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蚁、猫与人类的未来 ——谈贝尔纳·韦尔贝尔和他的哲幻小说

蚂蚁、猫与人类的未来

——谈贝尔纳·韦尔贝尔和他的哲幻小说

打开法国作家贝尔纳·韦尔贝尔(Bernard Werber,1961-)的个人网站,画面下有一行小字,是系统在提醒我:“您是第8227039只来这里散步的小蚂蚁。”

相信很多人跟我一样,对这位作家的阅读是从“蚂蚁三部曲”(《蚂蚁》《蚂蚁时代》《蚂蚁革命》)开始的。《螞蚁》是作家的处女作,贝尔纳从中学会考结束就开始酝酿,直到一九九一年出版,整整花了十二年时间厚积薄发,据说正式出版的内容只是初稿的四分之一。随后一九九二年出版第二部《蚂蚁时代》,一九九六年出版第三部《蚂蚁革命》。这套书成功了,但作家却患了抑郁症,甚至想过自杀,一出手就用力太猛,“身体(大脑)被掏空”,他很担心自己以后写不出更好的作品。“蚂蚁”系列在全球累计卖出了五千万册,被译成三十几种文字,在韩国的发行量甚至超过了原产地法国,比起自由散漫的法国人,重组织、守纪律的韩国人或许更容易读懂蚂蚁散发出来的费洛蒙吧。

先后获得“科学与未来”读者奖、《纽约时报》畅销书奖、《出版人周刊》读者奖、法国教育协会特别荣誉奖等殊荣,“蚂蚁三部曲”也奠定了贝尔纳日后的创作基调和风格:去人类中心主义,乌托邦情结,体裁杂糅(科幻小说、多学科知识、哲学随笔、侦探小说、童话寓言、百科全书等),痴迷于探索起源、科学、灵性和生死等终极问题。

只要稍稍了解一下作家的童年和成长经历,读者就不难理解他为什么会写出像“蚂蚁三部曲”这样另类的作品。贝尔纳最早的文学创作可以追溯到一九六八年,七岁的他写了第一个短篇小说《一只跳蚤的历险》——跳蚤在一个人身上蹦跶,一路从脚蹦到头,在裤子、内裤、衬衫下潜行,一会儿掉在肚脐眼里,一会儿迷失在腋毛丛林里,历尽艰难险阻好不容易爬到头上,正准备“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当儿,被一根手指碾死了。语文老师很惊讶这么小的孩子居然已经懂得制造悬念、推波助澜,并设计了一个出其不意、戛然而止的结局。但让老师笑疯了的,却是小朋友在作文里闹的一个笑话,因为不知道词义,小贝尔纳根据构词法把跳蚤(puce)的爸爸和妈妈写成了处男(puceau)和处女(pucelle),并认定那就是公跳蚤和母跳蚤的拼法。

八岁的时候,他写了第二个短篇《神奇的城堡》,在写这个把来访者统统“吃掉”的城堡时,他开始琢磨读者心理——在读到第x行的时候,读者应该会以为凶手是Y……九岁的时候,他在第三个短篇《多班调查》中第一次尝试密室杀人的主题,他承认受到了埃德加·爱伦·坡的影响,挖空心思地让多班一次次在不可能的绝境中出其不意地顺利脱身。十岁的时候,他写了第四个短篇《狮子眼中的丛林狩猎》,尝试以视角的改变造成某种幽默新奇的效果。

除了语文,贝尔纳的其他科目成绩平平,他说自己从小记忆力就差,记不住历史年代、河流、首都的名称。他中学阶段的兴趣爱好是电子、轻木飞机模型、玛雅文化和复活岛上居民的文化,尤其关注图卢兹天文中心对太阳黑子定期进行的研究。虽然热爱科学,但在文理分科考试中,贝尔纳没有考上理科班,结果去了文科班读经济。他个性越来越孤僻,常常一个人躲在卫生问看书,一待就是几个小时。这个阶段他迷上了儒勒·凡尔纳,认为《神秘岛》是无与伦比的杰作。

高中时期贝尔纳为了和小伙伴法布里斯·戈杰(Fabrice Coget)创办一份校报——《欣悦》,不仅学习了胶版印刷和打字,还专门拜图卢兹的制香师亨利·贝尔杜(Henri Berdoues)为师学习了香水的制作。这份报纸虽然内容不是很特别——百分之三十写学校生活的文章,百分之七十是连环画,但是这些连环画要配上专属的香氛和音乐来阅读,让眼、鼻、耳同时得到愉悦和享受。自然,香水是主编大人DIY的。这期间,通过法布里斯,他发现了美国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科幻小说和十九世纪的巴洛克奇幻小说。

一九七八年高中会考过后,贝尔纳开始写“蚂蚁”,一开始只是为连环画配了七页的故事梗概:一群蚂蚁生活在锡箔纸里,蚁后决定革命,改变蚁群的精神状态。但他很快意识到“蚂蚁”这个奇怪的选题给创作带来了很多不可思议的可能性。从那时起,他就决定要把“蚂蚁”写成一本大书。他每天早上写四个小时,雷打不动。与此同时,他开始了书中书的创作,也就是“蚂蚁”系列中如假包换的《相对且绝对知识百科全书》。

《蚂蚁》的创作旷日持久,因为贝尔纳不仅在写作,而且随时在学习、校准自己的写作。几位美国科幻作家是他学习的榜样:“基地”系列作者阿西莫夫(Isaac Asimov)的机智,《沙丘》作者赫伯特(FrankHerbert)的神秘,《高堡奇人》和《流吧,我的眼泪》的作者菲利普·K.迪克(Philip K.Dick)的疯狂……尤其是思如泉涌、不吃不眠不休连续创作的迪克,贝尔纳认为他已经突破了科幻小说的范畴,到达了哲幻小说(哲思一科幻,philosophie-science)的高度。另一个让他高山仰止的作家是十九世纪法国作家福楼拜,其精雕细琢的文字和画面感十足的描写,与迪克井喷式的创作风格截然不同。

四年时间,整部小说重写了十八稿,每一稿的情节、人物和编排都不一样。为了不混淆,贝尔纳给每一稿都标了字母和数字,字母变了表示情节做了改动,数字变了则表示风格和编排做了调整。到一九八二年九月,“蚂蚁-P63”稿已经超过了一千页,他用几何图形和箭头研究小说的架构,仿佛用文字砌筑起一座大教堂。在图卢兹犯罪学学院的学习让他兴味索然,期末考试连连挂科。一九八二年他转入巴黎高等新闻学院学习新闻。

一九八三年三月,获新闻基金会最佳新人奖,贝尔纳得到资助和勒鲁(Leroux)教授去科特迪瓦追踪报道非洲(食人,兽)黑蚁,非洲之旅无疑为他的创作提供了宝贵的第一手素材。回国后他一边给各大报纸投稿,靠挣稿费过活,一边继续创作《蚂蚁》。他在单问公寓里弄了一个蚂蚁窝,方便观察和激发创作灵感。与其从科学书籍中拾人牙慧,不如自己亲自观察来得生动真切。看多了,贝尔纳几乎连每只蚂蚁都认识了,但他当时的女朋友受不了:“蚂蚁?!太恶心了!万一它们爬到我们身上?”结果有一天,蚂蚁真的咬破纸盒逃出来了,他们花了一天时间把蚂蚁用小勺子一只只捉回去。蚂蚁吓坏了。

在《新观察家》杂志做了七年的科技记者之后,他写的报道《新加坡,电脑之城》获年度最佳作品奖,结果遭到领导的嫉妒——他被开除了!失业后他开始学习电影编剧,就在他打算放弃《蚂蚁》的创作时,阿尔本-米歇尔(Albin Michel)慧眼识珠,建议他给稿子“减肥”,把最后一稿“蚂蚁Z-53”从一千四百六十三页删减到三百五十頁出版。描写、对话、剧情统统缩水,地窖密室杀人的悬念牢牢抓住读者的好奇心,以书中书——《相对且绝对知识百科全书》——点缀科学和历史常识,并采用了电影中平行蒙太奇的手法,把蚂蚁世界和人类世界的两条故事脉络并置。之前十二年的所有学习和准备都在《蚂蚁》这本书中得到了体现,甚至包括催眠技术,“主要用在地窖的故事里,人物不只是下到一个地窖里,也是下到他自己的地窖——他的无意识里”。

一九九一年三月,《蚂蚁》由阿尔本·米歇尔出版社出版,大多数巴黎记者都以为是一位美国老作家的作品,因为奇幻文学似乎是英美文学的专属。《蚂蚁》描绘的是一个迫在眉睫的未来,跟当下的现实生活相仿,跟通常动不动就是火箭、机器人和外星人乱飞的科幻小说不太一样,而这也折射出作家独特的创作审美和动机:通过描绘地球上另一物种的生活来反思人类,探讨人类在钢筋水泥森林里生存的其他可能性。之所以写续集《蚂蚁时代》和《蚂蚁革命》,是因为作者不想总被人当作一个蚂蚁专家去介绍,写蚂蚁不是为了谈论昆虫,而是为了谈论人类的境遇,这也是为什么从第二部开始哲思的味道更浓了。亚伯拉罕说“万物归一”,耶稣说“一切皆是爱”,马克思说“一切皆归于经济”,弗洛伊德说“一切皆为性”,爱因斯坦说“一切都是相对的”。那么,然后呢?……这才是“蚂蚁三部曲”真正关心并思考的问题。

除了蚂蚁和人,“蚂蚁三部曲”还有一条清晰而独立的平行线索,那就是假托科学家埃德蒙·威尔斯之名写的书中书——《相对且绝对知识百科全书》,我承认这条线更符合我的阅读趣味,幽默、跳跃、无序,所有知识的点滴又融汇成一个自足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作家谈到创作初衷时说:“我想把一些生物学和历史知识融入小说中,让不太了解的人有些了解,就像餐前的开胃酒和小点心。我们在阅读过程中,一边吃正餐,一边吃些小点心。”

一九九三年,“书中书”《相对且绝对知识百科全书》独立成书出版。

“蚂蚁”系列之后,贝尔纳又写了“天使”系列、“诸神”系列、“科学探险”系列、“第三人类”系列,不论语言风格还是故事架构,都和“蚂蚁”一脉相承。此外他还写了一些单部头小说和短篇小说故事集。二0一六年出版的《猫语者》就是一本独立的单部头小说,但眼尖的读者在书的开篇题词里就瞥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无处不在的科学家埃德蒙·威尔斯,而整本书的谋篇布局也是典型的贝尔纳风格,或者说套路。叙事同样以三条平行线索展开:猫的世界,人的世界,公猫毕达哥拉斯为母猫贝斯特讲述历史。故事一开始是母猫贝斯特在窗口看到马路对面的学校里发生了一起恐怖袭击,隔壁家搬来一只高冷的、头上有“第三只眼”(一个可以连接电脑和网络的USB接口)的逞罗猫毕达哥拉斯。贝斯特很快爱上了无所不知的毕达哥拉斯,并开始接受公猫对她的教导(从四十五亿年前地球形成开始到第一只进入外太空的宇航猫),而人类世界的恐怖袭击也很快升级为不可避免的宗教冲突和战争。与此同时,巴黎发生了鼠疫,老鼠迅速繁衍且变得越来越强大,为了对抗鼠群,猫族和人类联合起来,在塞纳河的天鹅岛上组建了一个“共同生活”、延续文明的理想国。

从小就立志实现“跨物种对话”的母猫贝斯特终于找到了理想的“跳板”,通过梦境和通灵人帕特丽夏完美沟通。这不禁让人联想到“蚂蚁”系列中的“罗塞塔之石”——一台翻译机,可以破译蚂蚁语言并转换成人类语言,从而让两个物种、两种高度发达的文明之问建立沟通的桥梁成为可能。不过《猫语者》中的通灵人帕特丽夏更进一步,她可以通过梦境和所有生灵神交,不论是动物还是植物。小说结尾时,母猫贝斯特正准备写一本书,把她的经历和所思所想记录下来,以抵挡时光的流逝。在《蚂蚁革命》的最后,二十四号蚂蚁王子也写了一部费洛蒙小说,如果读者喜欢,他还要继续写《手指时代》和《手指革命》:“第一部小说讲的是蚂蚁和手指两个文明的接触,第二部的内容则是双方的冲突。最终它们谁也不能消灭谁,于是最后一部小说就讲两个种族之间的合作。”在他看来,“接触、冲突、合作,两种不同的思维模式相遇,这是必经的三个阶段”。他甚至对故事如何展开已经有了非常明确的想法:“小说将建立在三条平行的故事线上:一条线写手指,一条线写蚂蚁,第三条线则是一个对两个平行世界都有所了解的角色,比方说一0三号。”在《猫语者》中,一0三号对应的就是“实验猫”出身的对猫族和人类都有所了解的逞罗猫毕达哥拉斯。

难得有法国当代作家像贝尔纳一样热衷于阅读《易经》《道德经》,喜欢中国历史,在自家空荡荡的客厅里打太极拳,甚至还天真地幻想过来中国生活,因为“法国的税非常高,交税交得我们已无法生活了”。而且,他还看过老合的《猫城记》。

《猫城记》是老合在“九一八事变”后次年发表的长篇小说,描述了飞机失事坠落在火星,“我”(飞机上的技师)误入火星上最古老的猫国,看到猫国遭邻国入侵而惨遭破城灭族的故事。“我”在猫城结识了形形色色的喵星人:有权有势的政客军官兼诗人大蝎、世事洞明却行事敷衍的小蝎、只抢迷叶与妇女的猫兵、守着八个小妾的公使太太、杀人不犯法的外国人、打老师的学生、卖文物的学者、不做实事只会瞎起哄的党棍、奴颜婢膝抢着投降的军阀……与其说这本极具“恶托邦”风格的作品是现代中国早期的科幻小说,倒不如说它是一部超前的魔幻现实主义作品,借由火星上一座荒诞的猫城,用讽刺辛辣的笔触,老舍真实刻画了中国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的社会现实并预言了即将爆发的战争和民族灾难。

和老舍的《猫城记》一样,《猫语者》也是一部非典型的科幻作品,有一点奇幻,但更多折射出来的还是我们当下身处的和即将到来的危机四伏的现实。我们无处逃避,而人类的未来又在哪里?或许,“罗塞塔之石”是重建通天塔的另一种尝试。只有两足兽不再自私自大地只从自身所谓的幸福繁荣去考虑问题时,人类才可能有未来。明天,或许是猫,或许是鲸,或许是三叶草,是猴面包树,是夏威夷蜗牛……会带给我们不一样的答案。

作者:黄荭

来源: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