴定时,只要把孩子的等位基因和父母基因进行比对就可以得出结论了。在您的报告上有星号标识*的就是等位基因不符,超过三个表示否定父权关系,也就是没有血缘关系。”

“亲子鉴定的准确率不是99.95%吗?有没有可能我儿子是剩下的那一小部分?”

“嗯……一般情况下提取16对基因就可以比对出亲子关系,我们中心选取的是21对,准确率是更高的。百分之百这种字样是不会出现在科学鉴定中的,因为不能排除实验的规范性、自身因素和人为因素一些外因。我们鉴定中心从开设以来,还没有出过错……所以……”

男人把亲子鉴定书“啪”的一声摔到一旁孩子的头上,妻子赶紧护住儿子,孩子惊恐又无助地喊了声:“爸爸?!”

男人怒吼道:“以后别特么叫老子爸爸!”

他养了十二年的儿子,不是亲生的。

这样的剧情,隔三差五地在我工作的地方上演。

我叫李白,和那个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的大诗人同名同姓,但我的工作和诗意扯不上半分关系,我是一名亲子鉴定师。从法医物证专业毕业后,应聘到了市中心医院。

没错,亲子鉴定属于法医活体检测的重要内容。

我工作的地方不同于私人鉴定中心,而是法医物证司法鉴定机构和基因测试中心联合认可的正规鉴定中心,符合公安部要求,出具的鉴定书具有法律效力,可做为法庭证据使用,同时具有CNAS(国家认可委员会)标准。

鉴定中心在医院主楼西侧,是个独立的院子,和门诊主楼形成鲜明对比。门诊每天人山人海,我们这里却很清静。

咨询室以前不允许吸烟,现在桌上却放置了烟灰缸,为的是缓解一些否父权(孩子非亲生)男士的压力。以前放的是蓝色的硬塑料椅子,现在都用上了软包,是为了防止暴力事件的发生。

虽然才35岁,我的少白头却很严重,又不喜欢染发,平常随便扎个马尾,同事们给我取了个外号叫“白发魔女”。开玩笑时大家会说:“都是因为我拆了太多婚姻,所以早早白了头。”

亲子鉴定师有很多外号,譬如“婚姻刽子手”,“绿帽工作者”,甚至有人说我们给出的一纸鉴定是婚姻的真正杀手。

但说到底,亲子鉴定师不过是一种职业,不过因为这个职业的特殊性,这些年我的确见了不少颠覆三观的事情。

曾经有一对男女来做亲子鉴定,鉴定结果孩子是两人亲生的,可是女的当场就哭了,男的也很尴尬为难。俩人是情人关系,都有自己的家庭。

有情妇拉着金主带着孩子和律师一起做鉴定争夺家产,结果孩子是律师的。

也有未婚先孕的女人背着男友来确认孩子是不是未婚夫的,再决定是否堕胎。讲起来我自己都觉得绕,这里面的关系真不是一句两句话能说明白的。

还有直接送命的,一位七十多岁的大爷得知儿子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后,突发脑溢血,急忙送到楼下抢救室,但再没醒过来。

看多了这些事情,我觉得如果一段婚姻发展到要做亲子鉴定,无论结果如何,都已经名存实亡。

这几年,我印象特别深的是一个做了五次亲子鉴定的男人——林宇。

那是2016的夏天,一个皮肤黝黑,中等身材的男人抱着一个小男孩来做亲子鉴定。小男孩满头自然卷,大眼睛,长睫毛,长得跟洋娃娃一样。

来的男人就是林宇,小男孩是他的儿子林东东。

一开始,林宇问我鉴定过程会不会很麻烦。我告诉他,私人委托的过程并不繁琐,签委托书,做身份登记,再采集一个指膜就可以,所有相关资料统一密封保存,不会外漏,可以保证委托人隐私安全。

他很担心鉴定过程会对孩子造成伤害。

我向他解释,亲子鉴定的采样过程不会对孩子的身体造成任何伤害,只要家长配合做好孩子的心理安抚工作就可以。等鉴定结果出来之后,工作人员会打电话或发邮件通知他来取报告。

看到我穿着白大褂,小男孩抱紧爸爸的脖子,带着哭腔说:“爸爸,我不想打针!”

林宇轻轻拍着孩子的后背,紧抿着嘴唇,没说话。

孩子只有4岁半,我建议做无创口腔拭子。5周岁以下的孩子都可以用这种方法,采样前30分钟禁食,只要没有口腔溃疡就可以。口腔拭子简单无创,用拭子伸进口腔,在孩子口腔内壁粘膜旋转10到15圈,再刮拭5到10次,放入采样试管里即可。这种采集DNA的方式可以减少孩子抽血的痛苦,避免给孩子造成心理伤害。

但林宇一口否决了,他说:“采血更准!”

我把父子两个领到无菌室,准备好采血针、酒精棉球、采集卡和纸封。小男孩哭闹得厉害,我一边和他说话,一边用无痛采血针刺破了他的无名指。

血流出来之后,我在采集卡上轻轻擦拭,留下三个和小拇指差不多大小的血斑,用纸封封好,分别做好身份标记。血样固定在一个样版上打父子标,记录好采集日期,我送去实验室。回头看了一眼,林宇正温柔地给林东东擦眼泪。

一周之后,报告出来了,结果是否父权,两人没有亲子关系。

作者图 | 亲子鉴定书

我给林宇打了电话,他自己来取鉴定结果。

我给他解释了亲子报告上需要告知委托人的部分,问他还有没有什么想要咨询,如果没有就可以在确认书上签字。我把笔递给他,他拿着鉴定报告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房间里只听到蓝色石英钟“嘀哒嘀哒”走动的声音。

“来你们鉴定中心之前,我也在网络上做过亲子鉴定。我把自己和孩子的头发寄了过去。”

我问:“既然做过,为什么还来我们中心?”

他迟疑了一下,“对这种事情还是应该谨慎……之前我拿到了两份不同的结果。”

林宇确实是个谨慎的人,当初在网上做亲子鉴定时,他分别给两家鉴定中心寄了相同的样品,结果两次的结果不一致,第一家是亲子关系,第二家是否亲子关系。为了核查真相,他查询到我们是本市中心医院下属的正规机构,决定亲自来这里做第三次。

我表示理解,有些委托人出于对个人隐私的考虑,喜欢选择网上委托,因为网络上不需要出具任何证明。但网络委托存在很多隐患,有些委托机构不具备鉴定资质。正规的鉴定中心要由司法厅审核批准,颁发《司法鉴定许可证》,并且在许可证上明确标注“法医物证司法鉴定”字样。

种种细节,如果委托人不亲自到鉴定中心,基本不可能了解。

我解释道:“有些私人亲子鉴定中心重在盈利,安全性、准确率和保密性就差多了,甚至存在委托人IP外泄的情况。我们中心是正规机构,自成立以来从未发生过,你尽可以放心。”

林宇点点头。

我继续说:“你所担心的鉴定结果不准可能和硬件有关,做亲子鉴定要有检测DNA的独立实验室。如果没有实验室,而是第二方委托,鉴定结果的准确率很难保证。在鉴定现场还要注意实验室器材和试剂盒的质量,质量太差或者有杂质也会影响鉴定结果。我们的操作流程都是很规范的。”

林宇点点关,没再多说什么,颓丧地离开了。

过了半个月左右,林宇又出现在接待室,还是坐在老位置上,抱着儿子,朝我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这一次他带来了两根头发,毛囊完整,采样袋正规,采集到位,看起来很有经验的样子。

我告诉他不用每次都把林东东带过来,我们的数据库里已经有了林东东的基因分型,只要和他提供的新基因进行比对就可以。但林宇不同意,他强调说他需要一个完整的鉴定过程。

出于委托人意愿的尊重,我再次帮林东东采血。

一周后,我通知他来取第二次的鉴定结果,还是否父权。

林宇比上一次来的时候萎靡不少,看上去有些失望,他签完字把鉴定书推到我面前,说:“以后这些东西都放在你这保存吧!”

鉴定中心没有帮委托人保管鉴定书副本的服务,但确实有很多委托人不想把鉴定书拿走,所以中心专门设置了一个密码柜来存放这些被遗弃的秘密。

第三次看到林宇是在一个半月之后,他更沉默了,还是穿着白衬衫,衣服皱巴巴的,领口上有了一圈污渍。

林东东已经换上了夏装。这一次进行样本采集的时候孩子已经习以为常了,并不哭闹,还主动伸出了小手。

孩子和他说话,他基本视而不见,伸手递过来装着一些细碎的指甲的采集袋。

一周之后,鉴定结果:否父权。

林宇来取鉴定结果的时候身上带着酒气,他用指甲在否定父权关系的字样上,一下一下地划着,指痕穿透了纸张。

划完了鉴定书,林宇在背包里掏来掏去,我一时有点紧张。他掏出一样东西,像是画卷。见不是利器,我才安心下来。

他把纸张展开,那是A4纸大小的图,看上去是一张自制的人物关系图谱,页面构图类似家族树。林东东的名字写在最上方,用很粗的笔画了红圈,外围写着不少人的名字,有些画着问号,有些打着X,有些画了两条红线,做得非常细致。

林宇比划着说:“我一定会从这些人当中把林东东的亲生父亲挖出来,找到你们鉴定书上写的有亲子关系的人。”他吐字不太清晰,额角青筋暴起,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他点了一支烟,拿起鉴定书一条一条往下撕,撕了两页之后,他突然拿起烟头烫向自己的手臂。

我吓了一条,根本拉不住他,只好马上打电话通知心理疏导师援助。心理疏导师是我们鉴定中心专为一些情绪失控的委托人设置的心理医生,一方面防止突发事件,另一方面可以降低委托人的后续伤害。

我是和林宇对接的鉴定师,也参与了协同疏导工作。

我们从大接待室移到隔壁的特殊接待室。我为林宇处理好烫伤,倒了一杯水,坐在他旁边,心理疏导师坐在对面。这是进行心理疏导时的固定位置,我坐在他身边是为了安慰,心理疏导师坐在对面是为了提示。

林宇情绪慢慢稳定下来,说了自己的经历。

林宇是一名海员,因为职业的特殊性,每年只有5个月上岸。34岁的时候,他经人介绍和妻子刘燕结婚。刘燕是小学老师,性格温和,长得也不错。

刚结婚的时候夫妻感情很好,林宇出海之后,刘燕一个人承担了所有家务,还要照顾双方老人。他觉得特别亏欠妻子,每次出海回来会给妻子买很多礼物,回到家就拼命干活,给妻子准备好所有生活用品。知道妻子喜欢吃饺子,每次上船之前他都会包上1000个饺子,冻在冰箱里。

两年之后,儿子林东东出生了。刘燕生孩子的时候,林宇正在远洋船上出任务,没办法及时赶回来。等见到儿子,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抱着白白胖胖的儿子,他觉得无比满足。

林宇对儿子宠爱到极致,东东从小到大,从挨过一次打。

疏导师试探着问:“这么说,你很爱自己的妻子和儿子,那么你是什么时候感觉到妻子发生变化了呢?”

“近两年吧。”

林东东两岁多的时候,他发现刘燕对他越来越冷淡。从前他下船回家,一家三口人就会形影不离腻在一起。而现在妻子经常发脾气,抱怨也随之增加,甚至在林宇回家之后,还找出各种借口分房睡,儿子和他也越来越疏远。

林宇试着体谅妻子的苦衷,随着孩子长大,工作和生活的压力越来越大,自己又不能及时帮她分担。

一次朋友聚餐,有同事开玩笑说,你儿子和你长得可不像,比你好看多了。这是海员最不能接受的玩笑,他一气之下当众离席,那句玩笑还是成了心里的一根刺。

巧的是半年之后,东东需要做小儿疝气手术,抽血化验时,要检查孩子血型,妻子是A型血,林宇是O型血,而林东东是AB型血。

林宇有点懵了,根本不相信妻子会做出背叛自己的事,甚至幻想妻子生下孩子之后是不是被调包了。可事实就是,他和妻子不可能生出AB型血的孩子。

他先是在网上偷偷做了亲子鉴定,得到两种不同的结果时还心存侥幸,又来了我们中心做鉴定。

我说:“嗯,来后第一次鉴定就是我给你做的。”

作者图 | 实验室的DNA测序基因分析仪

林宇说:“拿到结果后,我几乎要疯了。我想当面质问刘燕,孩子到底是谁的。可是回家后,看到她抱着儿子在客厅里看电视,画面很温馨,我又把话咽回肚子里,觉得很茫然。”

“当时回去的路上,我叮嘱过东东不要把抽血的事情告诉妈妈。但小孩子怎么藏得住事,东东回去就给妈妈说,爸爸坏,带我去打针。刘燕追问我,我只能撒谎说带孩子去健康中心做了体检,看看是否缺乏微量元素,但她并不太相信。”

气氛有些沉闷,疏导师说:“那个隐藏在你们生活里的男人成了心中的一根刺,你想要把他找出来?”

林宇点点头,“我把自己怀疑的人画了一张图,凡是能想到和刘燕有关系的异性都写在图上,然后一个个排查,认为可能性大的,我就跟踪取样。”

林宇先从妻子接触比较多的朋友、同事入手。他第二次送来的鉴定样本是两根头发,头发的主人是妻子刘燕的高中同学,也是她的初恋——马伟。

马伟早已娶妻生子,现在经营一家饭店。刘燕提到过本来两个人的感情非常好,可是刘燕的母亲嫌弃马伟家庭条件太差,下面还有两个妹妹,父母身体不好,坚决不同意女儿和马伟结婚,在母亲强烈反对下,刘燕和马伟分手了。

林宇记得买新房的十万保证金还是刘燕瞒着他向马伟借的。

确定了嫌疑人之后,林宇开始跟踪马伟。特意请了年假,还专门买了一本有关亲子鉴定的专业书籍,详细研究了采样的相关章节,把注意事项倒背如流,每天带着采样袋寻找机会接近马伟。

跟踪几天之后,他发现马伟的生活忙碌而单一,除了每天早晨按时出去买菜,剩下的时间基本都在店里,很少外出,也不吸烟,采集不到沾了唾沫的烟头。

不过他发现,店里人多的时候,马伟会充当服务员,帮客人点菜、上菜,于是他决定冒一次险。一天中午,正值用餐高峰,林宇借着上洗手间偷偷溜进了马伟的休息间,从挂在墙上的外衣领口偷偷取下两根带毛囊的头发。

这是他第一次“偷证成功”。

林宇苦笑着说:“揣着证据,走在街上,我心情非常复杂,自己怎么就被逼到做这种勾当的份上。我以前不吸烟,那天看到街头有卖烟的小店,就进去买了两盒,开始抽烟了。”

林宇又点了一根烟,“可是那一次鉴定结果出来还是否父权,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有些失望。”

他吐出一个烟圈,“那天回到家,我心烦意乱,儿子拿着机关枪不停向我扫射,我实在控制不住情绪,大声喊,‘哪来的野种?吵死人了!’当时刘燕愣了一下,反而冲我喊,问我是不是有病,要么不在家,在家就发脾气,不愿意过就离婚。当“离婚”两个字从她嘴里蹦出来的时候,我很心痛,我意识到就算她背叛了我,我也不想失去这个家。”

林宇的手指在桌上有节奏地敲击,闷头抽烟不再说话。我小声告诉疏导师,林宇带来的第三个样本是一些细碎的指甲。

疏导师考虑了一下,“排除刘燕的初恋情人之后,你开始分析和刘燕关系亲密的同事?指甲这类样本不容易拿到吧。”

“何止是分析,我偷偷复制了刘燕的手机卡,居然没发现任何异常。刘燕没什么异性朋友,最有可能的就是同事。如果不经常用手机联系,就应该是能经常见面的熟人。”

林宇说刘燕是老师,学校里的男老师大部分都是20出头的小伙子,可能性不大,只有教导主任丁齐和刘燕年纪养不多。

他在学校家属聚会时和丁齐见过面,算是个英俊潇洒的男人。学校组织旅游时,丁齐还把手搭在刘燕的肩膀上拍过照片。刘燕还提起过,有时候下班晚了,丁齐会开车把刘燕和儿子送回家。

林宇越想越觉得丁齐的嫌疑很大,不过想要跟踪丁齐取样并不容易。他不能直接去丁齐的办公室,也进不了学校,只能采取老办法,跟踪,再找机会。

丁齐不吸烟,不喝酒,生活很简单,三点一线,上班,学校,回家,偶尔有应酬也是小规模聚会,不方便近身采样。跟踪丁齐快一个月了,他才终于看到丁齐和一群朋友去了洗浴中心。

他跟了进去,怕丁齐认出自己来,不敢靠太近,只能远远看着。

丁齐先是和朋友们去了中央浴室,按摩间,出来之后在大厅里吃饭,打牌,一直到晚上十点多,就在林宇几乎失望的时候,丁齐居然退下牌桌,一个人坐到旁边椅子上拿出指甲刀,开始剪指甲。

“我的心激动得快要跳出来了,祈祷保洁员千万别过来打扫。一直等到丁齐一群人离开,我才走过去,把丁齐剪下的指甲小心翼翼地收集起来。”

我说:“可是你千辛万苦采来的样本结果是丁齐和东东也没有任何关系。”

林宇重重地叹了口气,眼神有些茫然,

心理疏导师建议林宇接受心理门诊治疗,他已经有了抑郁的倾向,需要系统疏导。但林宇拒绝了,他仔细地把桌上的东西收进背包,离开了。

人一旦陷入恶性循环,就会产生焦虑,破解的办法只有面对和打破,才能按下暂停键,可惜林宇选择了继续。

第四次再见的时候已经是初冬,林东东穿着一件红色的薄棉袄,林宇带来的样本是两根吸了一半的烟头。

半年多时间,林东东的个子明显高了,抽完血自己按着手指,坐在林宇旁边,抬头看看爸爸,长长叹了口气。

他今年才5岁,叹气的样子倒很熟练。

一周之后,鉴定结果:否父权。

接触了这么多次,我们也算是熟人,多聊了几句。

林宇说,拿到前三次结果之后他就开始失眠,脱发,领导催他回去工作,他推脱身体不适,假期一延再延。每天在家胡思乱想,甚至产生了幻觉,脑子里不停地回放,他没在家,妻子被坏人欺负了,怀了孕,又不能告诉他。

如果真是这种情况,那就另当别论了,他完全可以原谅妻子,孩子也是无辜的,一家人就可以光明正大在一起了。

刘燕性格比较内向,认识的人也不多,究竟还会谁会接近刘燕呢?

请假时间太长,林宇不得不回去工作,但他以身体不适为由和领导申请留岸。

周末,下班回到家,正赶上家里水管爆裂,物业的王经理正带着员工抢修,刘燕忙前忙后给王经理送烟、递水,林宇突然意识到自己要找的那个人会不会就在眼前?

王经理四十多岁,离异多年,油嘴滑舌,和小区里的家庭主妇们混得很熟。他还记得王经理曾经开玩笑说:“你老婆刘燕长得那么漂亮,总让人家独守空房,能放心吗?”

林宇虽然讨厌这种粗俗的笑话,但现在想起来是很有可能的,说不定王经理早已乘虚而入。

林宇长期不在家,每当家里生活设施遇到问题,刘燕都会给物业打电话,一来二去两个就熟悉起来,刘燕在网上快递的米、面也是王经理帮忙搬上来的,刘燕为这事儿还特意送过王经理两盒烟,再算算他们搬到小区的时间,正是刘燕怀孕半年前,时间上也吻合。

王经理的样本就比较好拿了,这个人酷爱烟酒。林宇送了王经理两盒烟,说是感谢帮忙,当面就递了过去。王经理也不客气,拆开烟盒,拿出两支,几口就吸完了,刚想把烟蒂往地上扔,林宇赶紧接过来,恭维地说你是物业领导,也不注意一下影响,开着玩笑,就把证据拿到手了。

林宇说:“我想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吧,没想到还是不是,我快受不住了。”

林宇的烟已经燃到指间,他把烟蒂狠狠地按进烟灰缸里:“我准备放弃了,每天生活在猜测中实在太痛苦了,我也想开了,不打算离婚,只要能将就把日子过下去。”

林宇走的时候留下了所有东西,包括那张侦察图谱和复制手机卡。我把他的四份亲子鉴定书和物品放在档案袋里,装订好,放进了密码柜。我想我再也不会见到他了吧。

半年之后,我们鉴定中心接了一个县城妇产科医院委托的民事案,一个产妇在县城医院生下孩子之后,因为孩子缺氧进了保温箱。七天之后,这家人去接孩子时,孩子的父亲坚持说医院换走了婴儿,他们生的是男孩子,可是医院给的是女孩子。

孩子出生后的正常流程是在产房确认男女,产妇在确认书上按指印或者签字,新生儿也会在足跟打标,足印和指印拓在新生儿病例上。母婴联系卡上会填写新生儿性别、体重、出生时间等等,还有母亲姓名和床号,婴儿还会系上手腕带,换婴基本是不可能的。

公布鉴定结果当天,院方代表、接案民警、孩子的父亲、母亲,两边的亲戚堵满了整个接待室。

鉴定很意外,女婴与母亲有血缘关系,但与父亲没有血缘关系。

我公布完结果,接待室里先是安静了几秒钟,然后婆家人和娘家人开始指着对方谩骂,最后不顾警察调解,在接待室打成一团。婆家人叫嚣着要把孩子从楼上扔下去,孩子母亲护着孩子一直往后退。最终医院出动了保安,才算平息事端!两家人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人群慢慢散去,我发现一个男人正站在等待区,是林宇,他第五次来到了鉴定中心。

林宇瘦了很多,衣服套在身上都快挂不住了。他还背着那只装侦察图的黑包。

这一次,他没有带林东东来。见了我,他从包里拿出采集袋,里面装着一把牙刷。

他说他要做加急,普通是每例3500元,加急三天出结果是6000元。走之前,他冲我笑了笑:“李医生,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我不置可否。

三天后,鉴定结果出来了:有亲子关系。

林宇来拿报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看起来不像是释怀,反而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他对我说:“李医生,我好像把自己套住了。”

“我试探过妻子很多次,都被妻子的白眼和冷言冷语挡了回去。我很好奇,五年来她是怎么把那个人藏得那么好,居然一点蛛丝马迹也寻不到,越是这样,我就越想知道那个男人是谁。”

有一天,林宇带着儿子在小区花园玩,对面走过来一个头发微卷的高瘦男人,看上去有些面熟,东东扑上去抱住那个男人的腿叫“黄叔叔”。那个男人摸摸林东东的头,尴尬地朝林宇笑了笑,离开了。

“我几乎当场就断定了就是这个男人!”林宇说。

林宇开始跟踪他,发现他就住在隔壁单元,两家的阳台中间由空调台连成一体。

为了弄到样本,林宇下了大功夫,姓黄的男人是单身,在气象局工作,朝九晚五。跟踪了一周之后没有什么收获。一开始林宇打算找开锁师傅,偷偷打开对方家门,拿到头发之类的样本,可又怕被周围的邻居发现,迟迟没有行动。

最终他还是决定自己做。

林宇说:“我家在五楼,我冒着生命危险爬上自家晒台的围栏,紧紧贴着外墙蹭到空调台,再从空调台攀爬到对方的露天阳台上。那天是阴天,风很大,我脸都被刮得痛,一时间我真害怕自己还不知道真相,就摔死了。”

男人的阳台上摆着的两盆栀子花,是刘燕最喜欢的。

林宇突然明白过来,难怪妻子坚持要把阳台改成小茶室,她每天在茶室里浇花、看书,有时甚至睡在里面。他们近在咫尺,根本不需要其它联络方式。只要林宇不在,他们可以隔着阳台尽情地喝茶聊天,甚至还可以像他这样爬过来约会。

林宇控制住激动的情绪,戴上早已准备好的手套,穿好塑料鞋套进入房间。姓黄的男人把房间收拾得干净整齐,他在床头柜里翻出一张照片,照片里男人抱林东东,刘燕笑靥如花地依偎在男人身边。

林宇说:“当时我的手一直在颤抖,我想了很多。想放火烧掉他的房间,想在他的饮水机里下毒,但我没有那样做。”

林宇进入卫生间,把漱口杯里的牙刷装进采集袋,没有忘记在壁柜里找出一只相同的牙刷代替,甚至清醒地记得带走新牙刷的外包装。

林宇用粗糙的手拍了拍面前的鉴定书,“李医生,这个你帮我一起处理吧!”。之后,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三个月之后,警方来鉴定中心调取鉴定报告做证据。

刑警说,林宇杀了人。他在小区的小路上埋伏很久,用射钉枪射杀了黄先生,钉子从左眉弓直接射入头部,黄先生当场死亡。林宇因故意杀人罪被起诉,可能会被判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

林宇拒绝了法律援助,刘燕也已经起诉离婚,带着孩子离开了。

我递出鉴定报告的手有点抖,往密码柜看了一眼,觉得里面像是一个无尽的深渊。

*文中配图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