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有哪些无法量刑的罪恶?我的尊严在学校厕所里,关了15年


*【苍衣社】刊发的都是基于真实改编的故事

【疯人说】是医生穆戈在苍衣社开设的故事专栏,记录她在一家精神病院工作时遭遇的人和事。希望能打破患者被妖魔化的固有印象,让大众了解、正视精神疾病。

大家好,我是脸叔。

我曾在网上看到个问答,问一个人最恐惧的回忆是什么,里面很多回答让人不寒而栗。

有的人害怕火,因为曾被同学用打火机烧过头发;有的人害怕登台演讲,因为曾被老师当众嘲笑方言口音。这些看似很不起眼的小事,造成的阴影却能影响终身。

你是否也曾遇到过这样的人?他们恶意地伤害了某人,却很快忘得一干二净,可对受害者来说,这些记忆一辈子也无法治愈。

每周三下午,是精神病院的戏剧心理治疗时间。

我和小栗子因为主任开会的缘故,去的时候已经晚了,但我们并不参与戏剧过程,只是旁观,便蹑手蹑脚进去,找了个地方坐。

小栗子是我们医院唯一的男护士,本来开完会准备舒坦地休息会儿,没想到被我拽来看戏剧心理治疗。

戏剧心理教室里人不多,统共不过十来个患者,我们进去时,戏剧心理治疗的带领老师正带着患者在进行热身活动,患者们木讷地跟着老师的指令你来我往跑跑跳跳,门打开的一瞬间,视线齐刷刷地看过来了。

那些眼里没多少探究,不像常人那般对突然闯入的人产生了情绪,他们只是被剥夺了注意,漠然地盯着我和小栗子,一盯就是许久。

导演韩依依朝我们翻了个大白眼,怪我们阻断了热身进程。

韩依依是我们医院外聘的催眠大师,副修心理剧,去年考到了美国的心理剧导演证,算是内陆比较年轻的一批认证心理剧导演了,她和医院原来仅有的一位上了年纪的戏剧心理治疗师分批带患者。

小栗子一脸窒息,静音骂了一句,小声问我:“怎么是韩姐啊?”

我坐下,道:“本来就是她,这批是康复患者出院后定期的返院康复活动,她用心理剧的模式带比较合适,龚老师带的是住院患者。”

小栗子瞧着我的脸色:“哦,你没问题就好。”

小栗子这么战战兢兢,是因为我和韩依依不对付。她是大我六届的学姐,我们见面十有八九会吵起来。

韩依依花了点时间把患者的注意力再抓回去,继续热身,患者中有一个约莫二十八九岁的男生,朝我远远点点头,嘴角艰难地上扬了一下,然后漠然地回头热身。

我立刻朝他大幅度招手,他肯定看到了,但他不看我。

小栗子连忙抓下我的手:“你再招摇韩姐要来弄死你了!”

我放下手,盯紧那个男患者,只要他一回头,一定让他看到我在注视着他。

这个男患者叫裘非,是三个月前刚刚出院的,人很腼腆,或说是木讷,对康复活动很积极,喜欢写作,出院后开了一个公众号,写一些短篇小说,虽然没什么人看,但是个很有灵气的写作者,作品通常都跟“神性”相关。

在他还住院时我就经常与他聊写作,一来二去算是熟了,但他总对我有些陌生,哪怕每次聊得很愉快,一旦脱离了聊天氛围,就又陌生起来,他对谁都是如此。

这也是我劝他参与康复活动希望他改变的——重新建立与人的关系。

他的每场返院康复活动,只要我有空,都会过来看他。

小栗子奇道:“裘非为什么笑得这么难看?”

我说:“哦,我逼他的,跟他约好只要看到我,必须笑着跟我打招呼。”

小栗子翻白眼:“也太勉强了,还不如不笑,裘非哪会笑啊,他哭都不会,他这人就没有情绪。”

我:“我让你关注他的公众号,他的小说你看了没。”

小栗子挠头:“关注了,就是没时间看哇。”

我也不拆穿他,小栗子对这些东西本来就没兴趣。

我告诉他:“你要是看了就知道,他不是没情绪,他情绪汹涌着呢,只是表达不出,都在文字里了。

热身活动进展并不顺利,患者们放不开,一些即兴动作做起来羞怯。韩依依给每人发了一个面具,只是一个寻常的白面具,用黑笔画着五官,都是一个表情,笑脸。

这是戏剧心理治疗里常有的技巧,利用一些小工具,让有社交恐惧的人逐渐抛开羞怯。

果然,患者带上面具后,动作变大了点,刚开始三三两两都聚在一起,现在总算能分开热身了。

我看着裘非脸上的那张笑脸面具,忍不住乐,估计他这辈子都不可能笑成这样,真想拍下来给他看。但心理剧是私密的,要给患者足够的安全空间,不能进行拍摄。

热身活动结束后,进入聚焦主题,韩依依对他们说:“今天我们定的主题是,恐惧,大家回忆一下过往经历中觉得恐惧的一件事,不用太复杂,简单一些。”

“谁想来做今天的第一个分享者?”

大家习惯性面面相觑,但是带着面具也看不到彼此,约莫三四分钟后,裘非举起了手。韩依依赞赏地把他请到了教室中间,其他患者在一旁排排站好。

“裘非想分享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关于恐惧的故事呢?”

裘非好一会儿才开口:“以前在学校的一个故事。”

我一顿,裘非是初中就辍学了的,因为精神病原因,再没去上学过,所以这应该是个他初中时候的故事。

这个故事的角色加上他自己一共有四个人,彼此是同学关系,因为主题是恐惧,恐惧也会作为一个角色出现在心理剧里。

韩依依问:“还有其他角色吗,故事里让你印象深刻的物品或情绪都可以。”

裘非沉默片刻:“一条裤子。”

韩依依:“一条什么样的裤子?”

裘非:“校裤。”

韩依依:“好,那我们就定6个角色,可以开始找演员了,现在,你在大家中凭感觉找一个人,扮演你自己,做你的替身,你觉得他跟你像,把那个人牵过来。”

裘非朝大家看去,所有人都带着面具,看不出所以然来,韩依依便让大家都摘下面具。

裘非一个个看了去,患者有的直视他,有的避开了视线。

他上前挑了一个偏瘦弱的男人,约莫四十岁上下,还算有气质:“他。”

我看了看那个男人,没太能看出他哪里和裘非像。裘非长得还挺壮实的,个子也高,这个男人比裘非矮小许多,但心理剧挑演员是靠潜意识直觉,外人看不出不要紧,关键是主角自己觉得像。

韩依依:“好,那齐素现在就是你的替身。”

那个叫齐素的瘦弱患者被裘非牵了过去,站在他身后。

韩依依说:“现在,找一个人,扮演你的校裤。”

裘非挑了一个看着大咧咧的女人,把她牵了出去。

韩依依继续安排:“再找一个人,扮演你的恐惧。”

裘非对着患者看了一圈,撇过了头,似是没找到合适的,他突然朝场外走来,指着正看得高兴的我:“她。”

我:“……”

我不在心理剧小组内,只是个观众,但因为我也在这个私密空间里,原则上来说也算一员,戏剧心理治疗中,观众和演员其实是一体的,但否能选择还是看导演的决定。

韩依依双手抱胸,语气调侃:“她啊,你觉得她哪儿像你的恐惧了?”

裘非没说出所以然来。

韩依依同意了,于是我就从观众变成了演员,任裘非把我牵去场中待着,小栗子在后头笑。

心理剧从来不需要演员具备演技,演技并不重要,心理剧里的“演员”,重要的是把分享者的故事依照他的叙述,以某种关系的形式呈现出来,让分享者看到,理清,达到宣泄的效果。它没有剧本,全都是临场发挥,要的就是在没准备状态下的即时表达,所以任何一个普通人都可以作为演员进入心理剧。

裘非又找了三个人扮演他的同学,这三个同学,一个是领头,另两个是跟班,他挑的领头同学的演员是个大块头,几乎有他挑的替身演员的两倍大,裘非叫他大兵。

韩依依道:“现在,请大家各自进入一下角色。”

齐素报告一般地说:“我现在不是齐素,我是裘非的替身。”

我也道:“我现在不是穆戈,我是裘非的恐惧。”

领头同学:“我现在不是谢志国,我是裘非的同学大兵。”

其他角色也如此这般念了一下,这是一个心理剧的小技巧仪式,让角色入戏,区分自己和角色,理清一会儿在表演过程中产生的任何情绪都是属于角色的,而不是自己的。

韩依依让裘非把场内角色的位置排一下。

裘非把我,也就是他的恐惧,排在离他的替身齐素最近的位置,但我和这替身却是背对着的,说明裘非和他的恐惧是相背的,他可能并不接受这份恐惧,却被它时刻缠绕着。

那三个同学,被他排成了包围替身的样子,领头同学站在替身正面,离得最近,其他两个跟班同学站在替身身侧,大块头领头同学和瘦弱的齐素站在一起,显得替身更瘦弱了,压迫感很明显。

而那位校裤的角色,被他排得离替身最远,去了场外,站在椅子背后,距离虽远,却是和替身面对面站着的。

这样排完后,人物关系图基本出来了,也能分析出一些内容,这是我下意识的毛病。其实心理剧恰恰是不分析,只展现的心理治疗形式,它的核心是展现和体会,不是分析,就算有分析,也要等到表演结束后大家集体讨论,而不是当下。

剧开始了,裘非跟着导演韩依依的引导,站到各个角色背后,叙述当时发生的事和角色所说的话,然后演员模仿他的语气,话语和动作,把当时的过程重现出来。

大概是个校园暴力的故事。

在裘非以恐惧为主题分享一个关于学校的故事时,我就猜到了。

裘非当年的直接发病原因就是被同学殴打了,之后便出现了耳闻人语,疑人害己的症状,幻觉和被害妄想日渐加深,诊断是精神分裂症,此后再也没回过学校。

当裘非站在“大兵”身后,叙述大兵殴打他的那段事情。我看到韩依依犹豫了片刻,是否要让“大兵”的演员当真演出殴打裘非替身的桥段,这会不会给裘非带去二次伤害。

类似的伦理问题,在心理剧中是不可避免的。

比如我曾参加的一个心理剧治疗小组中,有一个女生做的是被强奸后的心理干预,演员是否要再次演出那一段强奸过程,是否会对女生造成又一次的心理伤害,当时带领我们的导演治疗师也犹豫许久,在和女生反复确认好程度后,还是将过程演出了。

事件的复演是心理剧相当关键的一步,女生要借助复演,以第三者的角度旁观,借助替身,安全地宣泄当时的恐惧,让她意识到,此刻的她已经安全了,那是过去的事情,是当时的无助困住了现在的自己,而现在安全的自己是有能力克服当时的恐惧的。

但像强奸这种极具冲击性的创伤,处理起来是相当复杂的,那个女生参与了七期的心理剧就离开了,我不知道她最后有没有好,但在当时,我是看到她崩溃,然后在崩溃中重建的。

校园暴力也同样棘手,但这件事在裘非那已经过去十多年了,他在精神病院反反复复治疗了这么久,创伤感受应该降低了,尽管做心理剧是第一次,但裘非在台上一直很冷静,几乎还没出现什么情绪。

不过他没出现情绪,我却不觉得好。

面无表情的裘非

韩依依看了我一眼,她知道我和裘非熟悉,我点了点头,韩依依立刻下了决定,演。

“大兵”于是按照裘非演示的,做样子揍起了裘非的替身齐素,没有真动手,但也扎扎实实拍在了身上。替身齐素显然已经入戏,也可能是大兵的个头太大,压迫感太明显,尽管不痛,他却本能地喊叫了出来。

我立刻紧盯裘非。裘非只是漠然地看着,和往常一样,什么反应都没有,好像真的只是在看一个被殴打的陌生人。

我有些失望。

剧目继续,我在裘非眼里第一次看到情绪,是当他看向校裤的角色时。

那条校裤,是当年他被大兵三人殴打后,被扒了带走的,他被留在厕所里,因为没有裤子,他没法走出去,就在厕所躲了一天,直到放学天黑了很久后,被学校安保巡逻带出来的。

这条校裤他后来也没找到过。

裘非朝那校裤的角色走去,突然教室的门被敲响了。

韩依依皱眉,她最反感治疗过程有人来打扰。

她让所有人停在原地,然后去开门,我望过去,看到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

我和小栗子立马对视了一眼,八卦之火熊熊燃起,是韩依依的男人吗?韩依依这个三十多岁不结婚在外头花来花去的女人终于把男人招到医院来了?!

小栗子立刻偷偷摸摸从后门出去听墙角,还没听几个字,就见韩依依快步回来了,先前的不耐烦一扫而空,满脸喜意,说心理剧暂时不进行了,让我们匆匆收尾,说有特别重要的人要介绍给大家。

我心知韩依依不是不务正业之人,她愿意打断心理剧,一定是特别重要的事。

心理剧收尾,因为主题是恐惧,最后落脚点就选在恐惧这个角色,韩依依让裘非对他的恐惧说一句话。

裘非于是站到我面前,看了我好一会儿,面无表情地对我说:“你辛苦了。”

我一愣,裘非对他的恐惧说,你辛苦了。

我有被冲击到,这份恐惧必然已经伴随裘非十多年,他摆脱不得,在被恐惧缠绕的过程中,最辛苦的一定是他自己。可他却在这份恐惧具象化后,非但不骂它,还对它说辛苦了。

我分不清当下这份冲击是属于我的,还是属于裘非的“恐惧”的,毕竟我现在不是穆戈,而是裘非的恐惧。

韩依依:“裘非的恐惧,你有什么想对裘非说的?”

我有些颤栗地抓起裘非的手,说:“裘非,我,不是那么坏的东西,你让我留着,我不会害你,有一天,我会自己离开的。”

裘非顿了一下,然后木讷地点点头。

韩依依拍了一下手:“好,现在请大家去角色化!”

齐素:“我不是裘非的替身,我是齐素。”

我:“我不是裘非的恐惧,我是穆戈。”

谢志国:“我不是裘非的同学大兵,我是谢志国。”

这是心理剧的闭幕仪式,为了不让演员把心理剧中的不良情绪带到生活中,区分自己是谁,这一步是非常重要的。

韩依依让大家在原地活动,自己又匆匆出去和那西装革履的男人说话。

她走之前,给了那个叫齐素的患者一个眼神,之后,齐素就带领大家活动了起来。

我有些奇怪,照理说,我在这,韩依依就算再看我不顺眼,我好歹是个实习医生,带领这种事也该交给我,怎么反而交给患者呢?

一些患者又重新戴上了面具,似是觉得好玩,裘非也戴上了,我注意到他的视线总朝一个地方瞥。

是之前那个校裤的角色站立的地方。

对于这校裤,我也有疑良久了,我去问他:“为什么你把裤子排得这么远,却让它和你面对面?你这是想要它远离你,还是接近你啊。”

裘非摇摇头:“我一直在找它。”

裘非活动去了,我在原地愣了一会儿,那条被施暴者带走的裤子,裘非一直在找,心理上在找,因为找不到,所以距离是远的,又因为想找到,所以摆成了面对面。

裤子竟是求而不得的一个象征。

我坐回了小栗子身边,出神地望着台上,望着望着突然发现,齐素带领得特别好,游刃有余,话术也很在点,甚至比韩依依都要厉害,轻描淡写几句话就切准了不同患者的性格,活动效率特别高。

我问小栗子:“那个叫齐素的患者,你认识吗?”

小栗子:“他啊,二科新来的患者,就上周刚来的。”

我:“新来的?那怎么跟出院康复患者混一起去了?”

小栗子耸肩:“不知道啊,韩姐带来的,他症状好像不大,主任是允许了的。”

韩依依进来了,身旁是那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他不高,跟韩依依差不多高,但风度不错,进门就笑着,对患者挺亲切,让人挺有好感。

小栗子在我耳边吐槽:“韩姐说过,比她矮的男人她都不考虑!”

我小声道:“不一定,可能她年纪大了不挑了!”

韩依依笑容可掬的视线扫了过来,我俩立刻正襟危坐。她介绍了一下那个男人,叫孟施浩,做医疗投资的,先前我们医院康复人员做的咖啡吧计划,就是他投资的,可以说是我们医院康复患者的金主爸爸!

出院的康复患者,大部分依然是无法就业的,他们身上依然存在着各种社交障碍。因为长期住院,他们并不适应真正的社会生活,而且大部分工作又是拒绝有精神病史者的,就算真就业了,也很可能因为工作和人际压力而疾病复发。

可能有人疑问,为什么都康复出院了依然有问题?

医务人员对于精神疾病患者的康复定义,是经历了几个变革阶段的,什么是康复?什么样的患者可以出院了?

最早,康复的标准是症状彻底消失,但这几乎不可能,大部分精神患者的症状都无法痊愈,而医院床位有限,于是有了社区概念。这在国外比较兴盛,国内不多,让患者在社区生活,取代医院。

我们医院也有精神病患者社区,让他们在一个类社会的地方生活。然而社区也终归有限制,患者依旧和社会脱节,在这个阶段,精神科的医务人员开始将患者的康复定义更改为:能够带着症状在社会生存。

既然症状无法完全消除,那么,让患者恢复社会功能,尽早回归社会,是医院的主要治疗方向。

但许多较严重的康复患者,出院后仍需要长期的社会训练,才能真正进入社会工作,像戏剧心理治疗,读书会等,都是康复患者进行的一些愈后训练。

先前我院的社区部门做了一个咖啡吧,由康复患者自己制作咖啡奶茶蛋糕蛋挞等,工作分配有制作者、进货者、收银者、送外卖者等,全院医生都经常给咖啡吧捧场,我平常的咖啡奶茶下午点心都是从他们那买。这种在医院的安全环境下,不需要太跟人打交道,又明确了绩效奖励的形式,很适合刚出院的康复患者恢复社会功能。

原来给这个咖啡吧投资的就是孟施浩,但他今天来找韩依依,不是咖啡吧的事,而是另一件事:康复患者的社区巡演。

韩依依打算把戏剧心理治疗搬上舞台,就在我们院管理的几个患者社区进行巡演。

孟施浩打算投资这个巡演,希望不止在我们院的社区,也要扩展到其他医院的社区,虽说是走一步算一步,但他们拟定了一个长期的康复患者工作计划。

大家听完介绍后,木讷的脸上流露出些许雀跃,他们把面具摘下来了,不知道怎么表达,就想以露出自己的全貌来感谢孟施浩。

孟施浩笑着和所有人握手,到裘非时,裘非没伸手,也没摘面具,孟施浩等了一会儿,大概也知道这是个社交障碍的患者,于是也没勉强,改成拍了拍他的肩膀,去了下一个患者那儿。

直到孟施浩离开所有患者都走光了,裘非都一直杵原地,一动不动,顶着笑面具,看着门的方向。

我觉得他不太对劲,上前问他:“你怎么了?”

裘非没回答我,依旧面朝着门口。

我心神一动:“你是不是认识那个孟施浩?”

裘非还是没动,我摘下他的笑脸面具,露出一张毫无表情的脸,虽然看多了他没有表情,但他当下的模样,还是让我觉得不对劲。

“不认识。”

离开戏剧心理教室后,我去找了韩依依。

我问她:“你要把心理剧搬上舞台?心理剧是私密的,因为私密才安全,这些康复患者可能还做不到把情感分享给这么多观众吧。”

韩依依:“观众也是患者,他们不会太紧张,而且没多少人,之前的社区患者联欢晚会你不是也去看了,一个社区统共不到三十个患者,他们其实是有表演欲的,上台之后,哪怕唱首歌,他们多高兴你没看到?”

我不说话,我自然知道患者的内心是渴望被看到的,在被社会排斥,被工作场所拒绝后,他们需要的,是以任何一种形式肯定自己的价值,如今他们能去台上治愈其他患者,对他们来说,绝对是利大于弊的。

我:“会不会太冒险了,万一他们在台上没控制住。”

韩依依:“这个考验的是我的能力,你总不会是来关心我的吧。”

我沉默。

韩依依又道:“我要搬的不是心理剧,是剧。”

听她这么说,我也就了解了,她想做的是表达性艺术治疗,是对心理剧的戏剧形式更改,适合舞台演出,而不是单纯的私密心理剧。

观众可参与的表达性艺术治疗,国内外都已经有很多了。我还在学校的时候,跟着韩依依去参加过几个全息生命艺术治疗的工作坊,台上的人在演出苦主的戏剧心理,台下坐着约莫两三百人看,台上和台下的人一同共情,当时非常震撼我。

戏剧心理治疗的起源是古希腊的酒神颂,人们在街上成群结队,唱唱跳跳,目的是跟酒神通灵,后来他们意识到,酒神颂并不能真的通灵,便出现了观众和演员的区分,观众看着演员出演酒神和他的随从,从那一刻起,戏剧诞生了。

戏剧是自带治愈特性的,观众看到悲剧,对剧中人产生同情和恐惧,进而宣泄。

像古希腊的戏剧场都如同斗兽场那般,是圆形的,观众们环绕着剧场看表演。这里有个井的意象,而井又是潜意识的意象。最初的戏剧,目的就是让观众借由演员的表演,进行潜意识投射,发泄心中的痛苦和悲愤。

之后就出现了团体戏剧心理治疗的概念,发展出了心理剧——无准备状态下的表演,没有台本,全靠即兴发挥。演员、观众和分享者,三者同时在一部剧里宣泄情绪,再通过角色的互换理解立场,达成与矛盾的和解。

韩依依很早就和院长提出了舞台上的戏剧心理治疗,跟院长磨了很久,直到最近才谈妥了。

我想起大一时,我初入学校的戏剧社团,韩依依研二,是当时戏剧社的社长,她当天就来了一出无台本戏剧,我那时还不懂心理剧的概念,看完后,韩依依问大家,觉得戏剧是什么,我懵懵懂懂被抽起来回答,胡乱说了句戏剧的本质是治愈,也是这个回答,让我跟韩依依搭上了。

戏剧对于心理学专业的人有说不清的魅力,我们学院许多人都参加了戏剧社,可能是因为有大姐头学姐韩依依的宣传,我那一届的新社员一共三十多个,十个都是心理学专业的,这个现象直到韩依依退社都没有改变。

这么多年过去,韩依依依旧在坚持她想做的事情,虽然我和她现在关系恶劣,但还是打心底里佩服她的,和她聊完后,我是支持的,任何进步都需要冒险。

第二天,裘非没有来。

他病情又发作了,现在在家里关着。

我很吃惊:“怎么会发作?他都已经好了这么久了,一直很稳定的!”

小栗子也挠头:“不知道啊,就说发作了,他妈妈打电话来请假的。”

我给他们家打了个电话,他妈妈说裘非在睡觉,我没能和他通成电话。

直到第四天,裘非才重新回来。他似乎面具戴上瘾了,整场心理剧都一直戴着,韩依依也没有勉强他脱掉。

但他再没有主动举手分享过故事。

韩依依决定把他的校园故事作为社区舞台的第一个心理剧,一来是对那天草草了结的补偿,否则很容易在患者心里形成不被重视的郁结;二来是这个故事正因为没完结,它既是个没有台本的故事,符合心理剧的模式,又在当天演了半则,康复患者们都熟悉,不会那么紧张。

我有点担心,因为裘非的故事涉及暴力,万一刺激太大,现场混乱了收不住。

裘非总戴着面具,一副隔绝的样子,他变得不太积极了,看到我依然会点头,戴着面具,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对我笑,但那面具在笑,仿佛就是朝我笑了。

我想起小栗子说的,太勉强了,还不如不笑。

我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让裘非对我笑,就像他此刻戴的这个面具这样,又假又勉强,不应该强求他。

孟施浩来医院的次数多了,他来看大家的磨合进度,他不懂心理剧这一套,以为是有本子在排的。韩依依忙着带教,我就给孟施浩解释了一下心理剧,他挺有兴趣,还问能不能让他也参加。

虽然只是客套话,但他对患者不假以眼色的态度还是很让人亲切的。

我们在聊天时,总觉得有股视线,我望过去,是裘非。那张面具笑嘻嘻的,一动不动地望着我们,一时有些恐怖。

孟施浩倒不觉得什么,还开玩笑道:“看来我长了一副很让患者感兴趣的脸啊。”

我把孟施浩送出去,给他大概介绍了一下医院附近有趣的场所,孟施浩摆摆手:“这里我熟。”

我:“您熟啊。”

孟施浩笑道:“我初中就在这附近读的,那时候也基本玩遍了。”

我一顿:“育华初中?”

孟施浩:“对啊,你知道啊。”

我心下一沉,问道:“我能,大概问一下您的年纪吗。”

孟施浩笑:“这有什么不可以问,明年就而立之年了。”

二十九岁,和裘非同岁。

我似乎知道裘非最近的反常是为什么了。

我回去找裘非,他依然坐在那,背挺得笔直,望着门口,直到我走入他的视线。他一顿,按照规矩,朝我点点头,面具在笑着。

我相信,面具下,他此刻也一定艰难地扯起了嘴角,他答应过的他会做到。

我走到他身边坐下,摘了他的面具,露出一张毫无表情的脸。

我:“孟施浩,就是大兵吗?”

育华初中,也是裘非的初中。

裘非僵住了,但什么都没说。

这就是默认了。

我不知该说什么,我觉得有点无力,这世界也太小了,当年那个对他施暴的人,现在在对他施恩。

我重新把面具给他戴了回去。

我能做的,竟只是和他一样,遮掩起自己。

我把这件事去告诉了韩依依,韩依依去问了裘非,上台是否会觉得勉强,裘非干脆地摇头,他想上台。

之后的心理剧活动,裘非一直戴着面具,有一回热身活动,面具不小心掉了,他慌张地去捡起,想戴上,但手忙脚乱,又掉回了地上,不小心踩烂了。

裘非僵在原地,盯着那只踩烂的面具。

我几乎当下就能共情他在想什么,当年被殴打的自己,和这只稀烂的面具联系到一起了,为什么那时候稀烂,现在也稀烂。

齐素淡定地把那只踩烂面具捡起,从道具袋里又拿了一只,裘非没有接,齐素就放了回去。

一旁的孟施浩忽然咦了一声,对我笑道:“他长得好像我以前的一个同学啊。”

我顿住,不知该回什么。

这之后,孟施浩的目光就经常绕着裘非走,到中间时,又自言自语了一句:“他好像就是啊。”

心理剧结束,孟施浩朝裘非走过去,我连忙跟上前,心跳得很快。

孟施浩:“你是不是之前读育华初中的?你好像是我同学,叫裘什么?”

裘非漠然地看着他,我正要从中做调解,却听到裘非的声音:“裘非。”

孟施浩:“对对对,就是叫裘非,你那时候就是这个德行了,不声不响的,哈哈,好巧啊老同学,真是好久不见了。”

边说还热络地拍了裘非的肩膀,显得十分亲昵。

裘非下意识躲了一下,躲完后,身体又僵硬了。

我在旁边看着,孟施浩比裘非矮了许多,也没有他壮,可他那带着示好的轻轻一拍,对裘非却如千斤重。

我又想起了裘非的心理剧,他给自己找的替身那么瘦弱,却给孟施浩找的替身那么高大,它无关两人现实的体格,哪怕这么多年过去,裘非在体格上已经完全超过了孟施浩,可两人在心理上的模样,却永远停格在他十五岁挨打的那一刻。

孟施浩收回了手:“哦哦,你们介意这个是吧,我冒犯了,别介意啊,我就是许久没看到老同学了,高兴的。”

孟施浩又热络地说了几句,该回去了,走之前还朝裘非比划眼色:“你们这个心理剧有主角的吧,老同学我肯定照拂你,做主角呀。”

孟施浩走开去拿包了。

我和裘非僵在原地,远远看着那个男人笑容满面地和其他患者打招呼。

我:“他……”

忘记了,孟施浩全忘记了。

那天,裘非再没说过一句话。

我照例把孟施浩送出去,路上他问我:“裘非什么病啊,真是可惜,当年好好一小伙子,怎么患上这种毛病了。”

我不知该说什么,便问他:“您当年和他很熟吗?”

孟施浩还在老同学见面的气氛里:“还行吧,我是班长,对班里的人总要熟个透的,他吧,总是不声不响,也不跟人玩,我记得他作文好像写得不错。”

我不出声,走了几步,听到孟施浩带点了然的笑意:“原来是有病啊,我就说当年怎么每次问他要个作业本,都像听不懂话似的,要说好几遍……哎,穆医生,他这个病是听不懂话的吗?”

我:“……不是。”

孟施浩摇摇头:“他不容易,你们也不容易,都辛苦啊,好了不用送了,你快回去吧。”

他哼着小曲出了医院大门。

我停在门口,孟施浩刚才跟我说话的语气,是带着社交亲近的,裘非在他嘴里,不过是一个社交谈资。

他真的不记得自己打过他了。

我回头,一顿,裘非正站在我身后,差点忘了,他也是要回去的。

我不知道他跟在我们后面多久了,孟施浩的话又听到了多少,我迈不开步子,甚至不知如何开口喊他,仿佛刚才我只是听了孟施浩的话,我也是个对他二次伤害的帮凶。

裘非走近我,和往常一样,勉强地扯起嘴角,点了点头,然后越过我离开。

天色渐黑,他朝许多车走去,那些车头灯像在来回杖打他。

那天晚上,裘非的公众号更新了一篇小说,篇幅非常短,是个寓言故事,大概讲的是一个渔民从水里捞起一条鱼,先放到桶里,再放到盆里,再放到锅里,再放到盘里。他异想天开,把吃剩的鱼骨埋进土里,希望里头长出鱼来,要原来的那条。

文末写了两句话。

/他们作恶,然后忘记。/

/他们作恶,然后忘记。/

短短一千字的故事,我看了三个小时,反复看,反复看。

终于到了社区巡演的第一场,我到的时候,韩依依和所有患者已经在台上做热身活动,陆陆续续有社区患者进来,那是个非常小的礼堂,约莫也就三四十个位置。

孟施浩也到了,招呼我去他旁边坐,给我看刚才相机拍的,笑道:“裘非还挺上镜啊,哈哈,是不是?”

没有,那张照片上的裘非,似乎是刚上台,脸上是木讷和无措,看着很蠢。

社区患者们全都后,剧目开始了。

裘非依旧挑了齐素作自己的替身,但大兵的演员,他换了一个身材不那么高大的,没有恐惧这个角色了,不知道是韩依依删的,还是裘非不想找。

开始都和先前那次一样,进展挺顺利,我朝后看,社区患者们都看得挺有劲。

出问题是在大兵的故事复演那里。

“大兵”站在裘非身后,依照韩依依的指示,裘非现在要把大兵当时的情况演出来。

裘非面对着齐素,也就是他的替身。

他用当年大兵的语气对齐素说:“哎,你们说他是不是听不懂人话,这么打都不吭声,跟个木头似的,难不成要改劈的?不是哑巴呀,嘴长了不叫,那是干什么,哦,吃啊……来,把他嘴给我掰开,谁对着他嘴撒个尿,看他会不会叫……艹!你敢咬我!给我打!把他裤子给我扒了!扒干净!”

裘非说完,喘了会儿气,最后那句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全场寂静,韩依依呆了片刻,先前那次根本没有这段,裘非从没有这么说过话。

我已经怔住了,这还是那个不假言辞没有情绪的裘非么,心理剧的场景设定让他完全释放出来了。

甚至脱节了。

扮演大兵的演员傻了,接下来该是他把裘非这段话给复述出来,别说这么一段词能不能记住了,光是里头的话就让大兵的演员无法开口了。

韩依依冷静道:“大兵,复述出来,你记住什么就说什么,一句话也可以。”

大兵的演员被裘非吓到了,他的面部出现了混乱,有些手足无措,他本身也是个精神分裂愈后患者,刚才裘非的状态对他是有冲击性的。

大兵的演员努力地开口,混乱地抓住他仅记住的一句话,学着裘非的样子,恶狠狠地大喊:“把他裤子给我扒了!扒干净!”

患者观众隐隐有了些骚动,韩依依立刻引导下一步,该是裘非给替身演示,当时的自己是怎么回应大兵的。

裘非站到了大兵对面,齐素跟在他身侧。

裘非死死地盯着大兵,大兵的演员害怕地后退了一步。

良久,裘非才开口:“我的裤子在哪里。”

我心一沉,这显然不是裘非当时对孟施浩说的话,那个时候裤子还没藏呢,这句话,是现在的裘非在问,裘非失控了。

韩依依明显也意识到了,但她冷静地任其发展。

同样冷静的还有裘非的替身,齐素,他学着裘非的语气,复述:“我的裤子在哪里。”

裘非又问:“我的裤子在哪里?”

齐素:“我的裤子在哪里?”

裘非:“我的裤子在哪里!!”

齐素:“我的裤子在哪里!!”

裘非:“我的裤子在哪里!!!!!!!!!!!”

齐素这回没说话。

裘非的表情已经满是狰狞,大兵的演员连连往后退,裘非复读机一般凶狠地问,他压抑了太久无法纾解的情绪在这一刻爆炸了,越是压抑的人,爆炸起来越可怕,我的心沉到了底,现在没人能拉住裘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