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受校园暴力的伙伴,却为了保护我把同学打伤

当遭遇校园暴力,怯弱到无法反击的孩子,只能孤独地消化这个秘密,在自我否定中度过敏感粗粝的青春期。幸运的是,有人遇到了能共同分担的伙伴,在“成长”这道关卡前,肩并肩,一同推开成年的世界。

六年级结业,我因中途休学留级。除了我,同学都往上走,我劝慰自己:太好了,总算熬过来了。

新学期,老师换了,同学换了,桌椅板凳也换了。一切都是新的,不堪的往事无人提起,我第一次觉得校园的天空如此晴朗。

坐我旁边的是个眼镜儿。他长得白净,中等个头,脸圆圆的像旺仔。我拍拍他的胳膊肘,问:“叫什么名字?”

“刘苹,苹果的苹。”他的声音尖细,说话时,手仿佛在空气里写着字,脸上堆着示好的笑。“听着像个娘们的名字。”我别过头,不再跟他说话。

按经验,娘娘腔通常是班级的焦点,跟他们做朋友,只会带来灾难。刘苹识趣地沉默了。我一手托腮望向窗外,感觉脸上热辣辣的,想到这句话或许伤害了他。但眼下当紧的,是在开学树立不好惹的形象。

挨了这么多年揍,我怕了。

因为长得胖,不定期挨揍是我小学的必修课。一般在揍前,他们会喊几句外号,再说难听的言语挑逗,然后像苍蝇一样围着我转上几圈,等我被激怒,伸手要打,对手才开始施展拳脚。

后来这个流程也跳过了。许多次,我站在操场上思考人生,就感到背后风云涌动,身后有蹬蹬的脚步声,等我回过神,已经被一脚踹飞。

无助的我,只能求助精神偶像。2009年,《圣斗士星矢》大火,主角“紫龙”成了我的英雄,他甘愿为友情牺牲,总在最后时刻,爆发小宇宙战胜强敌。

我在电视机前模仿他的动作,幻想有天像紫龙一样给对手漂亮一击。但真正打起来,还没使出绝招“庐山升龙霸”,我就被人抓住。这时我和紫龙的共同点,除了抗揍,还有我们都是这个世界的孤儿。

我身边没有朋友,每每打完架,畏缩的身影就像夹着尾巴的野狗。

在我和刘苹周围,虎踞着一群差生,我听到他们讨论时下流行的网络游戏,焦虑地想找话题加入进去。

第一节课下课,刘苹就迎来了他的审判。几个差生把他围住,前桌的人也掺和进来,教室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刘苹勉强守在座位上,一个男生一把搂住他的脖子。刘苹连连卖笑,不停说:“别闹了。”

我看到未知的生活在向我使眼色。我需要和眼前的这群人分享快乐,才能保护自己,但本能的,我沉默了。

混乱中,我拉了下刘苹的胳膊,他惊诧地回头,我说:“刘苹,我饿了,我们去小卖铺买方便面。”

刘苹“腾”地站起身,笑嘻嘻地说:“走呀!”我们往门外走,身后嬉闹的觉得无趣,就散了。

一路上,刘苹没停嘴,向我讲谁学习最好、谁出过糗事、谁经常挨老师罚,说到班上的混混,他顿了一下:“坐最后排的陈晨是咱们班的老大,刚搂我脖子的是他的跟屁虫张扬。”

说到老大,他一副爱戴的神情,坚称他们只是跟他闹着玩:“我经常买水给他喝。”说罢把手里的汽水扬了扬,好像这五毛一包的汽水是友谊的铁证。

作者图 | 小学的街道

回到教室,上课铃正好响。刘苹把饮料向后抛,陈晨双手接过。刘苹像完成了项壮举似的,转身问我:“中午回去吃么?”

我摇摇头:“家里没人。”他爽快地回:“我也是,中午一起。”

我点点头,心里却想着怎么才能把他甩掉。

可开学后很久,只有刘苹跟我形影不离。

中午,我们有时拿着一元钱买烤年糕。年糕在铁板上滋滋作响,抹上酱和辣椒。看着蒸汽扑面而来,我想虽然大哥梦破灭了,但日子相安无事,自己要知足。

刚认识时,刘苹就说他父亲是派出所所长,哥哥在特种部队当兵,他自己是会弹吉他的钢琴手。我说我家有条一百多斤的藏獒,每天要吃十几斤牛肉。

后来他到我家里吃饭,打开门,看到院子里空荡荡,说:“你吹牛,根本没有大藏獒。”我说:“你爸也不是派出所所长。”他皱了皱眉,大声说:“他真是所长!”

我就跟他打了起来,把他压在身子底下,刘苹马上讨饶:“好了好了,我爸不是所长,他在外国打工呢。”

我问:“哪个国?”他想了想,说:“哈尔滨。”

我不说话了。他又一脸笑嘻嘻:“你打架真厉害。”

我听了很受用,做了个出拳的姿势:“实不相瞒,我最近正在练庐山升龙霸。”

“紫龙那个?”

“对,以前一个混子骂我,我一拳爆了他的头,因为这事留了级。”

刘苹恍然大悟,我趁机教育:“跟人打架,一定不能表现出害怕,要先放肆地大笑,懂吗?然后骂他,要多恶毒有多恶毒。”

“明白!”刘苹赞叹地点头。这套心法取自我的历届对手怎样对我进行侮辱,如今我毫无保留地传给了刘苹。

我们学校门口就有卖《圣斗士星矢》的卡牌,五毛钱一叠,我和刘苹都买了一把。当时,“打元宝”在男生间流行起来,我们将卡牌折成元宝形状,把自己的牌摔在地上,靠产生的风将地上的牌翻面,这张就归你了。

我和刘苹常在学校操场上“打元宝”,一天正玩着,张扬跑了过来。他往地上扔了张牌,说:“我来玩。”我心里不痛快,但什么话也没说,刘苹笑着说:“行,一起呗。”

这天刘苹发挥出奇,连着掀翻张扬两张牌。张扬扔下第三张,一脚踩在上头:“不能总打我,去打他。”刘苹于是转过头打我的,一下打空了。

张扬不干了,一把推在刘苹身上:“你们俩是一伙的!把牌还给我!”

刘苹点了点手里的两张牌,我忙说:“别给他,这你赢的。”

“还给我!”张扬一把夺过卡牌,往地上啐了口唾沫,瞪着我:“关你什么事,想打架啊?”

我说:“要打就打,别磨磨唧唧。”张扬作势要打,我一看他动手,泪就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张扬觉得没趣,把卡牌收到口袋里,扭头就走,又回头恶狠狠地说:“等着,早晚揍你。”

刘苹挪到我身边,像给狗顺毛一样摸我的后背:“他这个人就这样,别理他了。”我本来不哭了,听他这么一说,两滴泪又滑下来,刘苹有节奏地拍打我的背。我说:“你他妈别拍了,为什么拍?”他愣愣地说:“电视上都是这么演的。”

我破涕为笑,拍拍他肩膀:“走!去我家吃饭。”

自打认识我后,刘苹三天两头到我家吃饭。他家常年没人,我家也是,但我总能在锅里找到剩饭。

正吃着饭,刘苹走了神。他呆了一阵,怏怏地说:“你家里真好。”

“这有什么好的?你爸妈呢?”

“我不知道,就是好,有饭吃,我妈整天打麻将,半夜才回来。我爸在外地,一年也见不到两次。”

“你爸对你好么?”

“也好,也不好,他挺凶的。”他话说了半截就停了。我点点头:“都一样,我爸也常打我。”

“倒不是这个,”他吸了口气,像下了很大决心,“我跟你说个秘密,我爸在外边有女人,我妈要离婚,让我跟着我爸过。

我没说话,他自言自语继续说:“好吧。”

自从元宝事件后,张扬就不断找我们麻烦。过去,当刘苹被人欺负,我就喊他上厕所或者拉他出去玩,最不济就把脸扭向一边。

现在,这群施暴者发现,在欺凌刘苹时顺带欺负我也行。他们永远不会懂得,施暴者的乐趣,往往乘以十倍百倍,变成痛苦,加在受害者身上。

我们熬过了一天又一天,转眼到了毕业季,我和刘苹期盼着去上同一所初中,从头开始。

有天,我路过操场。单杠架旁,一伙人正在“开飞机”,为首的是张扬。他瞅见我,立刻招呼伙伴,大吼“逮住他”。

开飞机,是一群人抬起一个人,岔开他的腿,往树状物上撞。我怕极了,挣扎说:“我跟你们又不熟,为什么开我!”张扬说:“那好办,先揍他一顿。”周围人纷纷点头。

他们说干就干,我被一群人制服在地,眼看就要被抬起来,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转过头,是刘苹。“别闹了,给我个面子吧!”刘苹叉腰喊道。

大伙只看了他一眼,就扭头回原位,我一丝希望的光芒马上破灭了。刘苹不肯放弃,仍在一旁劝解,语气像命令又像央求。张扬骂道:“滚!你他妈也想挨揍?”

刘苹突然笑了,像拿着两把盒子枪的李云龙似的站在那:“哈哈哈哈,他妈了个巴子……”话没说完,就有个人插嘴:“老大,他骂你妈。”

“揍他!这个孬种!”场面于是混乱起来,原本压着我的逐个起身去帮忙。我躺在地上换了几个姿势,总觉得不恰当,操场那么大,却装不下一个无助的灵魂。

我听见刘苹喊我名字,先是一声长的,接着是一声短的,然后没声了。我从恍惚中抽离出来,就在不远处,刘苹被人抓住了脖后梗,像抓鸡崽一样,把他晃来荡去。

刘苹很熟练地满脸堆笑:“别闹了,真的。”他的目光穿过人群,对我喊:“你先走吧,我跟他们闹着玩呢!”

他话音还没落地,就被拍了一巴掌。刘苹俯下身,有些严肃:“别闹了,眼镜掉了,看不见了。”他拾起眼镜,一只手扶着镜框,一只手提住裤腰。他们要脱他的裤子。

我捡起一块脚边的碎石,走到人群边说:“你们把刘苹放开。”

张扬放开刘苹,跳出来说:“哟,真牛,来,往这砸!”他指着脑门,头顶对着我。刘苹插在我们中间,试图扔掉我手里的石块,我狠狠攥住不放。他说:“行啦,你先回,我跟他们玩一会。”

我妥协了,说:“好,那我走。”

他点头,我把石块扔在一边,张扬突然发力踹了我一脚。我踉跄倒地,张扬骑了上来,耳光拳头一齐往我脸上招呼,我干脆闭着眼。

突然,眼前的耳光和拳头消失了。短暂的寂静后,我听到有人大喊:“刘苹杀人了!”我睁开眼,看到张扬捂住头顶,血顺着他的指缝淌下。

刘苹手里握着石头,上面还沾着血。他把我从地上拉起来,对张扬说:“我把石头扔在这,你要是不服,就来砸我。”

张扬发狠说:“我要找人来打你!”刘苹笑笑,转身说:“走吧,咱们回去。”

看热闹的人像潮水般从四面涌来,我跟在刘苹后面,失魂落魄地回到教室。还没坐稳,刘苹便被传唤去办公室。班级里有人传播:张扬死了。也有人不信,过来问我。我一句话也说不出,脑海里反复出现刘苹叉腰大笑的样子。

那是我告诉他的心法。

上午放学了,刘苹还没回来,我想去办公室看一看,终究没敢。下午,我如坐针毡,度过了一节节漫长的课。想放学后去看看刘苹,才发觉我从没去过他的家。

我又成了孤身一人。上课走神,下课发呆。没过几天,老师调座位,我有了个新同桌,才意识到可能见不到刘苹了。

六月的天,常下雨,我提着鞋淌过校门口的积水路,街道两旁的门店和摊位都空了出来,我的心也跟着空荡荡。

六月底,我终于在家门口见到刘苹,赶紧搂住他的脖子问:“这么些天你去哪啦?”

“哪都没去,在家。”

“不来上课了?”

“不来啦,我爸让我去东北,初中可能在那上了。”

我想,他是来跟我告别的吗?但我不情愿这样问,过了会说:“那上次说去钓鱼呢!”

“噢,那个嘛,”刘苹来了精神,“用我爸的钓鱼竿,这么长,可以挂两个钩子,我上次就钓到这么大一条!”他边说边用手比划,像在怀里抱了个西瓜。

“又吹牛了,根本没这么大的鱼。”

“有的,还是在冬天,真有这么大一条,”他有些急了,转瞬又平复下来,“你在学校没事吧?”

“我么,没事。”

“那好,我不能待太久了,我妈最近管我紧,要回去了。”说罢,他挥手向我道别,我也冲他点头。刘苹转过身,三两下就从巷子口闪了出去。

放假了。我寂寥地待在家里,天天盼着刘苹带上鱼竿来找我。两天三天,一周两周,刘苹都没来。母亲让我去她那里住些天——自从她和我父亲离婚后,我极少看见她。我答应了。

从母亲那回来,父亲说刘苹留了东西给我。我冲进院子,看到一柄鱼竿和一个塑料袋。袋里装着弹珠、陀螺、赛车和卡牌,还有一张纸。

上面写着:“找你没有找到,写封信留给你,鱼竿也留给你。不能一起钓鱼了,走了。”

作者图 | 钓鱼竿

我拿出他的卡牌,逐一翻看,翻到紫龙那一张,他熠熠闪着七彩的光芒,在他的脚下,印着圣斗士的语录。

紫龙说:“这个世上没有一件事情令我相信,除了友情。”

- END -

作者王安,自由职业

编辑 | 张舒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