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民国乡村小学校长的工作日记

民国时,某小学低年级的读书会


1931年,对年近而立的刘百川来说,是名副其实的改变之年,他正襟危坐,手上的委任状墨迹未干。不久前,东海县(今江苏连云港市)政府决定,命其接管县立师范附小(以下简称“附小”),在全县的历史上,这一举措可谓实属罕见。

升迁之际,刘百川的心情不只是激动。他有写日记的习惯,就在几年前,他还在反复断言:“假使我做校长,一定能胜任愉快。”

但越思忖,他越感觉责任重大,而昔日的雄心壮志,此时全部化成了自惭形秽,正如在日记中描述的那样:“到了今天,我的勇气,因为畏惧、忧虑、惶恐,骤然地减退,几乎减到零度了。”

附小之困

刘校长的忧虑并非毫无依据,他揽下的是一项棘手的工作。东海位于苏北,地广民穷,附小虽惨淡经营,但工作依旧难有起色,更尴尬的是,他几乎没有经验——内功不足加上条件所限,使工作难度之大前所未有。

最初几天的走访便印证了他的猜测,日记的开篇几页,多数是围绕着缺憾展开的,比如设施方面的不足——校工室内的光线太黑暗,空气太潮湿,对于校工的健康很有妨碍;大会堂容积太小,光线太暗,不甚合宜;儿童用图书馆在楼上,儿童上下很不便利……

至于另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就是个别教师的品行难以胜任:“教社会的徐先生,到了做笔记的时候,便把教科书上的表解或问题,一起写在黑板上,叫他们(学生)依样画葫芦地抄下来,有的字不认得,有的句子看不懂,他也不管。”

30年代初,正是民生多艰的时期。既然工资捉襟见肘,又无升迁之希望,怠惰便在教员心中暗自萌生。

与徐先生类似的情况,从友人辛祚义的信中,也可略见一斑:“我觉得现在一般小学教师,职业的兴趣太差,平常对于上课,处理成绩,都是敷衍了事,到课完的时候,便各走各的路,有谁去指导儿童活动?更有谁去努力研究教育……至于教师闲着做什么事呢?茶馆吃茶,酒店吃酒,到同事的家里去叉麻雀,常常有之,甚至叉了一夜的麻雀,明天请假睡觉,这是如何可叹的事!”

平心而论,无论是硬件还是软件,只要重视便可解决,而最大的挑战,恰来自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私塾依旧盛行,这种逆流背后,实际是对新式教育的不信任。

20世纪40年代,陕西临潼,一个专心听课的二年级小学生


虽然科举不存,但在苏北,其内容和方法,却几十年来因袭如故,学校无法服务于社会,甚至和公众产生隔阂:“家庭里对于学校第一件事不满意的,便是在学校里学的,没有什么大用处;尽管笔算考了一个甲等,但是到了家里,甚至不会算五斗米或半斤油的价钱;小字尽管把《灵飞经》写得很好,但日常用的字,常会写不出来;尽管会做记事文、议论文,但是不能写一封很通顺的书信。这都是学校太注意形式的训练了。”

相较之下,私塾虽然简陋,但传授的却是珠算、书信写作等实用技能,毋庸置疑,这与众多家长的意图不谋而合。

制度之变

要想赢得支持,必先改变局面,而刘百川的革新,又并非以横冲直撞开始。他不断记录着所见所想,有时是三言两语的片段,有时竟洋洋洒洒达数百言,作为斟酌酝酿的成果。

7月11日,校务纲要雏形已具,它将作为原则,提纲挈领地指引附小的活动,其中,“发展儿童个性、适应社会需要”,更是被列为首要的原则。

刘百川另外提出了四项重要原则:注意经济效率;应用科学方法;形式、精神兼顾;注意分工合作。

至于校务进行,刘百川指出应特别努力这几件事:罗致优长的人才;改良环境及设备;要尽力提倡教师进修;注意儿童的研究。

即使是今天,这份颇具科学色彩的文件也令人眼前一亮。刘百川将其归功于母校——省立第八师范学校的培育,正是这所学校,在诸多领域开了地区之先河。

校务纲要大功告成之际,刘百川的精力转向财务,这项工作的直接目的,便是为科学管理打下基础。动手之时,他骤然注意到,这又是一场同积习的较量。

预算制度清末引入中国,明面为各界所恪守,实际执行情况却并不乐观。地方政府的预算几近虚设,至于学校,诚如日记中所言:“校长的钱袋,便是会计处。”

资金短缺是不争的事实,利用管理疏漏损公肥私者亦不乏其人,种种积弊陈陈相因,形成了每况愈下的恶性循环。例如一般小学,纵然账面看似完备,但经费早已积欠,有的学校,拖欠工资竟至一年。

附小虽不至此,但亦可称得上是勉力维持,日记中有“薪工占百分之八十,行政费和杂费各占百分之十,另列百分之五的预备费”、“凡是预算没有列入的款项,不得动支”等词句。

但刘百川的雄心壮志,并未因此消磨殆尽。“我们要下另一个决心,拥护我们的主张。”随着开学临近,完善校务成为新的当务之急。

虽然压力重重,但令人惊异的是,在日记中竟没有“疲惫”、“劳累”,取而代之的是“商量”、“不妥”、“有无问题”——即使是细枝末节,刘百川也不免反复斟酌。对下列片段的截取和摘录,或许能反映出这位先驱的用心良苦。

对教材的选用:“教材内容及形式:要是和普通社会的需要,要适合时代的要求,要适合儿童的心理和胜利,要活动而富有生趣,要多美丽的插图,纸张印刷要合于卫生,版本大小要适宜。教材的排列及其组织:由旧至新,由近至远,由易至难,由具体而抽象,由创作而欣赏,由心理而伦理。”

课程的安排:“用心精密与筋肉运动细密的功课,时间宜短不宜长;学习困难的功课,宜安排在上午;功课不须用心的可安排在下午;饭前饭后要避免体操和运动;用手与用脑的作业,要相互调剂。”

教室的布置:“一般学校里的黑板,总是挂得太高,儿童不能使用;挂得不稳,写字时候格格作响。我们这次挂黑板的时候,要特别注意两点,在墙上预先订好横木,挂也不费事,黑板的高度,以儿童能自由书写为度,假定黑板与地板之距离的标准如下:幼稚园及一年级,二十四寸;二、三、四年级,二十六寸;五、六年级,三十寸。”

育人之道

作为校务工作的关键,刘百川对“训育”很是在意。所谓“训育”,即对学生品德的训练和培养。训育的制定和实行,实际关系到附小的未来:受其熏陶的学生,终将接受社会的评价,而这正是对附小工作的最好检验。

因此,该项工作从上任伊始便被列为重中之重。在他的日记中,记录了非常详尽的训育标准,从“不撒谎”一直延伸到“爱护国家”。

根据学龄的不同,它们又分为四个阶段,其中无处不透露出性格塑造上的深谋远虑:“别人问到什么事详细告诉他”“对工人平等看待”“辅助残疾和弱小的人”“遵守合法的裁制”“常做正常的娱乐”“做别人不敢做的好事”“爱护团体的名誉”……


20世纪30年代,广西钦州,一群学童面对镜头露出了好奇的神情。

至于具体执行,刘百川放弃了铺天盖地的口号和灌输,用制度的力量取而代之,最终,“国民素养”将被融进学校——对于整个附小,这将是一次意义深远的变革:

“指导儿童实践的时候,可由儿童自己反省,可由儿童互相报告和全面,也可由教师讲解条文的意义和实践的方法,让儿童去练习。考察儿童实践的结果,适用下列的方法:

(甲)备具记载簿一册,簿内开列训育标准之条文及儿童姓名;(乙)发现有儿童违反训育标准时,即于簿内再记一次,连续发现数次,即记载数次;(丙)一学期终了,发现最少者,性行成绩最好;(丁)依发现次数之多寡,评定各人性行的成绩,分优上中下劣五等,各等级的人数可占全人数百分之若干。”

故者之思

据刘百川在日记中所言,虽然落榜者稍有怨言,但录取的整体效果,依旧是令人满意的,而新生最令他印象深刻的莫过于一点:越是穷人的子弟,成绩优秀者越往往有之。

或许在这些志气昂扬的孩子身上,隐约能看出他当年的影子,而社会的前途,也正是因为有他们的存在,才显露出一丝进取和朝气蓬勃。

开学之后,附小一切进展顺利,然而9月6日,日记已出版的部分却戛然而止,据刘百川的解释,中断的原因仅仅是纸张用尽了。然而事实或许更加严峻,不到两周之后,九一八事变爆发,这使“教育强国”成了一项艰巨而紧迫的任务。

正如赵欲仁先生在《小学最低限度行政标准》中所言:“德有克虏伯,能使本国军械甲于世界,雄视全球;法有巴斯德,能使酿酒造丝等业,特别稳固,国富顿增;美有爱迪生,能使事物日异月新,开辟无数利源。”

而在民国教育者的眼中,中国自己的克虏伯、巴斯德、爱迪生,正是将通过逐渐完备的基础教育体系,选拔、培育和脱颖而出,这些有用之才将构成一股力量,将黑暗和腐朽一扫而空,国难当头,或许是赤子之心殷切,刘百川和上级才急于将上述心得整理并付梓。

在接下来的两年,刘百川全身心地投入校长的工作中,1935年被派往镇江大港乡村教育实验区,任实验区主任,在此期间参与组织了“中国教育研究社”。

解放后,刘百川担任江苏师范学院教授、教育系主任,1971年去世前,他不顾病重写下了最后一篇文章《任重道远》,它的结尾“教学不已,阖棺乃止”后来成了刘百川的墓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