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冷研作者团队-卡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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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作为一名近代历史重要人物，对拿破仑的讨论从来都不局限于法国，同样，他的遗产也并非只存在于法国。在冷研的上一篇文章《开国太祖还是窃国大盗？去世两百年后，历代法国人怎么看待拿破仑》曾叙述了200年来皇帝在法国人民心中的变化，这样的变化也同样存在于欧洲其他国家。但是每个国家受到的影响不同，加之国家自身的区别，皇帝所留下的形象也不尽相同。一部分国家视革命、拿破仑为敌人，另一部分国家因为他的到来或推翻了压迫、或建立的独立政权，这些差距在他活着的时候就已经存在。随着时间的推移，政治制度的更迭，甚至是战争的爆发带来的国际关系的洗牌，拿破仑的形象都在随着外界的种种变化而改变。它不仅仅是某个国家或者某个民族对历史或历史人物的看法，它还是政治、也是国际关系。对于“某某国家的人是如何看待拿破仑的”这类问题，同“法国人如何评价拿破仑”一样，没有一个统一的、准确的、永远不变的答案。因此，这篇短文将简要地讨论一下拿破仑在法国以外国家所留下的影响以及形象变化。这些国家大部分都是参与过拿破仑战争的国家，例如：英国、俄罗斯、德意志、意大利，甚至埃及。
这篇文章是拿破仑形象变化系列的最后一篇文章，和上一篇文章一样，列举的都是大众或主流看法。这种贴合社会哪怕是受了政治影响的史学观点和看法同样也是历史本身，历史学者或者学生，哪怕是历史爱好者要做的也只是了解并解释观点的成因。两篇文章放一起看，我们就能很清楚地看出不同国家、不同时期的人对同一人物看法的不同，这一切都是流动的、变化的，所以观点本无对错，更无须以一己好恶揣度。
英 国
在整个拿破仑战争期间，拿破仑一直为伦敦政府厌恶，逃亡过去的保王党更是添油加醋地描述着他“弑君”的罪行。法国皇帝总是被当成吃人的妖来吓唬小孩，“如果你不乖，拿破仑就会把你吃了！”除此之外，英国人最喜欢的主题有四个：皇帝的狡诈、将军们的愚蠢、皇帝宠臣的腐败和法国经济的萎靡。这其中最有名的讽刺专家要数James Gillray，“小拿破仑”的始作俑者。
转折出现在1816年，拿破仑滑铁卢战败再次流放，英国大众开始带着敬意缅怀皇帝留下的“遗迹”，例如皇帝在滑铁卢的马车。这时期，英国人说起拿破仑皇帝时，称呼已经变成了“小波尼”。1823年随着《圣赫勒拿回忆录》的面世，英国人再看拿破仑时已经不再有恨意和痛苦，而是遗憾。自由派从他身上看到了启蒙思想和解救受压迫民众解放者的遗产。“拿破仑是个可敬的对手，但是我们还是战胜他了。”随着法国政权的更替，曾经流亡英国的路易·波拿巴成为法国总统、皇帝，英法关系随着克里木战争的爆发更加紧密，这期间维多利亚女王还造访了荣军院，此举象征着两国的和解。丘吉尔也是拿破仑的仰慕者之一，他的桌上还放过拿破仑的胸像，彼时二战刚刚爆发，面对着共同的敌人，他认为法国将军的热情会结束战争。但是随着战争的进一步发展和德军的高歌猛进，拿破仑的形象就有点微妙了。英国人开始将拿破仑和希特勒放在一起比较，将后者视为现代拿破仑。对于二者关联性的讨论在2016年脱欧公投上再次被提及，鲍里斯指责布鲁塞尔体系的专断和它企图建立超越国家的专制，“拿破仑和希特勒都想这么做，但这也让他们以悲剧收场。”当他当了总理之后，他的态度就平静了很多，但是拿破仑依旧是英国讽刺画的主题，就像下面这幅《疫苗》。
意大利半岛
十九世纪初期的意大利半岛有8个王国，我捡出4个相对受影响的地区，分别是米兰、罗马、威尼斯和那不勒斯。
米兰：1796年5月15日，拿破仑进入米兰，26日加冕为意大利国王。他是米兰的建造者，他想要建一个米兰的卢浮宫，建图书馆，档案馆，让米兰成为真正的拿破仑的杰作。皇帝搞文化也有政治意图，这个和当年的亚历山大图书馆一样，米兰是文化中心，他在米兰加冕，他同样也是文化知识的国王。
罗马：拿破仑时期的罗马并不似我们今天的罗马，也远小于古代的罗马，它只不过是帝国130个省中的一个。城市面积只有古代的五分之一，居住于此的大多是贵族家族和朝圣团体，居民区荒芜。即便如此，随着拿破仑军队的到来，罗马城中两种思想开始碰撞，一方是来自于革命的普遍主义，另一方是千年宗教传统。拿破仑想将罗马变成一座“永恒之城”，拉近它与巴黎的关系的同时也拉近他和查理曼之间的联系。为此他打算在罗马搞一番规划，但这一计划从未实现，拿破仑也从未踏足罗马。
威尼斯：它抵抗过无数侵袭，拜占庭，加洛林，伦巴第人，教皇甚至是土耳其苏丹，但是这一次它在法国军队面前倒下了。1797年5月12日，第120任总督解职，法军正式入城，随之而来的是城市标志、委员会名册等过去的象征在圣马可广场被付之一炬。法国人想要在这里建立一个雅各宾共和国，但是1797年10月18日的坎波福米奥条约将其送给了奥地利用以补偿他们在半岛的损失。次年1月18日奥军入城。1805年-1814年，威尼斯再度回到法国治下，拿破仑对它进行了部分重建，例如拿破仑公园等等。人们将威尼斯共和国的消失怪罪于拿破仑，其实这只是为了掩盖这个共和国早已今非昔比的事实：它的经济地位被崛起的大西洋贸易削弱，地中海贸易上又有的里雅斯特自由港的竞争，威尼斯共和国不复从前。
那不勒斯：相比罗马，那不勒斯在拿破仑时代可以说是当之无愧的首都，一个繁荣的城市。那不勒斯享有一定程度的自治，主要治理者是拿破仑的妹夫缪拉元帅，他进行了一系列的城市基础设施建设，也很看重城市中的古代遗迹，鼓励庞贝古城的考古发掘。除此之外，缪拉在意大利统一的历史上也留下了痕迹，1815年3月30日，里米尼宣言中缪拉的话在半个世界之后成为了意大利统一的口号之一，“意大利人们！决定命运的时刻到了。”总的来说，拿破仑及其军队在意大利半岛留下的还是积极的印象，融合了民族概念、撼动了封建制度，为近代国家的建立奠定基础，也为意大利统一埋下了种子。
埃及
伊斯兰教历纪元1213年赖比尔·敖外鲁月12日，即1798年8月13日，先知诞辰，拿破仑在乌理玛们的陪伴下进入阿兹哈尔清真寺主持了庆典，并宣布自己是所有宗教的保护人。在共和国成立6周年时，他还为法属埃及设计了旗帜，印有古兰经段落的三色旗，拿破仑想在埃及建立一个以古兰经为基础的政权，将欧洲的启蒙思想和科学带入埃及，让埃及成为启蒙思想向东方进发的桥头堡。他想成为新一代默罕默德。后者在当时的著作里，被视为改革者，伊斯兰教被视为科学的宗教，因为它平等，破除圣象，反教士，理性。而且，古兰经见证了神的一体，这与自然神论的观点贴合。同样，启蒙思想家将伊斯兰教视为构建平等理性宗教的源头。
但是拿破仑想的并不是推广伊斯兰教，而是用他自己替代默罕默德，建立一个信仰他的宗教。他还将自己与圣路易对比，认为后者只将穆斯林视为敌人，而他为他们带去的是启蒙。不过拿破仑这个打算遭到了抵抗，1798年1月12日的开罗暴乱和马穆鲁克与奥斯曼和英国人的结盟断送了他的梦想。拿破仑走后，埃及出现了新的强人，穆罕默德·阿里，他视拿破仑为楷模的同时也将他作为自己的陪衬，他还派埃及青年赴法学习，用以组建制度和军队。
德意志地区
在德意志地区人民眼中，1806年的拿破仑是神圣罗马帝国的掘墓人，莱茵联邦的缔造者，让德意志人享受到了革命的成果的伟人；1814年的皇帝又变成了需要反抗的入侵者。这两种观点在19-20世纪一直都存在，而且从未达成共识。造成这种差异的原因是因为拿破仑从未在德意志地区的土地上留下完全一致的印象，这一印象因政策、管理的差异而不同。简而言之，反法情绪从东北向南逐渐递减，西部最为亲法。暴君拿破仑的形象在普鲁士流传最广；在莱茵地区，尤其是深受民法典“恩惠”的左岸地区，废除特权、平等纳税，他们视拿破仑为现代化奠基人；在巴伐利亚，拿破仑被视作改革者，是他将选侯国变成了王国。这种看法流传到了当代，奠定了法国与巴伐利亚的亲近关系。
1840年莱茵危机，1870年普法战争，随着德意志民族主义的兴起，拿破仑的形象也开始妖魔化。随着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结束，德国军事上的失利催促着右翼民族主义的寻找一位像拿破仑一样的强人，一位救世主。但是随着战争的再度爆发，宣传机构开始从两个角度解释拿破仑神话：仇恨英国和在东线受挫的影响，“1812年的种种不会重复”。正是二战时期对拿破仑形象的使用和他与第三帝国的关联，一定程度地毒害了拿破仑在战后的形象。1969年，拿破仑200周年诞辰，德意志当局对拿破仑可能唤起的民族情绪感到担忧，也惧怕他会唤起民众对希特勒的记忆。自此以后，拿破仑的想象就很少出现在课本和历史科学以外的地方了，即便有，也不过是“当代德意志，起源于拿破仑”而已。
西班牙
这一段历史在西班牙被称为独立战争，永远地被写进了国家的历史。5月2日的马德里暴乱被戈雅画进画中，这一天也称为地区节日。1808年到1814年对抗拿破仑的历史成为了他们的一部分民族史诗，唤起了人们对无法战胜的西班牙的回忆，一个独立的、可以对抗外敌入侵的西班牙。但是在同时代，一部分人是支持约瑟夫一世的，他们将他视为改革派国王，就连拿破仑在他们眼中也是革命的化身，给他们带来了秩序、律法面前的平等和民法典；一部分的贵族甚至教士将启蒙思想视作解决本国问题的途径。在拿破仑入侵的一个世纪中，西班牙就在尝试进行政治、经济和宗教改革，但是在美洲殖民地上与英国的冲突让国内经济瘫痪，继承问题加剧了国内的不安，所有一切都让改革无法进行。他们在法国人身上看到变革的希望。但是当约瑟夫一世要建立自己的王朝时，这些支持逐渐消散。西班牙战争是血腥的，就连拿破仑自己在圣赫勒拿也曾对此表现过懊悔。
对于这场战争，西班牙史学界有两个讨论，如果约瑟夫能够巩固权力或如果拿破仑支持费迪南七世进行改革。这两个讨论都在向我们揭示独立战争中西班牙两难的处境：他们的敌人代表的是国家的未来，捍卫王位却代表了过去和不开化。所以，这场战争不仅是法国人的陷阱，也同样是西班牙人的陷阱。约瑟夫的政权的确给这个国家带来了改革，他废除了宗教法庭和宗教等级，削减了修道院数量，拍卖教士财产，建立公共教育，让女孩子接受教育，取消了封建制度，重新划分行政区域，进行城市规划，加强卫生设施的建设。
随着法国人而来的还有宪法，1812年加的斯宪法，也是近代西班牙第一部宪法面世。它的起草者想要推行启蒙和革命思想，但并不想借助外国人的力量，他们既不是“合作派”也并非当时的“爱国者”，他们的目的是借助战争的空当推行自己的“国家主权”和“分权”原则。随着加的斯宪法而来的还有近代国家的概念。然而西班牙的宪法之路却是坎坷的，1814年费迪南七世重回王位，宪法废除，1820年恢复，3年后再被废除，直到1833年费迪南七世去世，温和自由党正式成立，19世纪西班牙的自由之路才正式开通。他们驱逐了拿破仑和他的军队，但是将他们的思想留了下来。
俄罗斯
俄罗斯一直自豪于自己从头到尾参与了拿破仑史诗。拿破仑在他们心中既是坏的独裁者，魔法师，也是天才，这一切都将拿破仑塑造成了一个非凡之人。但是同时代人对拿破仑的记忆却是矛盾的，后代史学史对他的印象也是变换的。这种差距大致是因为俄国民众与法国人接触太过于有限，因为法国人来了，民众就都躲起来了，他们并未像西班牙人那样“密切接触”，甚至还有他将解放农奴的传闻。但是教廷却将他视为敌基督者，1806年的教务大会将拿破仑定性为“信仰之敌，犹太人和穆斯林之友”。由于俄国民众受教育程度有限，宗教的敌意反倒增加了他的超乎凡人的特性，在人们口中他甚至具有超自然的能力。这种非凡随着参战人士回忆录的出版也就逐渐消失了。这些回忆录寻求着能够清除黑暗时期的荣光，但是相比于对大军团负面的刻画，拿破仑的形象正面得多，他仍是那个“将不可能变为可能的伟大之人”。
1934年，在斯大林的授意下，第一本拿破仑传面世，作者是Evguéni Tarlé。这本传记将两个开创强国的人作了对比。随着二战的爆发，这种对比便很少有人再提及，人们开始回看1812年的战争，甚至“虚构”出1812年战争的参与者，他们来自人民，是如今抗德战士的先祖。1970年拿破仑形象迎来了官方定义，“革命的孩子”，这一个一个苏联体系下积极的定义，要知道他此前不过就是“资产阶级的工具”。随着苏联解体，在课本上，俄罗斯不再是博罗季诺的胜利者，但是他们依旧自豪于自己亲历了拿破仑史诗，在奥斯特里茨见证了皇帝的天才，在别列津纳见证了皇帝的撤退。20世纪，拿破仑成了俄法外交的工具，维亚济玛重新安葬两国阵亡将士、居丹将军遗体回国，都在为两国外交出力。
战鼓依旧—拿破仑的军人在拉美独立战争
1814-1835年，约有2000名参与过拿破仑战争的军人参加了拉丁美洲独立战争。这些军人不单单是法国人，他们来自欧洲各地，或因拒绝旧制度复辟或因抵触宗教而漂洋过海，投身于建立新共和国的战斗中。拉乌尔和萨热将军在1825年-1827年中指挥中美洲联邦军队；皮埃尔·拉巴度将军1821-1822年参加了巴西独立战争；布雷耶将军1817-1818年担任安第斯和南智利军团总参谋长。他们的军队有混血，也有黑人。其中安布雷斯·克拉默带领的安第斯军团第8营更是在查卡布科取得了智利独立战争的第一场胜利。除了陆军之外，还有海军将领也带着他们的船投身了拉丁美洲独立运动（Tortel，Cortes， Aury 等）。他们为拉丁美洲带来了拿破仑战争赋予他们的地理、制图、医疗、军事能力。
例如在智利，1817年贝尔纳多·奥希金成立了第一所只由拿破仑的军人构成的军事学校，他们用第一帝国的炮兵、步兵、骑兵操典训练了智利第一代将领。这些流落在外的拿破仑的士兵们中有一部分有着宏大的野心，他们想要借助新成立的共和国的军队登陆圣赫勒拿，解放拿破仑。例如伯南布哥群岛的独立就是计划中的一环，他们想要借助新共和国的军队和智利的军舰前往圣赫勒拿。但是这个计划最终还是流产了，只有一位将军活着回来了。继续战争的代价是巨大的，30%的将领死在了战场上，20%死于取得独立后的政治斗争，他们比挑起内战的领导人更为共和、进步，因此也就成了暗杀或处决的对象。至于活下来的人，他们大多在当地扎根，将拿破仑的故事流传了下去。
这便是拿破仑形象在法国以外国家的变化，他的身份从不固定，除了军事建树之外的评价，没有一个形容词能够永远放在他身上。与法国不同，国际关系也同样影响着他的形象，就好比2021年2月维亚济玛对大军团将士遗骨的重新安葬和居丹将军遗骨的回国，既缓和了两国的关系，也在两国之间重新定义了拿破仑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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