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残骗保的中年人:骗保70万,代价是三根手指

保险调查,是保险理赔前勘验、核查事实的过程,保险调查员的工作决定着巨额利益的归属,因此看尽人间百态:有人为骗保推女儿下山,也有人普吉岛杀妻。45岁的陈大壮,接连获得了70万元赔付,代价则是三根手指。

我看着眼前这张断指照,觉得自己的小拇指也在隐隐作痛。照片上,一只被包扎的左手失去小指,伤口渗出的血染红纱布,其余四指也满是血污和泥土,混淆了肤色。

照片下方是客服录入的资料:陈大壮,45岁,户口所在地东北某省,因在田间劳作时不慎割断手指,申请理赔。

保险公司理赔员这行像是私家侦探,客户发生的每个意外事件,都要经过核实后,才能依据保单的条款给付相应的理赔金。工作过程与发生交通事故,第一时间到达现场的车险理赔员类似:给车辆各角度拍照、了解事故经过、划分清楚责任方后再理赔。

我就是那个确认客户真实发生意外,并符合理赔报销条件的最后关卡。

断指的陈大壮投保了我们公司的意外伤害保险,就是那种每年只交几十元,如发生意外就能得到几万至几十万元赔付的保险。2013年,系统对他第一次报案出险的记录如下:

客户于2013年10月13日上午9点45分拔打客服热线报案,称在田间劳作割玉米杆时,使用镰刀将左手小拇指割断。因之前购买我司的意外伤害险,仍在投保期内,申请理赔。后面附着客户的一切相关资料:身份证、保单号、断指照片、医院诊断记录、药费发票等信息。

事实清楚,证据完整,完全符合理赔要求。我在第一时间核实所有相关内容后,报师傅终审。当时我还只是一名实习理赔员,没有终审权。

师傅是资深理赔主管,经手的案件不下百例,这宗案例简单明了、资料完善,于是他在第一时间给予了审批。很快,5万元理赔金支付给陈大壮。

几天后,师傅在一次闲谈时说:像陈大壮这样的情况,找到断指,及时送医是有可能接上的,因为断指用镰刀一下子割断,切口应该平整,他怎么就直接处理了呢。我也摇摇头。此时我们对陈大壮的状态一无所知,我们猜想,可能是农村人没这意识,甚至可能没钱就医。

2014年,我从一名实习生转为正式理赔员,拥有工号,开始独立接手案件了。

9月某天,我像往常一样打开工作系统,一条待处理的理赔信息引起我的注意:

客户陈大壮,投保我司的意外伤害险,因在田间干农活时不慎割伤手指,申请赔付。下面附着客户的身份信息及诊断记录、付款票据、120接诊记录等相关资料。客户信息很完整,资料提交也详细,不像有些客户,要经过多次告知才能完全提交符合要求的各种证明。

我注意到客户上一条理赔记录:2013年,同样因断指理赔5万元。瞬间,我想起之前的事,陈大壮断指的照片,还有师傅惋惜他为何不做断指接续的话。

入职培训的时候,专门有规避和辨识客户恶意骗保行为这一课。还记得当时老师开玩笑说,你们最好都像齐天大圣一样,有一双火眼金睛。

火眼金睛我没有,但怀疑和谨慎总不会错,于是将案例上报给上级,也就是我师傅,请求帮助。

师傅已升至部门经理,这种定额理赔的普通案件已经不再实际经手了。他听说我的疑问,又看过客户档案,决定带我实地查访,走理赔调查的流程。对于任何一家保险公司来说,骗保行为绝对不能容忍。

图 | 保险合同

第三天上午9点多,我和师傅出发了。陈大壮住在本市外务县下属的一个村,开车需要一小时左右。路上,师傅给我讲了他的往事。

十几年前,他刚任职理赔员,遇到一个客户骗保案例。投保人为自己和妻子同时买了高额意外险,保单生效一个多月后,妻子喝农药自杀了。

他们对保险条款不熟悉,自杀不在他所投保的范围内,何况保单还没过三个月观察期。丈夫报案要求理赔,理赔不成就大闹,后来警察出面,才解决了这场闹剧。

通过调查师傅才知道,投保之前,妻子已经癌症晚期,家里没钱治不起,丈夫也没打算给治,不知听谁说的,想出了这么个歪主意。这已经是赤裸裸的骗保了。如果公司追究,对方要承担法律责任。最后,公司还是放弃了追索的权利。

我的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车子在静默中行驶了一段,师傅停下说,到了,我抽支烟,然后进去吧。

下了车,一阵风吹过,风里的灰尘和空中乱舞的枯枝碎末让我眯起眼睛。村子离公路不远,村口是一条两车身宽的水泥路,不长,一眼就能看见尽头,泥土地两边是大大小小几十户人家。再远远看去,房子后是大片大片枯黄的庄稼地。

本市周围的村子几乎家家都以种植玉米为主。眼下秋收已过,只剩干枯发黄的玉米杆,风一吹哗啦哗啦作响。有的已经收割完毕,捆扎成一堆堆圆柱型,地面只剩下齐刷刷一层割完的茬儿,切口都是斜面,尖尖的向上。

走吧。师傅掐灭烟头,带着我往里走去。村子不大,路上很少见人,10点多的光景,很多人仍在地里忙活着。村头有一家小卖部,我们进去买了两瓶矿泉水,一边喝水一边打听陈大壮的情况。

小卖部的老板娘是个黑胖的中年女人,大嗓门,问我们,找陈大壮干啥?这老小子前几天刚把手指头割了,在家养着呢。

师傅顺着话问,咋割的?

老板娘一边搬汽水箱子一边说,咋割的我可没看着,就听说前几天下地干活,没干多一会呢,他就大喊大叫说受伤了。旁边一起干活的村民要送他去医院,还是陈大壮自己说的,打电话叫120来。不一会,120把他拉走了,后来听说又掉个手指头。

师傅说,咋叫又掉个手指头?老板娘说,因为去年他都掉一根手指头了,哎,你们是谁啊?问这事干啥?师傅笑眯眯地说,我们是保险公司的,这不,他在我们这投保了,人家出事了,我们来看看,好给人赔钱。

老板娘说,那你们去他家看看吧,前边右转有个小道,左边最里边那个院子,找不着你再问。

我们道了谢,按老板娘指的路走了没多远,碰上一个扛着锄头的老乡。师傅上前,递了根烟,闲聊一样又打听了陈大壮的家。老乡一边抽烟,一边跟师傅打开了话匣子。

陈大壮出生在这个村,土生土长的坐地户,他看不起种地的,嫌太脏太累赚不到钱,总想干点轻巧又来钱快的活。年轻那会,他整天在外面瞎逛,地里的农活一样也不会。他爹妈打也打过,骂也骂过,最后管不住,只能由着他去。这么折腾了几年下来,家底败光了。眼瞅着三十来岁的人,啥也不会,他老婆就让他跟着同村人出去打工。

“走南闯北这些年,我看他别的没学会,倒是学了一肚子坏水,看人的眼神都不对,狠叨叨的。村里人现在都瞧不上他,你们咋想上他家呢?”

老乡口中的陈大壮,和眼前这个村子鲜活的景象有强烈的反差。村里的小路很窄,但铺得很平整。两边的房子院墙不高,多数人家的院子不管大小都很热闹:种着一些家常的蔬菜,养着几只鸡鸭,有的院里还养着猪或牛。院子里拉起七七八八的线,有的晒玉米和干菜,有的晾衣服,满是生活的气息。

陈大壮家的院墙低矮,有点歪,有些地方还缺了砖。院里一幢水泥房子,房顶上长着不少杂草。门窗紧闭着,没有一丝烟火气。绕到前面,一扇已经斑驳掉漆,就快看不清颜色的铁门半开着。

院子不大,左侧搭了个小棚子,可能是用来堆放杂物的。房前一个水泥平台,上面放着一些坛坛罐罐,中间修了二阶台阶,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我们没去敲门,站在院里喊:请问陈大壮在家吗?喊了两遍,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穿着老旧的女人站在门口,警惕地问,你们找谁?

我们说明来意,女人把我们让进屋子。屋里散发着一股蔬菜腐烂的味道,还有一股草药混杂着血腥味。我尽量屏住呼吸,跟着女人往陈大壮住的屋子走去。

陈大壮真是挺壮实,即使半躺在炕上,也能看出身材魁梧。他有一张北方汉子普遍的方脸、浓眉、阔嘴,可一双眼尾向上扬,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模样。

我们进屋时,他上半身歪斜着靠住墙角,盖着一床小薄被,露出的脚没穿袜子,黑不溜秋地伸出来。那只受伤的左手被纱布包着,吊在胸前,看不清楚到底没了哪根手指,纱布也不知多久没换了,红红黄黄的。

看见我们进来,他似乎是想坐起来,但没成功。我们连忙阻止了他,说明来意,请他详细说明一下受伤经过。

陈大壮先是呻吟一声,慢慢举起左手。可能动作大了点,嘴里嘶嘶哈哈不停抽气,蜡黄的脸上满是痛苦。女人扶他坐正,轻轻把他的手放下来,转头对我们说,你们想问啥跟我说吧,我是他老婆,我们当时一起在地里干活的。

女人黑瘦黑瘦的,额头的皱纹和眉间的川字纹很深,头发像枯草一样,但梳得还算整齐。师傅像聊家常一样问,陈大壮怎么受的伤,有没有拍照,断指怎么处理的。

她很干脆,竹筒倒豆子一样说开了。

割玉米杆这种农活不光得有力气,还得有巧劲,一般先用左手搂住玉米杆底部,夹在腋下,右手持镰刀去割。

陈大壮平时少下地,干活不利索。受伤那天左手搂的低了,一刀下去玉米杆没断,手指头断了。断掉的手指也不是没想过接,但考虑手术费太贵,而且接上也不如从前,干脆不接了。

女人劈里啪啦几句话就说完了,转头看着陈大壮,如同在询问她说得对不对。陈大壮龇牙裂嘴冲着我们说,我媳妇说得没错,你们来也来了,看也看了,赶紧给我拿钱吧。他顿了顿,喘口气说,我这年年都买保险,钱也不是白花的,现在手指头都没了,你们就得按合同办事,给我赔偿。

师傅说,对,保险就是保障,只要你确实发生意外,符合理赔要求,我们当然要管。

他故意把“确实”二字咬得很重。陈大壮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梗着脖子喊,老子他妈的手指头都没了,这还不叫意外?那你说啥叫意外?别让你们拿几个钱就叽叽歪歪,你们那点钱换老子一个手指头,我还嫌亏了呢。告诉你们,赶紧给我赔偿金,别给大家找不痛快。

他指挥女人,拿出当时的就诊记录、交费票据给我们看。

“我有证据,这些能证明老子手指头断了就是意外,你们不想给也得给!”

此时的他一脸凶蛮,已经不像我们刚进屋时病怏怏的。

师傅将所有证据、记录等一一看过,让我拍了照,便和我离开了陈大壮家。出门的时候,身后传来陈大壮的声音:“你一个婆娘懂啥,不跟他们来点狠的能给我钱?没钱拿啥过好日子,没钱我咋让别人看得起我……”

我和师傅相视一眼,默默回到车上。返城路上,我问师傅,陈大壮算不算骗保。

师傅沉默了一阵说,从我个人经验和情感倾向上,他这就是骗保,但从他本人的真实受伤状态和提供的理赔资料来说,我们没办法定义他是骗保,回去后,你按流程执行理赔吧,同时向公司备注他的用户信息。

图 | 办公室

有个笑话说,一个人每天上夜班,白天睡觉时总听到楼上咚咚扔鞋子的声音,为了不在睡中惊醒,听到两声才安心睡觉。有一天,他只听到一声咚,为等另外一声,整夜都没睡。我就像等待另外那声咚的人,被陈大壮搅得心神不宁。

一转眼,到了2015年秋天,我等来了另外那只鞋。

收到陈大壮第三次中指伤残理赔申请时,师傅没有迟疑,第一时间跟公司申请要求警方立案。同时,我们在行业内部交流会上发起了联合调查申请。

所谓行业内部交流会,是由本市几家大保险公司牵头组织的内部交流会议,我们也是组织者之一。会议邀请省内所有保险公司参加,平均每两个月聚一次。

这次交流会上,师傅将陈大壮的案例公开,请在场所有同行回去后核查陈大壮的投保信息。没到一周的时间,就有三家公司回应,陈大壮在他们公司同样投保了意外伤害险。

2013年那次断指,除我们公司外,还有两家公司为其理赔。2014年那次意外,他同时向四家公司申请了理赔。今年,他断了第三根手指,仍然是两家公司的承保客户,我们是其中一家。

几家公司将数据进行综合统计,陈大壮的三根手指一共为他换回70多万的理赔款。这在2015年的本市农村,可谓是一笔巨款了。

两周后,警方也传来消息,他们根据保险公司的联合申请,提审陈大壮,也对当地村民进行了走访调查。最后的结论是,证据不足,无法按骗保罪名立案。

这个结果,我和师傅心知肚明。别说没有现场证据,就算他头顶上有摄像头,记录了割手指的一刻,他自己不承认,谁又能说他是故意自残呢?不管骗保动机是什么,动机不能代替实证,手指是真断了,彻彻底底断了,连接续都没有。目前,他只是一个左手只剩两根手指的残疾人。

我们拿出联合调查结果,向行业协会及保监会申请将陈大壮列入黑名单,审核批准了。这意味着,在国内,他将是所有保险公司的拒保客户,终生不会再有任何一家保险公司为他服务了。

一年后,我再次来到陈大壮的村庄,却不是为他而来。同村的一名村民因受雷击意外身亡,在北方这样的案例并不多见,我需要按流程进行前置调查。

查访结束后,我竟然不知不觉走到了陈大壮以前的家,他家里的房子比起原来好了很多,看起来翻修过了。

我向路过的村民打听陈大壮。村民说,陈大壮发了,不知哪来的钱,包了好几十亩的地扣起了蔬菜大棚,还雇了不少人为他干活,可了不得。我问,陈大壮怎么想起来做这个的。村民说,他老婆的主意,他老婆可是个会过日子的女人。

最后一次听到陈大壮的消息,是在2017年一次行业交流会上。那时我已跳槽到另外一家保险公司。有个同行提起了,他说,陈大壮为骗保,弄瞎了自己一只眼睛。他的保单当时还在生效期,可是进了黑名单,没有公司为他理赔了。

*文中部分姓名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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