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绿 星月升
1973年8月12日,伊拉克什叶派圣城纳杰夫又添了个小宝宝。宗教首领穆罕默德·萨德尔喜得第四子,他即是穆格泰达·萨德尔。穆格泰达这个名字在阿拉伯语中意为“被模仿者”,亦即“楷模”,也许老穆罕默德对这个孩子的期待,是他能够在成人之后成为万人追随的楷模,为伊拉克什叶派的未来增加更多圣贤。
这位小楷模没有让父亲失望。
2018年5月19日,萨达姆倒台后的第五次伊拉克大选结果爆冷,国民议会全部329个席位中的54个由穆格泰达·萨德尔所领导的“行走者联盟”收入囊中。由此,这一之前名不见经传的联盟成了此次大选的最大赢家。
虽然萨德尔本人因为没有参选议员而无法担任总理之职,但作为最大党派的领导人,萨德尔对伊拉克未来政局的影响力是不言而喻的。在世俗的观念来看,这个胖胖的70后已经是坐着火箭登上国家的最高位置,可谓楷模了。
但对他自己来说,这样的世俗评价还不能概括政治生涯的全部,精神领域的楷模作用也许是他更想留给世人的财富。
虎父无犬子
萨德尔家族是名门望族,始祖可追溯到什叶派第七位伊玛目,在当地也一直担任宗教首领的职务,天然就是当地信徒的精神楷模。
萨德尔他爸是大阿亚图拉(最高等级的伊斯兰教什叶派宗教领袖,相当于东正教一个大教区的牧首),他的舅舅兼未来岳父也是大阿亚图拉。神职人员的虔心祈祷对人的感染力是很大啊的,受到父辈们的深刻影响,小萨德尔自幼就钻研伊斯兰神学。
树欲静而风不止,即使萨德尔一家打算一门心思研究神学,环境却并没有给他们这样的机会。
70年代末的伊拉克处在秉持泛阿拉伯主义与世俗主义的复兴党的统治下。世俗和神学产生了激烈的冲突。人们从世俗生活享受到的便利和发展成果越来越多,这本是好事,可对于宗教家庭而言,越来越寡淡的宗教氛围并不是一件好事。
对剧烈的世俗化感到恐惧的宗教领袖和民意代表决心不坐以待毙,高举着真主的大旗攻击正如日中天的复兴党。于是在1978年,他们成功地激怒了复兴党,所有伊拉克政党都被禁止活动,敢冒头的异议者头都没了。
待到第二年被前任钦定的萨达姆上台担任伊拉克总统,政治大清洗甚至变成了电视直播节目,大量异见者被肉体消灭,以维持萨达姆和他的复兴党少数统治多数的地位。在曾经宗教还算自由的伊拉克,只占人口少数的逊尼派阿拉伯人开始一手遮天。
连稍有怨言的逊尼派也感叹巴格达的空气都一日不如一日清新,那对什叶派阿拉伯人和库尔德人来说,几乎都没办法呼吸了。
萨德尔一家作为被少数派压制的多数派,对人民的水深火热深有体会。他们在救济穷人的同时,不忘带着一肚子火,公开跳出来把萨达姆批判一番。如此一次又一次成功激怒了他们的老对头,频繁被请去喝薄荷茶。
1980年,萨德尔的舅舅发表了一篇为伊朗伊斯兰革命背书的文章,抨击萨达姆开倒车——说得好像宗教化就是挂前进档一样,结果马上又被抓了进去。在被严刑拷打后,老爷子被迫看自己的妹妹受处决,随后自己的脑袋上也被人用榔头敲进去了根钉子。
那一年,萨德尔刚满7岁。
卧薪尝胆的继承人
1990年海湾战争后,伊拉克南部什叶派占多数的几个省份公开反对萨达姆统治,并发生叛乱,推翻了各地的复兴党统治机构。萨德尔的爸爸也是什叶派领袖,此时身处巴格达城内的革命区,激进地批判“不得人心”的萨达姆。
许多不堪萨达姆统治之苦的什叶派民众自发前往革命区,壮大了什叶派的势力。凭借着人民的力量,萨德尔他爸成功将复兴党的爪牙赶出了革命区。死不罢休的萨达姆则将革命区重命名为“萨达姆区”,以此宣誓“主权”。
不仅如此,已经急火攻心的萨达姆还放出话来,要把老萨德尔做掉。
真正的革命者威武不能屈,萨德尔他爸毫不畏惧,在他最后一次礼拜五的聚礼上披着裹尸布布道,以此表明他就算死,也要传播正道。什叶派群众群情激奋,纷纷表示要为伟大的事业效命,更要保护领袖萨德尔一家的安全。
群众的愤怒收到了效果。在得知了什叶派信徒对自己的愤怒之后,萨达姆加快了暗杀的布置,很快就在纳杰夫安排了一场下三滥的伏击,萨德尔父子三人殒命老家街头。
一粉顶十黑,莫过于此。
这一家的男丁,就只剩下了四子穆格泰达·萨德尔。他肩上负担的不仅有家恨,还有教仇,堪称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当然这时候还不需要他亲自出面作为什叶派领袖。仅仅因为他爹的死,就直接引发了伊拉克全国的什叶派大起义。多数派只要能够凝聚起来,毕竟还是人多势众力量大,他们给了萨达姆重重一击。这让萨达姆不敢继续斩草除根,任由小萨德尔继承了父兄的衣钵,在巴格达继续研习神学。
家学深厚,又有父兄牺牲加成的小萨德尔学业有成后很快当上了清真寺里传经布道的阿訇。
特殊的家族身份是这个男人最好的政治资源,他在布道时经常引用父亲的话,其支持者也常常举着其父的画像,仿佛在不断提醒前来聆听布道的人们,此人就是老萨德尔的正统继承人。
被萨达姆统治的恐怖阴云仍然没有消散,老领袖之死触发的悲伤也还没有淡化,人们默默地聚集在萨德尔身边,逐渐形成了他后来构成政治势力的核心。
卧薪尝胆会有时,历史的车轮就这样慢慢滚到了2003年。
一瓶洗衣粉引发的血案
2014年对于俄罗斯总统普京来说是令人焦虑的一年。俄罗斯的大国梦做了上百年,期间的起起落落只有当家人自己才清楚。面对西方社会“非法侵吞克里米亚”的指责,普京倒是显得很轻松,在接受法国媒体采访时还不忘开玩笑:
“(他们的)证据在哪?拿出来让我们看看!整个世界都记得,美国国务卿(鲍威尔)出示有关伊拉克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证据,就是在安理会摇动一些装有洗衣粉的试管。”
这个洗衣粉的梗每到黑美国在全世界实行霸权主义干涉的时候都会被拿出来嘲弄一番,而伊拉克显然正如普京所说,是第一个受害者。
2003年,以英美为首的多国联军以伊拉克持有大规模杀伤性“洗衣粉”为由,绕开联合国框架,悍然入侵伊拉克。科技树已经进入后现代的多国联军势如破竹,在短短一个多月内便推翻了萨达姆的复兴党政权。
美国终结了萨达姆政权,但它更重要的作用还要数终结了伊拉克的和平与稳定。伊拉克国内的政治生态平衡因为萨达姆之死而被打破,长期被逊尼派萨达姆政权压迫的什叶派势力得以崛起。凭借其人口优势(什叶派占伊拉克总人口65%,而逊尼派只占20%),什叶派很快就成了伊拉克的主导力量。
如此颠倒的实力对比令内战旋即爆发。各地军阀割据,教派武装混战不休,而美国人扶持的中央政府呢?和花瓶没什么区别。
政治嗅觉敏锐的萨德尔意识到自己的机会来了,很快将其支持者队伍改造成了一个政治运动团体——萨德尔运动,并附设民兵组织——马赫迪军。马赫迪一名来源于十二位伊玛目中最后一位失踪者,什叶派穆斯林笃信其只是暂时隐遁,会在末日到来时再临。
萨德尔选用此名作为自己民兵组织的名字,不可谓没有深意。
萨德尔深知“枪杆子里出政权”的重要性,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马赫迪军与以美国为首的多国联军展开暴力斗争,而萨德尔运动则在其控制区内开办报社,设立自己的宗教法庭,提供社会保障服务,执行法律并管理监狱。
萨德尔还向外界表了决心,希望能在赶走外国驻军同时,在伊拉克建立伊斯兰民主制度。他在接受美国CBS新闻采访时说:“萨达姆只是小毒蛇,美国才是大毒蛇”。此番言论加上已有的实际行动,萨德尔很快红遍了两河流域,极受伊拉克民众欢迎。
2004年,萨德尔发动了一波又一波的舆论攻势,他在布道与接受采访时反复强调美国领导的联军必须赶快“滚出去”,所有外国部队必须受联合国控制,伊拉克必须组建与复兴党毫无瓜葛的新中央政府。
报社被查封不要紧,反正现代社会报纸也只是一种仅仅保留正式性而传播价值不良的媒介。萨德尔和他的支持者有的是办法号召民众站出来对美军的独裁进行示威抗议。一直骚扰联军的马赫迪军也加大了出击力度,一时间纳杰夫、巴士拉和巴格达硝烟四起。
与此同时,不满美军占领的逊尼派也发动了叛乱,萨德尔不同于狭隘的教派主义者,反而宽宏大量地向逊尼派叛军提供援助。
马赫迪军的轮番袭击给美国为首的多国联军造成了不少麻烦,美国大兵和傀儡政府军不堪其扰。
恼羞成怒的伊拉克临时政府怒斥萨德尔为“亡命之徒”,还警告他的追随者将受到法律的严惩。
掀翻了萨达姆独裁政权的美军,坐在这条恶龙的尸体上,自己也逐渐地长出了狰狞的犄角。
但这条新龙对付萨德尔却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撸撸嘴炮。反倒是萨德尔在接到美方警告的当天便振臂一呼,号召发动“圣战”,怼死占领伊拉克的多国联军,马赫迪军的攻势因此愈发猛烈,甚至一度包围了巴格达国际机场,准备抢掉美军的辎重,让美军坦克变成动不了的废铁。
不过等美国人反应过来,“世界警察”对付民兵还是绰绰有余的。最终,马赫迪军伤亡惨重,叛乱也被镇压了下去。
一朝功成万骨枯,死去的民兵没有白死,他们帮助萨德尔极大地提升了自己的影响力,其势力也愈发强大,成了联军难以应付的敌手。
从枪杆子到笔杆子
2005年起,萨德尔正式步入伊拉克政坛,暗中支持与其麾下马赫迪军关系紧密的选举联盟。他的支持者还发动了声势浩大的十万人大游行,为萨德尔所倡导的伊斯兰民主与伊拉克民族主义摇旗呐喊,正如当年他们反对萨达姆的民族主义政策,想要回到宗教式的纯洁简单的生活一样。
次年,时任伊拉克总理马利基迫于萨德尔的巨大影响力,被迫释放了萨德尔参加反美运动的助手。
随着什叶派势力的愈发强大,萨德尔的羽翼日渐丰满,在阿拉伯人种族天赋——嘴炮的加持下,他的反美言论尺度越来越大,语不惊人死不休,他在抨击时任马利基政府贪污腐败的同时,直接开怼美国占领军。
“伊拉克军警你们听着,别和美国占领军肩并肩,他们才是万恶之源,是你们的死敌。”
“美国占领军在巴格达逊尼派聚居区修隔离墙的做法暴露了他们的险恶用心,他们试图将巴格达、乃至整个伊拉克分裂开来,绝不能让他们得逞。”
2007年,伊拉克政府多名部长迫于支持萨德尔的民众的巨大压力,走人不干了,留下时任总理马利基打肿脸充胖子,收拾烂摊子。这次集体辞职事件表明萨德尔对伊拉克政治的影响力早已今非昔比。
他随后还调整了反美斗争的路线,不再下令让马赫迪军与美军发生直接的武装冲突,而是暗中养精蓄锐。他甚至声称自己反对暴力活动,并索性在2008年裁撤了马赫迪军的大部分兵员,只保留了精锐作战单位。在强悍的美军面前,枪杆子已经不适合再亮出来了,谈判桌才是扩大利益的新战场。
当然在伊拉克也有不如萨德尔想得通的愤青,试图通过准暴力手段至少给讨厌的外国元首一点颜色看看。小布什就不幸成为了这样一个牺牲品,差点被飞来的鞋子砸个正着。这鞋子不飞则已,一飞可是把陪同的马利基吓得不轻,连忙使出了如来神掌守护身边的小布什。
后来小布什倒是因为对这件事的豁达圈粉无数。而扔鞋子的那名伊拉克记者,也借助这个政治资本参加了今年的议员选举。伊拉克国内的民族主义声浪当然疯狂支持,连沙特土豪也表示愿意花千万美金购买他当年那只鞋以助竞选。
只有在事件中表现淡定的马利基,现在已经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说起国外的支持的重要性,其实萨德尔也清楚。比如2009年,萨德尔空降安卡拉,和时任土耳其总理(未来的素丹)埃尔多安谈笑风生,希望他能为维持中东稳定发挥更大的作用。会后萨德尔说:“土耳其是伊拉克的老朋友,关系好的不得了,有事找土耳其,准没错。”(库尔德人:啊嚏!)
经过萨德尔多年的运作,当然也因为美军驻扎年数太多,逐渐失去了正当性的原因,2011年,美军终于完全撤出了伊拉克。萨德尔多年来孜孜不倦为之奋斗的目标终于得以实现,伊拉克民众对他的支持率暴涨。
萨德尔运动由此控制了伊拉克议会的绝大多数席位,迫使擅长如来神掌的总理马利基为了保住自己的职位,只能与萨德尔达成谅解协议。
真理在大炮的射程之内
然而美军撤出后,伊拉克并没有迎来和平与稳定。
受阿拉伯之春多米诺骨牌式效应的影响,曾经在萨达姆时代做惯了人上人,近年来又饱受什叶派打压的逊尼派民众终于忍无可忍,上街抗议。逊尼派的一些挑大梁者,其中当然也包括当年忠心于萨达姆的卫队深谙“要文斗更要武斗”的诀窍,在抗议无果后拿起武器转投基地组织的怀抱,决心与千年死敌什叶派决一雌雄。
这促使了基地组织的这个分支比本体更加出名——臭名昭著的“伊斯兰国”(ISIS)。
经历了多年的纷争,萨德尔表示早已厌倦了阿拉伯世界常见的基于教派和部落的利益斗争。他期待着建立一个以伊拉克国家利益与民族大义为基础的想象的共同体。在这个共同体里,逊尼派与什叶派和平共处,宗教宽容而文化多元。
“政治正确”的言论一出,萨德尔的粉丝量又一次蹭蹭地往上涨。
但阿拉伯世界最底层根深蒂固的宗教矛盾不是一两句话能够解决的。更何况此时的萨德尔只是一个在野的宗教领袖,没有实际的行政权力。内心失衡的逊尼派群众该怎么活还得怎么活。这要是国家不让活,那他们就彻底不怕死了。
所以一方面萨德尔的粉丝越来越多,另一方面巴格达迪的恐怖主义势力却愈发强大。尾大不掉的巴格达迪分支终于在2013年与基地组织决裂,自立门户为“伊拉克与沙姆伊斯兰国”(ISIS),并以叙利亚为基地于2014年初攻入伊拉克,砍瓜切菜般收拾了伊拉克安全部队。
短短几个月内,伊拉克北部大片国土沦陷,费卢杰、摩苏尔与提克里特(萨达姆老家)等北部重镇相继失守,“伊斯兰国”的武装直逼巴格达。
伊拉克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
在此“危急存亡之秋”,打好听的嘴炮已经不管用了,在与恐怖主义的战斗中,政权只在大炮的射程之内。
因而萨德尔麾下蛰伏已久马赫迪军重出江湖,并更名为“和平卫士团”,不仅参与了保卫什叶派圣地的战斗,还加入了人民动员部队,与伊拉克政府军并肩作战,收复失地。
军队为萨德尔带来了荣耀和支持度,帮助他在政治上获得了大量可以用于交换的资本。再加上他本身展现出来的开明特质,连伊拉克共产党都愿意和他交好——可别忘了他在政坛上的大马甲萨德尔运动是一个伊斯兰政党。
在盟友和民众的摇旗呐喊声中,2016年3月,萨德尔独自走进巴格达绿区,静坐抗议。平时绿区是伊拉克中央政府各部门的驻地,向来戒备森严,擅闯者很容易挨枪子。但这次,迎接萨德尔的不是子弹,而是负责绿区安保工作的伊拉克安全部队将领的热情迎接。
之后萨德尔成功与伊拉克总理阿巴迪会面,讨论了改革的相关事宜。
多次领导大规模集会,两次与时任总理共商国是,萨德尔所能做到的已远远超过一个阿訇所能做到的了。
如今已经在伊拉克政坛声名鹊起,几乎掌握了这个国家将来命运的萨德尔会把这个国家带向何方,没有人知道。有的人认为他信仰什叶派,搞不好会成为同属什叶派的伊朗的一个代理人。但这绝无可能,萨德尔是各国什叶派里最猛烈反对什叶派之弧的领导人。
究其原因,恐怕是因为他在自己40多年的人生里已经搞明白了一点:教派对立和现代国家本就是尖锐对立的两件事,用教派指导一个国家的发展,永远也无法让这个国家现代化,也就更别提什么独立自主了。
但在伊拉克独立建国将近100年的历史上,还没有一名以建立国家认同为终身使命的领导人真正完成了这个目标。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他们最终也没有一个人愿意将他们的祖国,置于他们各自的教派、部落与民族之上。
伊拉克境内没有伊拉克人。有的只是没有爱国情感的,一个个相互分歧的群体。
本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