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兰德与哈耶克的对立——客观主义哲学分歧及批评是什么?

安?兰德与哈耶克的对立——客观主义哲学及其他

安·兰德(一九0五至一九八二)是俄裔美籍小说家、剧作家和哲学家,以其小说和哲学闻名于世。兰德的客观主义哲学思想影响巨大,但是接触兰德思想者对其则褒贬不一。她的小说和哲学著作激发和成就了很多企业家,甚至连政治企业家、前美联储主席格林斯潘也是她的 “粉丝 ”。但是,学术界仍然缺乏对兰德思想的研究。本文将简单分析兰德其人与其思想,并对兰德与哈耶克的思想对立略作探讨。

安·兰德其人

安·兰德八岁开始练习写剧本,十岁开始练习写小说,中学时已经对政治感兴趣,喜欢与别人辩论政治话题,支持共和主义思想。在高中的时候,兰德自认为是无神论者,并且把理性视为最高的美德。“十月革命 ”之后,兰德进入彼得格勒国立大学,攻读社会教育学系历史专业。大学期间她接触了亚里士多德和柏拉图的哲学思想,在文学上的主要阅读对象是弗里德里希 ·席勒、费奥多尔 ·陀思妥耶夫斯基和爱德蒙 ·罗斯坦德等。她也接触了尼采的哲学理念,极为欣赏《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一书所表达的对信奉利己主义、反对利他主义的独立个人的英雄式崇拜。但后来在她接触了更多尼采的作品,发现他的哲学中心思想是 “强权即真理 ”后,便相当厌恶他的哲学观。一九二四年兰德大学毕业,又在列宁格勒国立屏幕艺术技术学院学习了一年的剧本写作。一九二五年秋天,兰德离开苏联,到美国探望亲戚,其后滞留美国。

安·兰德的成名是从写小说开始,后来才转向哲学研究,创立了客观主义哲学,发动了客观主义运动。她一九四三年因发表小说《源泉》(The Fountainhead)而一举成名。此前发表的两部小说则并不大成功。《源泉》一书至今仍以每年超过十万册的数量再版,目前已经销售了六百五十多万册。印在《源泉》初版扉页上的主题语为: “人的自私是人类进步的源泉 ”(Man’s ego is the fountainhead of human progress)。一九五七年,兰德出版了小说《阿特拉斯耸耸肩》(Atlas Shrugged)。该书是她最负盛名的作品,被誉为对美国影响最大的十本书之一,累计销售大约八百七十五万册。一九九一年,一项为美国国会图书馆和每月图书俱乐部举办的调查项目对该俱乐部五千名成员就影响其一生的图书问题进行了调查,结果是《阿特拉斯耸耸肩》的影响力仅次于《圣经》。

此后,兰德转向严肃思想方面的写作,开始发表客观主义哲学的文章和文集。其核心思想见于《源泉》和《阿特拉斯耸耸肩》两本小说,其客观主义哲学思想往往体现在小说主人公的对话中。比如兰德在其哲学著作中,会不时引用小说《阿特拉斯耸耸肩》里的个人英雄主义人物高尔特发表的精彩观点,而这些观点其实反映了兰德自己的哲学观点。

安·兰德与米塞斯、罗斯巴德和黑兹利特等奥地利学派经济学家均有过交往。兰德在政治上将动用武力视为不道德,反对集体主义与国家主义,也反对无政府主义,但是支持奥地利学派主张的自由放任资本主义,将其视为 “基于承认个人权利的体系 ”。这里可以看到兰德与罗斯巴德的分歧。罗斯巴德属于无政府主义者,兰德则不是。著名自由主义思想家、一九七四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哈耶克也同为奥地利学派重量级人物,虽然被很多世人视为古典自由主义思想的捍卫者,但在某种程度上被米塞斯、罗斯巴德和兰德视为 “干预主义者 ”,因而享受到差别待遇,为兰德所痛恨。

安·兰德推崇理性,认为人的最高美德便是理性。她力倡个人主义,认为不能使个人利益得到最大伸张的社会,就不是理想社会。兰德一生著述百余种,她所提倡的客观主义哲学自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起风靡美国校园,影响了几代美国人,她本人也成为美国青年崇拜的偶像。

客观主义哲学思想安·兰德的客观主义哲学主要思想见于《自私的美德》(The Virtue of Selfishness)一书。“理性自私 ”(rational selfishness)是个核心的概念。她认为,个人的生命属于个人的终极价值,个人的幸福是个人的最高目标,个人应该运用自己的理性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只有运用自己的理性,才能获取知识,有了知识就要实现多产,实现了多产后还要从事与他人的交换,由此实现自尊和人作为人的生存。与此相反,利他主义、自我牺牲、暴力、欺诈,以及基于各种奇想的行为,均是不理性的,都不能自圆其说。兰德反对从 “上帝 ”和“社会 ”去寻找 “善”的依据。她认为,公开的神秘主义把随意的、无法解释的 “上帝的旨意 ”当作善的标准,而新神秘主义用 “社会之善 ”取代了 “上帝的旨意 ”,从而进入循环论证式的定义:“善之标准就是对社会之善。”她把生命与人的价值相联系。她借用小说《阿特拉斯耸耸肩》里高尔特的话表达了自己的观点:“只有 ‘生命 ’的概念才能让 ‘价值 ’的概念成为可能。只有对生命体才有善恶可言。”她认为,只有生命体才能拥有或者创造目标,才有自发的、有目的的行动,包括人在内的有机体的生命就是其价值的标准:延长生命即为善,威胁生命即为恶。只有终极目标,只有自身的目的,才使得价值的存在成为可能。因此,兰德提出的客观主义伦理学的价值标准,是人判断何为善恶的标准,是人的生命或者说是人作为人而生存所必需之物。

安·兰德认为,知觉、意识和理智是人的生存的基本方式。既然如此,适合于理性生命的存在就是善,而否定、反对或者毁灭理性生命的就是恶。人是通过 “愉快或痛苦 ”的生理知觉第一次意识到形式最简单的 “善与恶 ”。他的生存却依靠有关的知识,而且只有凭借意志来运用其意识思考过程,才能提供这种知识。这种思考过程不是自动的,不是 “本能 ”的,不是不情愿的,也不是不犯错的。与此相应,人必须促使责任感产生,保持责任感,并为行动的后果承担责任。

兰德反对利他主义。她认为,利他主义逃避了对道德价值规范的定义,因而就失去了道德指引。利他主义声称,为他人的利益而采取任何行动都是善,为自己的利益而采取任何行动都是恶。这样,谁是行动的受益者就成为道德价值的唯一标准。只要受益者是除自己之外的任何人,任何事都可接受。其结果是,道德是个人自己的敌人。除了损失,个人自己从中一无所获。个人的、私密的、“自私的 ”生活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要么被视为罪恶,要么顶多被视为与道德无关。兰德认为,如果关心自己的利益是罪恶,那么就意味着人渴求生存的欲望是罪恶,由此人的生活也是罪恶。她进而断言,再没有比这更邪恶的信条了。按照她的观点,利他主义不允许人自重、自立,不允许人靠自己的努力而非牺牲自己或他人来支撑生活,只允许人成为献祭的动物和从献祭中获利的投机者,也就是成为受害者和寄生虫;利他主义不允许人类彼此仁爱共存,不允许公正概念的存在。

兰德反对自我牺牲。兰德指出:“客观主义伦理学认为,人类的善并不要求人们自我牺牲,它也不是通过一些人认为另一些人的牺牲而达到的。它认为人类的合理利益并不会相互冲突。如果人们不去欲望不该得的东西,既不自我牺牲也不接受他人的牺牲,并彼此以商人相待,那么他们的利益就不会彼此冲突。”她认为:“对所有人类关系而言,无论是个人的还是社会的、私人的还是公共的,交换的原则是唯一的理性主义伦理原则。这是正义的原则。”这个逻辑链是完整的,世俗的,自我中心的。兰德虽然主张理性自私和自私伦理,拒绝利他主义,但她并不反对互利,把互利作为理性自私的内在内容。兰德反对为他人而牺牲,也反对他人为自己而牺牲。她认为这种牺牲有损于人的自尊。

兰德认为,客观主义伦理学的三个重要价值是理智、意图和自尊。这三种价值一起构成通向终极价值(亦即生命)的途径,并使终极价值得以实现。与这三个价值相对应的美德是:理性、多产性和自豪。而幸福是一种意识状态,这种意识来自个人价值的实现。如果一个人看重生产性工作,他的幸福就根据他一生的贡献中取得的成就来衡量。所有非理性的情感状态都不能恰当地定义为幸福或者愉快:那种状态只是把他从长期的恐惧中暂时解脱出来。兰德借助高尔特之口道出自己的信念:“幸福就是一种无矛盾的愉快状态 —这种愉快不会让人遭受惩罚或感到内疚,这种愉快不会与你的任何价值冲突,也不会导致你的自我毁灭 ……只有理性的人才有可能获得幸福,因为他只想实现理性目标,只追求理性价值,只有在理性行为中才能找到乐趣。”这种 “矛盾律 ”(也称不矛盾律)就源自亚里士多德的哲学观。在逻辑中,矛盾律把断言命题 Q和它的否定命题非 Q二者同时在 “同一方面 ”为真的任何命题 P断定为假。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里的观点为:“不可能认为同一事物在同一角度既属于又不属于同一事物。”《阿特拉斯耸耸肩》就是借用亚里士多德逻辑学三定律为这本厚厚的小说的三部分命名:矛盾律,排中律(非此即彼),同一律(A是 A)。从中可以看到亚里士多德哲学对兰德思想的重大影响,也可以感悟到为什么兰德把自己的哲学观视为 “客观主义哲学”,把自己的认识论称为 “客观主义认识论 ”,这符合矛盾律(不矛盾)、排中律和同一律的逻辑要求,是客观的、明确的。

理解了兰德的客观主义哲学观,就不难理解她为什么支持自由放任资本主义,反对形形色色的福利国家体制与做法,赞颂财富的创造者,而非财富的分配者。兰德认为,财富是人类智识的产物,是其创造力的产物。兰德区分两类人:财富创造者与财富分配者。财富创造者是发现者,他将其发现转换成物质产品。在一个劳动分工复杂的工业社会里,可能就是一个人或两个人的合伙:科学家,他们发现了新知识;实业家(也就是商人),他们发现了如何使用那种知识,如何将物质资源和人类劳动整合进企业,以生产适于销售的产品。财富占有者完全是不同类型之人,从实质上看,他不具有创造性 —他的根本目的就是得到一份由他人创造而自己不劳而获的财富份额。他寻求变得富有,但不是通过征服自然,而是通过操纵人;不是通过智识努力,而是通过社交策略。他不生产,他在重新分配,他只是将已经存在的财富从别人的口袋转移到自己的口袋。财富创造者的本质特征是独立判断,而财富占有者的本质特征是社会依赖。财富创造者是发明者和革新者,财富占有者则相反。财富创造者的生活、思想和行为都是长期规划的,而财富占有者的生活和行为是短期规划的。财富创造者承担自己判断的责任,甘冒适当的风险,知道世界的幸存有赖于他们不懈的努力。这让人想到兰德的小说《阿特拉斯耸耸肩》当中的阿特拉斯巨神用肩膀扛起地球的形象。

安·兰德与哈耶克的对立

安·兰德和哈耶克同为二十世纪伟大的自由主义思想家,均崇尚个人自由,而且都是无神论者,但是在很多观念上存在分歧。兰德在一九四六年八月二十一日给罗斯 ·维尔德 ·雷恩(Roase Wilder Lane)的信中回答了雷恩提出的 “那些几乎和我们在一起的人,是否比百分之百的敌人更为有害 ”的问题。兰德的具体答复是:“那些在某些方面同意我们的观点,但同时宣扬相冲突思想的人,绝对比百分之百的敌人更为有害。”她补充道,“要举例说明我们最有害的敌人,当推哈耶克。那人是真正的毒药。”

在罗伯特 ·梅修(Robert Mayhew)所编辑的《兰德边注集》中,收录了兰德阅读哈耶克《通往奴役之路》时所做的九十三个边注。其中多个边注包含对哈耶克的辱骂,比如 “The damn fool”(该死的蠢货)—当然,兰德这些边注本来是私下阅读随感,并非为出版而写。哈耶克《通往奴役之路》第一章扼要提到:“不仅是十九世纪和十八世纪的自由主义,而且连我们从伊拉斯谟和蒙田,从西塞罗和塔西伦、伯里克利和修昔底德那里继承来的基本的个人主义,都在逐渐被放弃。”他批评了一些鼓动家所鼓动的 “新自由 ”,即所谓 “积极自由 ”。但是,这种 “所允诺的新自由却是摆脱了必然性的自由,是从环境的强制中的解放,这些环境不可避免地限制了我们所有人的选择余地 ”。哈耶克进而指出:“在人们能真正获得[这种]自由之前,必须打破 ‘物质匮乏的专制 ’,解除 ‘经济制度的束缚 ’。”很显然,这种意义上的自由 “不过是权力或财富的代名词 ”。哈耶克讲的“十九世纪和十八世纪的自由主义 ”,指的是在英国所发展出来的古典自由主义,强调所谓 “消极自由 ”。兰德在哈耶克《通往奴役之路》一书第二章之后空白处写道:“十九世纪自由主义错误地把自由、人的权利等等与 ‘为人民而战 ’,‘为被压迫者 ’,‘为贫困者 ’等等思想相联系。这些使得十九世纪自由主义成为一种利他主义运动。但是利他主义是集体主义。这是为什么集体主义接管(took over)了自由主义者。”这里,兰德说的 “十九世纪自由主义 ”是指自由主义思潮的总体面貌,包括哈耶克所指的古典自由主义和新自由主义。

在很多方面,安·兰德与哈耶克对不上眼,首先是概念定义上的侧重点和看法不同。在《通往奴役之路》序言当中,哈耶克指出: “尽管这是一部政治性的书,但我像任何人一样可以肯定,书中所申明的信念,并非取决于我的个人利益。”哈耶克的意思应该是:撰写此书,“不仅本着个人的利益,而且本着这里很多个人的共同利益 ”。兰德的边注发问:“为什么一个人应当为 ‘个人利益 ’而道歉?”哈耶克在其后写道:“对那些依据流行的时尚在每一个政治主张的申明中寻找利益动机的人来说,或许可以容我附带说一声,我有各种合适的理由不必写作或出版这部书。”兰德在边注里提出了尖锐的批评:“这是一个例子,说明了对利益动机的否认导致了对所有利益动机的否认,因此也导致了对个人权利的否认。”其次是对经济体制的理想模式存在不同的认同。哈耶克在书中反对自由放任资本主义,兰德则支持。比如哈耶克认为:“重要的是不要把对这种计划的反对意见与教条的自由放任态度混淆起来。”兰德边注道:“上帝啊该死的糟透的蠢货。”哈耶克认为:“计划与竞争只有在为竞争而计划而不是运用计划反对竞争的时候,才能够结合起来。”兰德的边注是: “这意味着 ‘计划 ’可以起作用。该死的蠢货迷失在兜售社会主义的辞藻。他自己放弃不了 ‘计划 ’。”此外,哈耶克支持 “一种有限度的保障,它是大家都能够获得的,因而,不是什么特权,而是人们可以期望的正当目标 ”。而且,这种保障属于 “防止严重的物质匮乏的保障,即确保每个人维持生计的某种最低需要 ”。他认为:“经济保障,像杜撰的 ‘经济自由 ’一样而且往往是更有理由被人看成是真正自由所不可或缺的一个条件。在一定意义上,这是既正确而又重要的。在那些没有信心靠自己的奋斗找到前途的人们当中,很难找到独立的精神或坚强的个性。”兰德则对经济保障一概拒绝。她边注道:“见鬼,他在说什么?如果一个人不能依靠自己的努力维持生计,谁必须给他 ‘安全 ’,而且为什么必须给?”

《兰德边注集》一共收入了二十八本书的边注,显露出非常直接的批评风格。兰德对黑兹利特《伟大理想》一书的评点相对比较柔和,没有骂他为 “蠢货 ”。只是开骂了 “胡说 ”,或者直言 “不对 ”。兰德对米塞斯是非常给面子的,《人的行为》的边注不乏赞同,只是指出一些地方 “不对 ”、“含混 ”、“自相矛盾 ”等。对两处观点,兰德貌似以 “上帝啊,该死的是如此啊 ”开骂,其实更像是赞同。不过,罗斯巴德曾经与兰德非常交好,《兰德边注集》中居然没有收入罗斯巴德的任何著作。遗憾的是,《兰德边注集》成书于一九九六年,哈耶克去世于一九九二年,无缘阅读此书,自然也谈不上评论此书对自己的评头论足了。

(《阿特拉斯耸耸肩》,安·兰德著,杨格译,重庆出版社二0一三年版;《自私的美德》,安·兰德著,焦晓菊译,台湾左岸文化出版社二00七年版)

作者:冯兴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