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我结过，房子我有，车子我买得起……”我已经不记得她原话是怎么说的了。这是我已经退休的同事秦姐在同学朋友聚会时别人质疑她的生活时，底气十足地回复众人的话。
我跟她同坐一个办公室两年多，去年年底她正式退休了，只是没参加退休欢送会。
我刚到这个单位的时候，坐六楼的办公室，身边的同事就提醒我：“她这个人，对新来的，总是很热情的，你小心点。处久了你就知道了，翻脸比翻书还快。”六楼的人偶尔会提到她，从他们的口中，我得知，她以前是某某领导的儿媳妇，打了好几年的官司后来离异了。当年特别嚣张，经常去纪委告单位的领导。我原本就不是热衷于和同事打成一片的人，所以，我也没和她有多大交集。直到我们被分配到五楼的一个办公室，这才开始熟悉。
到了五楼的部室，她从中层的位置上退了下来，因为临退休，所以才搭到我们部室。基本上，她已经是闲人一个。原来，她是一个人一个办公室，那个办公室是她的家，吃住都在里面。是的，她是住在单位的女人。
我喜欢干净清爽的办公环境，所以一到这个办公室，就把无关的杂物都清理干净了。但是，很快，她也把自己的家当都一点点挪进来了。还好，她大部分的家当都归整到她办公桌靠窗的角落里。
我那时候刚接手的新的工作，也忙。我们单位的人大部分中午都会在单位午休，我因为家离得近，所以中午都是回家的。另外两个女同事原本是在我这个办公室午睡的，但是因为她，被赶出去了。怎么赶的，我不清楚。只知道，很长一段时间，那两个被迫换地儿睡的女同事，看到她也当没看到。她也不高兴，于是跟我辩解：“她们现在又不是这个部室的，就是不应该睡这个办公室。我想想就窝火，我当初搬东西，办公室两个柜子，你一个，我一个。我想放东西，她们竟然说得先问过你!”我一脸懵，天天忙工作，话都没怎么搭过，也能被卷进去，只能嘻嘻哈哈地让她息怒。
那阵子，我们部室工作多，来访的群众多，她又受不了，跑到六楼找领导，要求我们去一楼给群众办理相关业务。我和另外一个同事晶姐当然是不愿意的。这个办公室，一共三个人，我和晶姐是同个部室，是干活的。她是因为退休，搭我们这边的。总不能因为来访的群众多影响她清修，就把我们赶下楼吧?还好，她找领导，领导也没搭理她。但她能折腾，找完这个找那个。终于有一天，我们分管领导跑我们办公室朝她吼：“……这事儿就这样了，你别再说来说去了!”
后来，我们部室手头的事儿都理顺了，来的人越来越少，她也就不怎么吱声了。
平时她在办公室会刷刷网页，看看各类社会新闻。她是语言表达能力很强的人，任何话题都能跟你聊，对世事也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但话匣子一开很容易没完没了。还好大部分时间，大家都相安无事，挺好。只是我和晶姐每天得忍受办公室的厨余味儿。因为她早中晚三餐都是在办公室吃的。我们单位食堂在二楼，每天早餐中餐，她都会盛一大堆的东西放办公室。早餐中餐吃剩的，她会放办公桌角落的小桌子上，晚餐的时候热一热再吃。所以，我的办公室总有一股怪味儿，其他同事一般也不来我们办公室，偶尔会问我：“你怎么受得了?”
有些事，受不了也得受。我也会纳闷，她怎么就一直住单位呢?听晶姐说她有不少房子。
晶姐坐在她对面的办公桌，和她是多年的老同事。她也快退休了，五十多岁的女人，每天打扮得干干净净，脸上一点瑕疵都没有，女儿嫁了，儿子娶了，老公又疼她，是个幸福的女人。而秦姐呢，是个辛苦的女人。
这几年，秦姐的父母都瘫痪在床，住在单位附近的医院。秦姐有哥哥有妹妹，但照护父母的事都是秦姐的事。他们兄弟姐妹打过官司，最后父母的监护权法院判给了秦姐。有一次秦姐还被他哥给打了，脸上有伤，我都不敢看不敢问。但秦姐自己会说，她在办公室的时候，基本上把她一生的故事都说给我听了。秦姐讲故事的时候，我听得还挺认真，不过晶姐会逃到别的办公室去，她说五楼的人都听过了。另外，秦姐讲了故事的A面，晶姐会私底下给我补充故事的B面。后来晶姐退休了，我们部室来了个年轻小伙子，他就成了那个听故事的人，我就成了那个逃到别的办公室的人。
秦姐的父母都算那一代人中相当优秀的人才，她爸爸是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的人才，妈妈是医生。按理说，秦姐的一生，应该是可以很幸福的。
她头发理得短短的，个子不高，身板直直的。我觉得她的好看，是很周正的那种好看。只是因为操劳，她的样子，和她的那双手一样。她的手和工地上干活的男人一样粗糙，指关节很壮实。冬天的时候，手指上的皮肤都会皲裂。但这双手，也真的是一把好手。她说她妈妈从小就把她当保姆用，家里啥活儿都是她干。偶尔在办公室，我还会看到她拿着针线在那儿缝缝补补。
她的衣物大多数都很便宜，偶尔会问我：“你知道这多少钱吗?”我也不用回答，她会继续说，“才十几块，你看这质量，挺好的，我不说，你会相信这才十几块钱吗?”她会买很多东西，大多数都是瘫痪在床的父母用的护理产品。
“姐?你哥你妹为什么都不管你爸妈?”我也会好奇地问。
“他们都被我爸妈宠坏了。老头老太的钱都被他们儿子骗走了。他们去医院，看一眼就走了。没有我，他们早死了。以前，我哥家出了事，我妈就跑来找我帮忙。上次他竟然还打我，我这辈子跟他们这些人老死不相往来。”秦姐义愤填膺地诉苦，我也只能默默感慨。
秦姐说自己年轻的时候，本来是有机会去巴黎的，但是父母不同意。少女时期，出落得很标致，家里经常有说媒的，她妈妈总是不让她跟外人有过多的接触。后来，她在杭州念书，她前夫死缠烂打，她迷迷糊糊，就嫁了。
他前夫的爸爸当时是我们当地某位领导，也算优秀的领导，有两个儿子。一个儿子挺优秀，后来也成了领导，另一个儿子，就是秦姐的前夫。
秦姐也算风光过的，她说自己当初也不知道她前夫是领导的儿子，以为他爸爸是教书的。那时候，她觉得身边的人对她都很热情，隔着大马路还跟她打招呼。
后来，她生了个女儿。她有个重男轻女的婆婆。
为什么会离婚呢?当然是因为女人。秦姐说，刚结婚的时候，她前夫对她也是很好的。只是后来，被她婆婆宠坏的前夫，被那些想接近权利中心的人给腐蚀了。
有一天，有个女人打电话给秦姐。秦姐心一横，约了对方见面。原本，秦姐就对丈夫晚上花天酒地很不满了。现在一个女人冒出来要摊牌，秦姐没办法忍受了。她说：“我当时答应见她，就是想让自己死心。我知道，我见了她，我就永远忘不了这一幕，我的婚，就能离。”
但他们的离婚官司打了九年才结束，一开始是男方不愿意离，后来男方新女友肚里有了男胎，这婚就很快离成了。外人说秦姐拿了一大笔钱。可秦姐说自己是拿到一笔巨额债务。她说自己的前夫是个愚蠢的人，投资失败，以她的名字去跟自己的朋友借钱，害她不得不还这笔债。她的前夫现在过得挺不好，十几年前本来还是某银行支行的行长，后来因为某些事情被低调处理了。当然，这是他们离婚后的事情了。
她三十几岁离婚，从此就一直一个人。债应该也还清了，还买了些房子。她女儿在外地工作，她外地的两套房子，一套给了女儿，另一套准备自己以后退休住。她在本地市内还有一套新房，没装修。原本她是住市内老城区的一套老商品房里，但因为往返不方便，那房子又破旧，慢慢的，她就成了住在单位的女人。据说，她在自己的老家，还有宅基地。她说自己是被困在这里了，因为她年迈卧床的父母。
秦姐退休后，我办公室里还有一堆她的东西。因为临近元旦新年，市里领导会来我们单位慰问。我们单位大领导要求我们各个办公室大扫除……物业经理也不敢动秦姐的东西，之前，因为她个人的物品堆放在某些办公室，双方已经有过争执。单位大领导叫部室主任打了她的电话，说明原因，她同意了，保洁阿姨才大刀阔斧地清理她留下的各种杂物。
我其实都不愿意看她的那个角落，但是，这下子不想看也看清楚了。她的办公桌下面扫出一堆用过的纸巾，在我看来，破破烂烂的东西，她都收在抽屉里。她是惜物的人，她喜欢物尽其用。保洁阿姨一边收拾一边叫……
不晓得她现在怎么样了。退休的时候，全单位的人好像都松了一口气。再也不会有人因为她叽叽咕咕了。她走的时候，那阵子身体也不是太好，虽然她请了护工照顾她的父母，但很多事情，都是亲力亲为的。她说：“我是用自己的命，续他们的命。”
有一个夏天周末的下午，我到办公室拿点东西。拿锁开了门，正要进去，听到她昏昏沉沉的声音：“等会儿等会……”办公室异常闷热，一股馊味。我瞥到衣衫不整的她从黑色皮沙发上坐起来要扣扣子……我不敢多看她，径直往自己的办公桌走。我的桌子上放着装着食物的锅碗，我赶紧拿了东西退了出去。
我始终不愿意——她是住在单位的女人。
来源豆瓣：娓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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