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本质,只是虚无吗?

生活的本质是虚无

流浪的艺人

对很多人来说,斯芬克斯之谜永远在镜子里。他们看不清自己的时候,就去书里找,去电影里找。费里尼的马塞洛让“欧洲新生代”惴惴不安的漂泊有了寄宿所。

从意大利旧日的辉煌到今日的璀璨,从巴黎铁塔、俄国绿林到希腊河畔和葡萄牙乡间,马斯楚安尼的名字与无数欧洲电影大师紧密相连:威斯康蒂、德·西卡、安东尼奥尼、塔维亚尼兄弟、托纳多雷、路易·马勒、米哈尔科夫、瓦尔达、安哲罗普洛斯和奥里维拉。

马塞洛是他们梦境的投影。米哈尔科夫说,马塞洛是我童年和回忆的化身。在《世界源头之旅》中,马斯楚安尼代替奥利维拉探访了他的生命旅程。1990年,他在威尼斯领取终身成就奖,费里尼跳上台为他颁奖,他激动地对马斯楚安尼说:“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另一个你!”

母亲的肉丸

在《黑眼睛》的结尾,马斯楚安尼抹着眼泪说,如果人生有什么值得记起的,那是小时候妈妈的儿歌,艾丽莎初夜的表情,还有俄罗斯的雾。这多少说中了他真实的心境。当他吃过全世界的美食,还会让母亲给他做肉丸。这让他想起年轻时代的炽烈和纯真。

马塞洛和贫穷一起降生在亚平宁山脉环绕的小镇子芳塔纳·里拉。这是个平静、温馨的工人之家,祖父和父亲都靠双手吃饭。父亲在车库里修补破家具,给马塞洛鞋上的漏洞打上铝片,就像给马钉马掌。在迁往罗马前,他们曾在都灵居留,当时他只有六岁,最初对电影的记忆被小戏院放映的《宾虚》的金戈铁马踏过。

他从来没把祈祷词念顺溜过,却常常去教堂,因为那里有足球场和地下小剧场。每次放学回来后,他和弟弟就找母亲去要肉丸吃。母亲在对他的宠溺和责骂中度过一生。在她眼中,演员和登记员没什么区别。他的父母就像活在现实电影的悲喜剧中。母亲由于动脉硬化导致了耳聋,父亲因为糖尿病而失明,但他们都爱看儿子演的电影。她给他讲画面,他给她讲对白,两人勉强能看懂一部影片。

如果没有爆发战争,也许马塞洛会成为建筑师。战时他给墨索里尼撤退的军队画地图,直到被纳粹抓去阿尔卑斯挖沟。他想办法逃了出来,躲在威尼斯一个裁缝的阁楼里。战火平息后,他加入了罗马大学的戏剧社。在那里,他和已经是费里尼妻子的茱莉艾塔·玛西娜演了对手戏,获得推开威斯康蒂戏剧团金色大门的机会,他还认识了可爱的女生弗洛拉·卡拉贝拉。她是知名音乐家的女儿,在刚盛开的19岁就嫁给了这个穷小子。

甜蜜的生活

说话一言九鼎的祖父是马塞洛的英雄,让他看到了一去不复返的旧时梦想。如今,只剩下费里尼为他塑造的新时代男人:既非懦夫也非勇士,陷入焦虑与迷失的无尽恐惧中,接纳心中幽晦的罪恶。在遇到费里尼前,他已经用了11年拍了32部电影,但是《甜蜜的生活》才让马塞洛对着镜头中那个纵酒狂欢的马塞洛,第一次认识自己。3年后的《八部半》则是“那个时代人的X光片”。

在《甜蜜的生活》里,他穿着深色西服、白衬衫和黑色细领带,开着英国的凯旋牌汽车在乡间游荡。电影自有其恣情纵意的一面,但是也有着不可否认的甜美。他驾驶的汽车,戴的Persol墨镜和手表,都成了人们疯狂追捧的时尚。有几个人从美国写信问他手表的品牌,有些人甚至给和他一起拍戏的索菲亚·罗兰写信询问,期望她可以问了后告诉他们。

马塞洛他花掉了挣来的每一分钱,购置了八处房产、许多奢华跑车和几十套高档礼服。他追求的并非高档生活本身,其中大部分東西他都没有用过,他庆祝的时候还会吃简单的水煮牛肉。他只是想在午夜的魔法消失之前,急切地享受“不负责任”的理想生活。回到罗马,他和费里尼、埃托尔·斯科拉这样的好友把酒言欢,为他们做过幼稚、荒唐的事情大笑。

二十六年,五部电影。从《甜蜜的生活》(1960)到坐下来一起重温他的《访谈录》,拍电影已经变成老友聚会,看时间如何缓慢行过。初次见面还仿如昨日般清晰。马塞洛接到电话,赶去罗马的海滩见费里尼。海风在他们身后鼓吹。费里尼没有把马塞洛试图摆出明星架子的心虚放在眼里,他说自己要和保罗·纽曼拍电影,需要一个不会抢风头长相普通的演员给他配戏。

马塞洛像只被捏扁的苍蝇,硬着头皮管他要剧本看。在旁边阳伞下的编剧恩尼奥·弗拉雅诺递过来一张折叠的纸,上面是一个巨大的阳物快乐地游向海底,众多美女如《出水芙蓉》里的埃丝特·威廉斯一般簇拥他。马塞洛羞得浑身火烫,硬撑着把巨星戏码演到底:“真有趣。我该在哪儿签字?”之后,他再没管导演要过剧本。

在费里尼晚期作品中,糟糕的身体状况只允许他写一页的指导建议。他对马塞洛说:“你在这里。有一些可怕的声音。你非常惊恐。”马塞洛不敢问:“我见到什么?我想什么?”他走进镜头,一切如同费里尼的梦境再现。

这种默契不是凭空出现的。他拍《甜蜜的生活》的时候,搬过去和费里尼一起住,每天花几个小时讨论角色。一旦他读懂了人物,获取了不凡的情感经验,导演就能获得心中所要的“对真实生命的内在一窥究竟”的机会。媒体批评马塞洛懒惰,报道他的负面新闻,说他生活奢靡。只有费里尼懂他:他隐藏了自己的完美,这样世界就不会对他太苛刻。

费里尼去世之后,马塞洛卖掉了60年代设计的别墅。对他来说,一切都结束了,那种甜蜜的生活。空荡荡的罗马与这样的快乐再不相符。他总觉得只要回到罗马,费里尼还会在那里等他。他黯然神伤地说:“当你很爱一个人,便不觉得他会消失。”

欧洲多面体

如果精彩止于《八部半》,那么马塞洛很难称得上一代传奇巨星。在费里尼的银幕倒影之外,他还拿过两个金棕榈,两座金狮,两个金球奖,两个英国学院奖,三次奥斯卡提名,四个意大利金像奖杯和数不清的欧洲电影奖。威尼斯电影节专门以他名字设立奖项。在意大利遭受经济重创,从每年出品300部电影骤降到50部后,马塞洛的工作丝毫未受影响。他身上有意大利几十年动荡的缩影,也有欧洲各国文化的烙印。

上世纪50年代,基督教民主党把握了意大利政治的咽喉,他们支持商业片,加强了审查制度。以德·西卡为代表的新现实中坚力量,都转向了喜剧,推动玫瑰新现实的产生。1958年,马塞洛参演的《曼哈顿大人物》标志着意大利喜剧的诞生。在《甜蜜的生活》之后,他一直想要摆脱颓废的浪荡子形象。先是在安东尼奥尼的《夜》中扮演婚姻触礁的中年作家,然后接连演了几部喜剧,其中街头市民、小知识分子、冷酷资本家和追求性刺激的阳痿军官等形象都与迷茫的小报记者完全不同。

马塞洛和许多意大利人一样,十六岁就看德·西卡的电影,梦想有朝一日成为他电影中的人物。他说,在意大利人眼中,德·西卡就是身边认识已久的人。步入影坛后,马塞洛一直央求德·西卡给他一个角色,虽然等待已久,但德·西卡一下给了他两部精彩绝伦的作品《意大利式结婚》和《昨天、今天、明天》。他和索菲亚·罗兰是意大利最成功的一对银幕情侣。他们一起工作的二十年里拍了十四部电影,私交甚笃,索菲亚是马塞洛家中的常客。马塞洛曾笑称,他们的关系比他的恋爱还要长。

好莱坞不断向“拉丁情人”抛出橄榄枝,盛赞他是“60年代的克拉克·盖博”。对此,马塞洛从来不领情地说,我和他完全不同。对好莱坞,他摆出电影帝王的架子:让我去可以,但是我要带着意大利的导演和演这边写出来的故事。费·唐娜薇、杰克·莱蒙和理查·波顿与他合作的时候,都是在意大利导演的麾下。

波兰斯基找他当《什么?》的男主角,故事发生在意大利。九十年代,他才在美国片《云裳风暴》和《寡妇三弄》中露面。每一部都是奥斯卡级别的阵容,只是,美国如预想中不适合他。无休止的访问令他恼怒。

他曾两次去英国参演英语片,必须从零开始学英语。每天晚上,都有一位女士教他台词上的英文,已经46岁的他就像个小学生一样费劲地反复练习。他在法国也与路易·马勒、瓦尔达和雅克·德米有过几次切磋,但观众似乎只能记住他和凯瑟琳·德纳芙轰轰烈烈的婚外情。

70年代的欧洲之行是混乱而令人沮丧的,只有回到意大利,和挚友埃托尔·斯科拉在一起,他才能重现昔日银幕光彩。在1977年的《特殊的一天》里,他演了一个身处1938年动荡乱世的同性恋。这个角色的位置在他心中的位置仅次于《八部半》的圭多。

直到80年代之后,马塞洛才在欧洲的热土收获果实。与安哲罗普洛斯追问生命和國界的《养蜂人》、《鹳鸟踟蹰》;和米哈尔科夫一起改编契诃夫小说的《黑眼睛》;在贝里特·布里叶的《1,2,3太阳》中对异乡人的精湛演绎;没有辜负拉乌·鲁茨专门为他而写的《三生一死》;当然,还有他的最后一部电影,出自奥利维拉导演之手的《世界源头之旅》。

卡萨诺瓦

马塞洛没有令人不敢直视的俊美,也不具备亨利·鲍嘉那种波本酒浸泡出来的男人味。他爱玩爱笑,说两句不太正统的笑话,从路边随手摘朵花别在胸前。志得意满的时候经常滑一跤,喝醉尽情大笑的时候会显得落寞。生命在他身上热烈地燃烧,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你能听到心脏的跃动:“噗通,噗通”。

媒体总因为他的银幕形象把他定义为“引诱者”。他很无奈,他从不刻意追求女人。他常对女人说,忘掉演员吧,他们没有能力严肃地去爱,因为他们总是被爱包围。

女人对他来说是永恒欲望的金苹果。她们给他灵感,让他坚持不懈地幻想,永葆青春。他和妻子弗洛拉从不掩饰发生在周围的女演员们的花边新闻。马塞洛对自己的不成熟很坦诚,他需要不同的性格认同、双重生命。

他对妻子怀有愧疚,羡慕那些专一的男人,但他说“当你已经是个好演员,不能奢求有能力管理好私人情感。生活不能两全。”弗洛拉则非常看得开,她明白拉丁男人都有自由的灵魂。当人们都同情地问她,每次看到马塞洛回家作何感受,她都回答:他从未离开。与其把他拴在家里,她宁愿“打开门,敞开生命。”

她有自己的生活,亲密的异性朋友,活得潇洒自得。她甚至央求工作繁忙的德纳芙把她和马塞洛的女儿托给她抚养。这便是为什么马塞洛始终不会和她分开。爱人易找,知己难觅。无论外面多大风雨,弗洛拉总跟别人说:“我们会一起变老”。

马塞洛最难忘怀的女人是费·唐娜薇。他生命中第一次爱上一个人,不仅被爱,还同时付出。1968年,他们在《趁当年》的空城中相遇。她有一双布满斑点,血管突出的手,瘦弱的肢体,塌瘪的鼻子。但她苍白的脸在黑暗中发出神秘的光芒,她不听话的头发像是美杜莎,那种矛盾的美让他发狂。“她爱我,她怎么可能爱我!”

现实与电影惊人地重叠了。戏里,她跟他说,我想和你要个孩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戏外,她为他的承诺苦苦等了三年。费里尼和他未成年的女儿都鼓励他勇敢迈出那一步。但他退却了。费对他心如死灰,飞去西班牙拍戏,通过电话跟他分手。他发狂地追去马德里。在她拍片的酒店大堂里,她重重地给了他一个耳光,说了两人此生的最后一句话:“我只能忍受到这里了。”

没过太久,他碎掉的心被金色云团中包围的德纳芙捡拾了起来。她的智慧、优雅与纯净都是他未曾见过的。他搬去巴黎,和她拍了一部又一部电影。甚至他们一起有了女儿。他开心地以为这种日子可以永久持续下去。当幸福刚满三年,他又被告知“一切结束了”。毫无预兆的,干脆冷酷。最终,马塞洛与意大利女导演安娜·玛丽亚确立了一份更绵长的关系。在他们的二十一年里,友情更甚于爱情。

马塞洛不喜欢自己的生活,总感到疲惫和无所适从。他喜欢活在电影里,在那些人的身上找自己。他喜欢戴着面具生活,展示观众喜闻乐见的形象。

电影是治愈他心灵疾病的良药。如果可能,他希望能活一千年,拍更多电影。他去世的那一天晚上,人们关闭了罗马的特莱维喷泉,为它披挂上黑色。喧嚣的古城黯淡下来,为了纪念这位电影浪人。

作者:鸟人与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