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蜀孟昶如何成了南音始祖?

后蜀的文化,对于成都乃至中华文化是有贡献的。“蓉城”一词来源于此时,中华第一春联也来源于此时。这些文化符号的奠基人,就是后蜀皇帝孟昶。孟昶既是文化名人,又是亡国之君,他的身上有太多值得后人研究与考证的东西。

后主孟昶:明主还是昏君?

宋人修的《五代史》中,孟昶其言其行是多么的不堪!宋人攻击的弹药,多从孟昶的私德入手,如欧阳修说:“昶好打球走马,又为方士房中之术”,不仅玩物丧志,而且好色。

宋太祖赵匡胤为了显示其灭蜀的正义性,用一件所谓的“七宝溺器”将孟昶钉在了耻辱柱上。其潜台词是,孟昶这厮撒尿都用镶嵌着七宝的尿壶,可见他何等的奢侈昏庸,赵氏代他纯属众望所归。

清末的历史学家蔡东藩也脱不了窠臼,跟着嚷嚷说:“蜀主孟昶,嬖幸宠妃,信任庸材,已有速亡之咎,乃反欲勾通北汉,自启战衅,虽欲不亡,其可得乎?”

但即使在宋朝,也有人有着不同看法,如翰林学士张唐英曾说:“昶幼聪悟才辨,自袭位,颇勤于政,边境不耸,国内阜安。”宋人勾延庆《锦里耆旧传》中大胆直言说:“(孟昶)本仁祖义,允文允武,乃天下之贤主也。”

清人对待此事,因为没有切身利害关系,也就要洒脱得多,清代历史学家吴任臣评价说:“后主初即位,颇勤政事……性复仁慈柔怀,每决死刑,多所矜减……迹其平生行事,劝农恤刑,肇兴文教,孜孜求治,与民休息,要未必如王衍荒淫之甚也。”

《成都县志》中有一段文字,是明德元年(934年)十二月孟昶下的一道诏令,叫《劝农桑诏》,是一篇最具文艺范儿的诏书。虽为朝廷公文,但整篇诏书全文仅38字,简短精炼,文中写了植物、鸟虫、器物各两种,用词生动对仗,带着些文人的机巧与雅致。

诏书写道:刺史县令其务,出入阡陌,劳来三农,望杏敦耕,瞻蒲劝穑。春鶊始啭,便具笼筐。蟋蟀载吟,即鸣机杼。

戏谑地翻译一下:

各级官员们听好了,你们的工作就是深入基层,下到田间地头。看见杏花开、菖蒲生,你们要把化肥种子送到农民手中,及时耕种不误农时。听到黄鹂啼鸣,要备好农资迎接农忙。闻蟋蟀吟唱,要做好手工生产度过农闲。

这样的文字,这样的情怀,你可以说他过于浪漫,以至于把诏书都写得充满诗意,但却无法干脆利落地指斥他为一个昏君。

南音始祖: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遭赵匡胤灭国并毒杀的孟昶,没被牢牢地绑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居然翻盘“活”过来了,活在了孟昶曾钟情的音乐之中,被奉为“南音始祖”(注:本文中所指的南音,主要指狭义的南音,又称“郎君乐”)。

估计有人会问了,“南音”究竟是啥呀?

“南音”,可以称之为中原古乐遗韵的活化石,2006年就列入非遗名录。因其以丝竹箫弦为乐器,便称“弦管”,又因其流传在今福建泉州为中心的闽南一带,故称“泉州南音”,又因其始祖为孟府郎君,所以它还有一个名字叫“郎君乐”,这南管乐者祀奉的乐神,便是后蜀孟昶。

《孟蜀宫妓图》,展示的是五代后蜀后主孟昶宫中宫妓正劝酒作乐的情形

至今世界上保留最早的南音著作,是福建龙海海澄人刊于明朝的《新刻增补戏队锦曲大全满天春》。这里的“锦曲”,得名就源于孟昶所打造的“锦城”(成都)。孟昶被封为“郎君”,得享香火,却是一段狗血剧情,没承想,是拜他的仇人赵匡胤所赐。

话说孟昶死后,花蕊夫人被钦慕于她的宋太祖所占,但时常思念孟昶,便在家中挂一画像日夜拜祭。只见画像中人,头戴缨冠,身穿蟒袍,脚蹬皂靴,背硬弓,拿弹丸;面似银盆,二目有神,颌下须髯飘飘,俨然神仙气度。

一天,赵匡胤未准通报,进入花蕊夫人住处,撞破此事。咦,这画中人怎么如此像孟昶呢?赵匡胤正在纳闷儿,花蕊夫人深施一礼道:陛下,妾身正在拜蜀地的张仙,为陛下求子祈福。

不久,果然赵匡胤后宫喜添龙子,一道诏令下来,封画中人为“郎君大仙”,赐春秋二祭,春祭于农历二月十二,秋祭于农历八月十二日。由于朝廷的倡导,郎君信仰在民间就传开了。

不过朝廷与民间信仰的内涵是不一样的,朝廷祈求的是多子多福,民间拜祭的是乐神郎君。

就这样,孟昶这个失败者,竟然以“神”的姿态,完成了逆袭,活在了民间,“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蜀乐大咖:皇帝亲领音乐潮流

泉州远在东南,成都僻在西南。两地八竿子打不着,怎么孟昶就成了“南音始祖”了呢?再说,孟昶离开出生地成都,最远到过开封汴梁,根本没机会去到千里之外的闽南。这其中的究竟有什么故事呢?

要说这事,真还要从成都说起。

在纷乱如麻的五代十国时期,中原大地战火频仍,你方唱罢我登场,梁唐晋汉周,走马灯似地换着皇帝。而蜀地偏安西南,远离战乱,经济与文化得到了飞速发展。

成都有得天独厚的温和气候与宜人的生态环境,更重要的是,成都地区的商业在前后蜀时期持续繁荣,城市生活丰富多彩,张唐英的《蜀梼杌》记载:“村落阊巷之间,弦管歌声合筵,社会昼夜相接。”五代名僧贯休诗云:“家家锦绣香醪熟,处处笙歌乳燕飞。”

这一切,与孟昶在位时期的大力提倡与创作示范分不开。在君主的带动下,蜀国上至公卿大臣下到士民百姓都热爱上了音乐,音乐的发展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花蕊夫人的《宫词》有大量记录这些盛事的诗篇,如孟昶亲力亲为的:

御制新翻曲子成,六宫才唱未知名。

尽将觱篥来抄谱,先按君王玉笛声。

孟昶每有新词,都要谱成曲,一首新曲刚谱成,连曲名还不知道,六宫就在传唱。不仅传唱,马上编排舞蹈,还有官方组织的音乐会:

御按横金殿幄红,扇开云表露天容。

太常奏备三千曲,乐府新调十二钟。

然而,孟昶的政治家、音乐家、文学家的梦,被公元966年的一阵金戈铁马之声敲碎。尽管有“十四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的耻辱,但从另一角度看,保留了从历史文化中翻身的火种。

追根溯源:这扇窗是咋开启的?

后蜀降宋后,孟昶夫妇被押往汴京,其精心培养的乐工,被遴选139人进入宋初建立的教坊,占教坊总编制的1/3,成为传承盛唐和五代音乐的中坚力量。

建炎三年(1129年)十二月,南宋朝廷在严峻的局势下,进行了战略疏散,将管理皇族宗室事务的“南外宗正司”和宗室349人迁徙到远离宋金前线的泉州。一同迁徙的还有大量教坊人员,其中就有部分蜀地宫廷乐师。

蜀地音乐在他们的传承下,在南音中保留下来,使得南音带有西蜀宫廷音乐的色彩。顺着赵匡胤的诏令所封的郎君大仙,乐师们借驴下坡,把画中人孟昶称为郎君爷、孟郎君、孟府郎君,于是,南音又有了一个称谓叫“郎君乐”或“郎君唱”。

碎七宝器,18世纪《帝鉴图说》彩绘插画,讲述宋太祖赵匡胤见到后蜀主孟昶用宝石装饰的小便器,命人将它打碎。

还有一桩悬疑事件。

有传闻说,在开封汴梁对答大宋皇帝的乃是花蕊替身,而真身早已逃闽。任臣《十国春秋》卷五十载:慧妃传云“一云墓在闽崇安”,花蕊夫人,原名徐慧,封慧妃。

这一记载,无疑增添了一道佐证。传闻说劫难来时,孟昶知国破家亡难免,为保全花蕊夫人,决定派亲信护送她逃闽避难。护送的李义伯等五人,均为平日孟昶所宠的乐工。

花蕊夫人从小娇养深闺,赴闽一路跋涉,翻山越岭,草行露宿。到了福建崇安,花蕊夫人心力交瘁,病死在崇安。五位乐工作挽歌一首,就是今天南音中有名的《三奠酒》。

如今,《三奠酒》是南音中送别逝者的经典音乐。南音的弦管乐人自古以来以“御前清客”的尊贵身份自居,这一称谓,仿佛也昭示着他们与后蜀若隐若现的关联。

后来,李义伯五人分枝散叶,推广弦管,与当地音乐融合形成了南音,并在传承的过程中将孟昶奉为祖师爷,建郎君庙供奉。今天,在闽西东山县的铜陵镇,就有一座清乾隆年间的郎君庙。

这座古庙深藏在一条幽深的巷子里,庙不大,主殿约10多平方米,包括后院庭堂也就数十平方米。神龛上,坐着一座端庄的神像,面色红润,长须,右左各立有一侍童,一人吹笛,一人打竹板。

最令人称奇的是,这座神像居然头戴着古代皇帝才能戴的“冕旒”。据说一同配享(合祭)的还有孟昶的太子孟喆和大臣赵廷隐。

历史关上了让孟昶国祚绵长之门,孟昶做了一名亡国之君,而历史又为他开了一扇窗,让他做了一回南音之祖、音乐之神。人生是一次长跑,历史长河更是如此。孟昶的生前身后名,留下许多故事,供后世品味,同时窥探历史。

(作者:刘小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