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时期的爱情 Part1

那是2002年夏天的一个早晨。在日本大阪市郊的一间大学研究室里,两个小女孩面对面地坐在荧光灯下。她们都身着淡黄色衣服,脸颊微鼓,刘海乌黑,短发齐肩——其中一个是五岁的小女孩,另一个是她的机器“克隆”人。

今天是小女孩第一次见到这个和她一样高的“克隆”。 小女孩只顾一个劲地盯着她的同伴;而在另一边,这个同伴仿佛也在盯着她看,表情一脸严肃、僵硬。 另一个人用镜头记录着这一切——他既是一个父亲、又是一个创造者。

“你不想说点什么吗?”他问。

小女孩转向他,神情迷惑,随即又转了回去,继续盯着那个机器人。

“跟她说话!”他说,“跟她说你好。”

“你好……”小女孩小声嘟囔着。机器人点头了。

“去吧,”他继续说道,“跟她玩吧。”

机器人晃了晃头。小女孩的父亲在镜头后轻轻笑了几声。但小女孩并没有动——她看起来略带焦虑,静静地凝望着她的这个“克隆”人。

她们的身体做着这样那样微小的动作——刻意的也好、随意的也罢,这些动作都在向对方传达着“我是活物”的讯息:她们会每隔几秒眨一次眼,偶尔也会动动脖子——但小女孩的感官激活的是她鲜活的神经系统,而另一边的机器人利用的却只是在它硅胶外壳下的电动机。

“跟她玩一下有那么难吗?”父亲问道。

女儿看向他,然后又看向机器人——它的嘴如同搁浅的鱼一般微微张合。

父亲笑了笑:“她是在吃东西吗?”

小女孩没回话。她表面上耐心而顺从地听着父亲的话,心底里却满是抗拒。

“感觉奇怪吗?”父亲问——说实话,就连他自己也觉得这机器人并不太像真人。

漫长的几分钟过去了,女孩的呼吸逐渐变得沉重。“我好累,”她说,旋即大哭了起来。

当晚,在郊区的家里,父亲将视频上传。他的名字叫石黑浩(いしぐろ ひろし),他想把这个视频留给后人,因为他认为这应当是有史以来第一份现代人型机器人的记录。



在那之后的十五年内,石黑浩创造出了30个左右机器人,其中大部分是女性。这些机器人都是真人的“克隆”:它们的模版包括了一个新闻主播、一个女演员和一个模特。这些机器人会出现在咖啡厅和购物商场之类的公众场合——它们能在商城里唱歌、也能在舞台上演剧。最重要的是:石黑浩会利用他的这群美丽“女人”,在位于奈良的国际电气通信基础技术研究所(the Advanced Telecommunications Research Institute International)和位于大阪大学的智能机器人学研究室(the Intelligent Robotics Laboratory,简称IRL)内,进行学术实验。

IRL位于校园灰色简朴、错综复杂的楼房之中。大约30个学生和助理教授在此近乎寂静的计算机舱和观察室内工作着:结伴的年轻男子身着运动衫、脚上只穿着袜子,时而在铺着油地毡的长长楼道或研究室中穿梭,时而在笔记本电脑上埋头工作,仿佛以红牛、梳打饼和百奇为生。女性们像是不属于这个地方。更甚之,就连洗手间门口的标语都写着“请小心女洗手间里的陌生男性”。

石黑先生则是这凌乱的研究室的头头。他非常好认,穿得跟近几年广告上的他一模一样:黑色显瘦的衣着看起来十分现代,配上刚刚好的皮背包和腰包,戴着浅色的六边形眼镜,深黑色的头发像个拖把头一样扫过他的前额。研究室属于石黑浩的系。他现今五十四岁,是这所日本顶尖高校的著名教授。他拥有两个实验室,同时也在跟日本各地的十多个私营企业合作,而最近更是收到了日本政府给出的有史以来最慷慨的科学工程拨款之一(价值1600万美元),还有七个秘书帮他在幕后管理这一切。

今时今日,人类仍然无法创造出与真人形神相似的机器人,更别说赋予这样的机器人“人性”(或——按照日语中的说法——那种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存在之感”)了。这都是因为:我们现在对自身的了解还远远不足以“再创造”人类——我们不知道人类是如何通过感官线索和微小动作的积累,产生出同情、安慰和信任之类的感情的。也许未来,人类能够成功创造出所谓的“通用人工智能”(Artificial General Intelligence,亦作“强人工智能”,一个能够进行人类思考活动的机器大脑),但就算这样,我们又为什么会选择和这样的“非人”大脑互动呢?

石黑浩相信:因为人类总想了解和信任他人,所以假如我们能将机器人变得更加逼真,人们就会更加愿意与它们交流。怀揣这个目标,石黑浩的团队在人机互动的领域里成为了开拓者。

人机交互是一个混杂了工程、人工智能、社会心理学和认知科学的领域。其目标是分析和培养我们与机器人之间逐步发展的关系。我们想明白人类在什么情况下会愿意和机器互动,甚至对它们萌生爱意。而石黑浩相信:每当他创造出一个机器人,我们就能往这个目标更进一步。

在IRL的一个与外部隔绝的房间里,陈列着一批被定期护理着的机器人:这些是石黑浩最勤奋的员工。而在它们其中,除了几张黑色的幕帘、一层薄薄的地毯、和堆满了线缆、显示器和一排假发的架子之外,还有一对成年女性的“克隆”品——它们是“双生子F系列”(Geminoid F,“Geminoid”来自于拉丁文中的“geminus”一词——双生子)的模型。这个系列的名字提醒着人们:这些模型的人类原型仍生活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

日复一日,这些学生和工作人员都在测试、测量和记录着几十个人类志愿者对这些机器人的反应:“机器人的什么行为、什么外貌、什么微小的面部表情和身体活动会让这些志愿者们有异样的感觉?又是什么特质让这些志愿者放开拘束,和机器人进行互动?”石黑浩和他的团队想要利用这些机器人来寻找越来越多问题的答案:“非言语交际对人与(机器)人之间信任的建立有多重要?”“我们会在什么情况下把机器人当作真人对待?”正因如此,石黑浩的两个实验室都在全力以赴地研究人类的亲近行为。

“聊天是一种幻觉,”石黑浩说,“我其实并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只能知道我自己是怎么想的。”

在我们交流的几个月内,石黑浩与我们分享了一些尤其私人的信息:他曾两次想到过自杀;虽然拥有家庭,他还是感觉自己很孤独——“孤独”:这个词在我们的聊天中大约出现过六、七次。

而我呢……在初次拜访石黑浩时,我自己的情形大概是这样的:

当时的我,距离上一段“真实的”感情已经过去了23个月,距离那段感情的复苏也过去了15个月——我后来才发现:那一段“真实的”感情其实并不真实,而那一段感情的复苏则持续了太久。当时的我还在北纽约州的一个小镇里做着一些我觉得耗时耗力,但又不得不做的工作:成天准备着一本即将印刷的书。最近的午后和夜晚,当我放下手稿时,我也感受到了跟石黑浩一样的感觉:一种隔离感,然而又不是完全隔离——我依然有几个交心挚友、一圈不那么交心的朋友,还有我的家人。怎么说呢……这是一种缺少了亲密接触的感觉:没有罗曼史、没有性生活。

这种缺失一部分是我自己的选择——的确有些男人对我表示过好奇,但他们并不明白,我最怀念的不是性,而是那种不可伪造的、和他人的亲密感。但其实大部分时间——这么说吧,80%的时间里,我都不会刻意去想这种缺失。我感觉在自己的骨子里有一种独立感和艺术感,我感觉自己是一个不守常规的自由女性——不管这种缺失让我多么与世界隔绝,对我来说,它都只是我创造力的源泉。然而在那剩余的20%时间里,这种缺失常常让我感到迷惘。

我正是在这样迷惘的时候去拜访石黑浩的。也正因这种迷惘,那17个小时的飞行显得尤其煎熬,“人际关系”这个概念在我脑海里也变得越来越模糊。因此,我感觉石黑浩他们在做的事情——将人际关系量化,测量,探索它的每个维度——非常合情合理。如果我们能够在机器人身上复制出人类之间的亲密关系,那就意味着我们解决了最令我们困惑、也最不为我们所知的问题。

当石黑浩回忆起自己的童年时,他说:

他家在滋贺县琵琶湖西岸的安曇川町,淀川河由琵琶湖流出,途径京都而末至大阪湾。在学校时,即使周围都是听话的孩子们,特立独行的浩也不会听老师的话,就好像他根本没有注意到老师在说话一样。他成天画着一些与学校课程无关的画,而这种种行为让他的母亲担心他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浩几乎见不到他的父母——他们是老师,每天都跟如今的浩一样忙。而代替他父母照顾他的则是他的外祖父母:他的外祖父是一个农民,也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嘴上成天挂着诸如“如何成为一个真正的日本男人”的传统教诲——是他教会年少的浩该怎样正确地使用筷子、怎样祈祷、怎样准备新年装饰。跟在学校里不一样,浩对外祖父的教诲尤其耐心;他认为外祖父不是在教他如何思考,而是在教他如何让自己变得更完美。

他们住在比良山山脚。年少的浩喜欢沿着山腰寻觅各种蛇和昆虫。有时候他会抓到一些锹形甲虫:分节的身体大概有八、九厘米长,背部漆黑油亮,头上长着一对像鹿角一样的大颚。他会在这些甲虫身上粘上新的“零件”:剃须刀刀片,或是在别处捡到的金属片——他认为这是对这些甲虫的改进。如果浩的胶水没有让他们死掉的话,这些甲虫就会带着这些新“零件”继续生活下去。这些甲虫就是浩最初的“电子虫”。

少年石黑浩最好的朋友之一是一个住在水边贫民区的男孩。男孩的父母靠帮别人埋葬死者为生。当时的他并不知道:帮别人埋葬死者在当地人的眼里是一份肮脏的职业,所以男孩的父母在这里是低人一等的。也正因此,在发觉浩与男孩的友谊时,他的母亲命令他立刻跟男孩断绝关系。浩说,他在过去这四十年间都会时不时忆起这件事。

浩是一个娇嫩的孩子:他从出生起就患有严重的皮肤过敏,背后、胸前和手臂上都会长满又丑又痒的疹子。只有外祖父母每晚的挠痒能够给他一点仅有的舒适,让他在持续的抚摸下渐渐熟睡。他的医生每周都会给他进行三次疼痛难忍但成效甚微的注射,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十二岁,医生发现类固醇对他的症状有改善才渐渐好起来,然而这也导致了他到现在还是要随身带着类固醇药物——他的身体从未与他融为一体。

石黑浩认为:人类的情感当然是可以被操纵的,因为它们不过是对外界刺激的反应罢了。

再后来,青年的石黑浩根据三个条件来决定去哪个大学:首先,这个大学要愿意接受一个像他这样有点奇怪和冷漠的学生;其次,在大学里,他要能不受阻挠地画画;最后,大学要离家远一些——于是,在1981年的秋天,他在富士山旁的山梨大学开始了新生活。

在大学里,石黑浩继续着他不羁的“学习方式”,用接连不断的奇怪工作来一边找乐子一边付学费:他当过厨师、当过托管班的监督老师、当过上门卖教材的推销员(这份工作他做了一个星期)、还当过弹珠机职业玩家(这份工作是最赚钱的了)。他看起来完全不受日本主流价值观的影响——他觉得自己超酷。

与此同时,石黑浩也在努力将自己塑造成一个浪漫的另类者——一个艺术家。他成天翘课、穿着一件黑色皮夹克、把他的画板和铅笔打包,骑着雅马哈机车跑去临摹附近乡下的风景——这里才是他的天下:那些树木形成了奇妙的有机景象、那些桃花描绘着春日的生机勃勃。石黑浩就是在这里画出了他的素描和油画,最后还成功卖出了几幅。

但就在大三的时候,石黑浩放下了绘画。他觉得:除非他能成为一个伟大的艺术家,或是出名的公众人物,否则绘画毫无意义(他把这部分归咎于他的色盲:虽然他很喜欢风景,但他对绿色毫不敏感)。那时的浩失去了人生最后的方向。在他最低靡的那段日子里,他甚至会在骑行于陡峭而风大的路上时,想着不转弯、直接一头冲下悬崖——他很好奇那样会是什么感觉。

然而柳暗花明又一村:在机缘巧合之下,石黑浩了解到山梨大学也提供计算机科学的课程——这在当时还是个新鲜玩意。而石黑浩很想知道计算机图像、计算机视觉跟视觉艺术之间有什么关系。在当时,个人电脑还算是个新奇的东西,而编程这个新兴领域则更是百家争鸣。石黑浩觉得他也没什么好失去的了——于是就这样,他成了一个计算机科学学生。

从那以后,石黑浩的学业开始走上了正轨:他意识到,在这尚无章法的新兴领域中,他可以跟从前一样,使用不同的工具,继续像一个画师一样思考。他爱上了诸如“汇编语言”、“Pascal”之类的新词。计算机科学的学生们被安置在一个极其寒冷又满是计算机噪音的房间里——这种恶劣的环境是为了保护计算机,而不是人类。石黑浩一个人做着软件开发,同时也在学习着如何与遵循指令的计算机系统交流——他们仿佛进入了一场对话。

石黑浩很快就终止了他到乡下的骑行,转而一天两天地沉浸在实验室里。随着他的编程语言越来越流利、他与机器的对话越来越顺畅,他开始有了一个想法:计算机使用的语言有没有可能变得越来越人性化,由此它们也可以用我们的方式来理解我们的思想?人与计算机的交流有没有可能变成一段真正的感情?

从那时起,对这种感情的寻觅成了石黑浩唯一的追求——他的梦想。

“它放在大腿上的手仍然保留着橡胶的触感。再靠近点,你还能听到隐藏在它身体里的电机那柔软的嗡嗡声和它眨眼时那轻轻的咔嗒声。”

就在千禧年,石黑浩,作为京都大学的一名准教授,造出了他的第一个类人型机器人(humanoid robot):这是一个机械化的新奇玩意,在一个装有轮子的移动平台上挥动着它分节的钢铁手臂。但石黑浩认为这还不够——他觉得要让人们对机器人产生依附感,首先要有一个跟人类一样的、能让人类产生同情的外形。

当时的石黑浩已经结婚十年了,他的妻子是由他的一个大学同学介绍的一名钢琴家。石黑浩问妻子是否可以用视频记录下她的一些动作——她静坐的坐姿、呼吸的样子,和对各种刺激的反应。石黑浩想要通过研究这些细微的动作来弄明白:我们究竟是通过什么物理信号来(有意识或无意识地)判断一个物体是否是“人类”的。出乎他意料的是:人类并不会真正地“静”坐。

石黑浩意识到:在很多日本学者所崇尚的西方世界中,人形机器人(androids)的发展是被大家抵制的。有些人担心,由于所谓的“恐怖谷效应”,人形机器人会被消费者们抵触,而这种抵触很可能会导致人形机器人项目流产,进而降低公众对机器人学的支持。石黑浩本人也很担心操之过急地去实施他的“非传统”计划会让他前途报废。但他抵抗不了人形机器人的“诱惑”。正因如此,当他的合作公司一意要雇佣一个有名的设计师来将一款新机器人设计得“跟昆虫一样”的时候,石黑浩失去了耐性。他决定在下一个项目中走野蛮路线——他一定要设计出一款人形机器人“来说服他们”。

“恐怖谷”效应,是由日本机器人专家森政弘在1970年提出的理论,根据该理论,如果一个机器人“不够拟人”,那么它的类人特征就会显眼并且容易辨认,产生移情作用。而另一方面,如果一个机器人“足够拟人”,那么它的非类人特征就会成为显眼的部分,在观察者眼中产生一种诡异的感觉。

为了跟那个“昆虫形机器人”对比,石黑浩决定将他的第一个人形机器人也设计成大约一米高。这就意味着:这款新的机器人需要一个人类小孩作为模特。而人形机器人的制作过程极其繁琐——为了得到一个精准的复制品,模特必须要在石膏中呆上几个小时;鉴于这样繁琐的过程,石黑浩不可能让任何小孩给他当模特——除了他自己的小孩。

就在这个项目开始的前几年,石黑浩有了一个女儿,叫做Risa。而他现在则要跟他的妻子解释自己的计划——妻子也是孩子的抚养者,因此这项实验必须要有她的支持。石黑浩的妻子同意了。随后,在2002年初,石黑浩一家跟化妆师、特效师一起聚集在了他位于大阪大学的实验室中,开始了对Risa为期两天的复制。

在实验室里,Risa的母亲帮她褪去衣服,再让她站在一个木制小平台上。石黑浩和另一位艺术家在Risa的躯体和四肢上涂上一层淡绿色的糊状物,再包上一层沾有石膏的布料,并让Risa站着不动等待晾干。五岁的Risa就这样裹着一条粉色的毛巾、戴着一顶橡皮帽、耳朵里塞着棉花,平躺在了桌子上,头上满是泡沫塑料和包装胶带。一位艺术家提起一个塑料桶,将里面的糊状物倒到Risa的身上,直到淹没了她的耳朵。石黑浩和妻子则在一旁安慰女儿,说着“别担心!”、“没事的!”之类的话。这个步骤完成后,他们开始准备最后一步——对女儿的脸做复制。

Risa的母亲和一位艺术家在用厚厚一层糊状物敷上女儿的脸时,石黑浩在通过相机的取景器看着女儿脸上僵硬的表情。“完成之后,”他对女儿说,“你想要吃什么都行!”他们将糊状物在女儿的额头、下巴和脖子上抹匀、将脸颊和鼻子涂满、再盖过她的整个嘴巴。为了让气氛显得轻松些,母亲一边涂一边笑着:“闭上眼睛,假装自己要睡了——晚安!”Risa在整个过程中出奇的安静、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完全不像一个只有五岁的孩子。渐渐,糊状物漫上了她的双眼,并很快地凝固了。就这样,Risa的整个脸庞都被埋在了石膏之下,只剩下用来呼吸的一个孔。

“没事的,”那位艺术家说,“只是你得耐心一点。”

接着说话的是在镜头后的石黑浩:“Risa,没事的……如果想睡觉了、或者感觉头很重,你可以往后靠着——就跟睡觉一样。”

接着,他们将一块浸过石膏的布料敷上女儿的脸庞,留着一个给女儿呼吸的小洞;布料逐渐变硬了。石黑浩也许在这时开始担心起女儿来了,因为他突然显得有些紧张,并调整了镜头,让它向上对着墙壁。他对女儿说:“Risa,如果你可以用鼻子正常呼吸,请捏一下我的手好吗……”

“Risa,”母亲说道,“千万别哭,不然眼泪会堵住你的鼻子的。总之,没有必要哭!耐心点,你想睡觉也行……睡吧。”

几个月后,一个包裹寄到了实验室。石黑浩和他的团队打开包裹里的箱子:里面是Risa的全身硅胶模型:一个用橡胶制成的没有头发、没穿衣服的Risa。他们拿一个用泡沫塑料做的机器撑起了模型的皮肤,并把它放在了实验室里。石黑浩的妻子将Risa的一件太阳裙捐给了Risa的模型,以便它不用成天光着膀子。石黑浩将这个模型命名为复制人R1(Repliee R1)——“R”代表着“Risa”。

实验结果好坏参半。石黑浩不得不承认,这种低成本、动作有限而僵硬的人形机器人更像僵尸,而非人类。虽然他只将实验成果展示给了他信任的朋友们看,“女儿机器人”一事还是迅速变成了一个有点怪诞的传奇。在我的采访中,一位机器人爱好者说石黑浩的项目“很疯狂”,而另一位则觉得这“很奇怪”而且“有一点点吓人”。但不管怎么说,复制人R1还是给了石黑浩前进的信心。

至于他的女儿——石黑浩奖励了她几个Hello Kitty玩偶。“但是,”他说,“她还是哭了。”从那以后,他们再也没有提起过那件事。

“双生子F参加了一部为它而写的戏剧的世界巡演,它也在2015年的电影《再见》(さよなら)中扮演了一个伴侣机器人。”

三年后——也就是2005年——石黑浩揭开了复制人Q1 Expo的面纱。Q1的原型是一位人气很高的东京女性新闻播报员,而制造过程中也投入了更多的资金;因此,它的上半身动作流畅,嘴唇运动也能与语音同步。石黑浩团队在它身上进行了多次研究,研究结果则发表了在日本的一本主流机器人学期刊上。实验室上了电视。石黑浩还听说韩国有人在模仿他的人形机器人。随着公众对石黑浩的“模拟人”兴趣日益高涨,他的直觉得到了印证。

但他想要的不止这些。他曾两次见证别人邂逅她们自己的“复制品”——他也想要有那一种体验。再说了,他的女儿还太年轻,至于那个新闻播报员——虽然她是一个成年人,但她也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人”罢了。两人都无法从一个训练有素的科学家的角度来衡量她们与机器人的邂逅。一个真正的研究者应该拥有属于自己的复制人。回想起他的绘画时光,石黑浩觉得复制人就是另一种形式的自画像。于是,他决定用自己名字的首字母来命名这一个项目:双生子HI。这就是他的机器人兄弟。

石黑浩存有几百张关于双生子机器人的相片。在其中一些照片中,他的助手正在将他43岁时面庞的模板包裹在机器人那塞满了传感器的头部。在另一些中,双生子机器人直立坐着,躯体上穿着装有软垫的背心。它的机械肱二头肌清晰可见,而手臂上只有手肘下方有仿真皮肤覆盖,看起来就像戴着一副精致的手套。在它的手上可以看到血管的纹路、阳光晒出的黑斑和手腕处轻微的皱纹。它的指甲上有皮质,苍白而真实。而在另一些照片中的双生子则和石黑浩本人一样,穿上了一件贴身的黑色衬衫。石黑浩的助手抬起机器人的手臂,像给一个衣着繁复的孩子整装一样,把它的袖子扯低。

照片中的它跟石黑浩一样,也穿着贴身的黑色休闲裤,假体脚上穿着一双配套的袜子和黑色运动鞋。它的一头假发和石黑浩的头发看起来一模一样。在另一些照片中可以看到它第一次“说话”的样子——他的体内装有一个用来将空气打进胸部的空气泵;一堆缆线从它的“尾骨”处穿出,连进一个金属盒子里。

双生子机器人的发明是一个巨大的进步,但它仍然不够逼真。它放在大腿上的手仍然保留着橡胶的触感。它的眼睛虽然和石黑浩的眼睛一样亮,但是还是能够看出塑料的痕迹。再靠近点,你还能听到隐藏在它身体里的电机那柔软的嗡嗡声和它眨眼时那轻轻的咔嗒声。双生子系列的机器人,尽管有时候看起来像是迪士尼世界里面的人形玩偶,但还是让人不安。这都是因为它的所有动作都过于协调(为了让人类产生同感)——旁观者在看到它时,会不由自主地给它的表情进行分类:嘴角往下就是难过、眼睛紧闭就是不安、往旁边看就是怀疑、头往左倾就是沉思。当它与你眼光交接、它的传感器探测到你的位置时,有那么一瞬间,你会感觉到它——或者说“他”吧,这个“石黑浩”——意识到了你的存在。

“这个机器人拥有了我的身份,”石黑浩说,“我必须跟它一模一样,不然我就会失去我的身份。”

双生子HI给石黑浩带来了他想要的认可。他的团队用他和双生子分析了人们对他和他的“幽灵”的不同反应,并发表了几十项研究。这些研究涉及到了对机器人的远程无线操控(Teleoperation):于是,他和双生子会一齐出现在亚洲和欧洲各地的电视节目上。石黑浩还可以不用离开大阪实验室,只要让一名助手将双生子小心翼翼地运到世界各地,就可以远程操控双生子发表演讲(双生子的腿和躯干会被放在托运行李里,而它的头则会被助手随身携带)。石黑教授从一个研究者变身成了一个“复制”自己的万人迷,各种会议和庆典的邀请函从四面八方涌入。

在某种程度上,这个机器人的成功要归功于它在不同情景中运作的能力。它的呈现方式有点像马戏团戏法:观众先看原型、再看复制品,然后试着把他们区分开来。这也是石黑浩正在解决的一个关于“存在”的问题——他想要“掌控”自己,以自己为原型来创造一个更耐久的“自己”。

与此同时,石黑浩的解决方式也带来了新的困境——与他的复制品一起存在给他造成了意料之外的结果。石黑浩从大学毕业开始就一直身着黑色,而现在黑色则变成了他和双生子HI共同的官方颜色。这种从第三人称的角度观察自己的感觉让他异常兴奋。但现在的一个问题是:石黑浩必须控制住他那人类身体的衰老的速度,尽量让自己与机器人静态不变的身体保持一致。他发现自己开始顺应他的机器人、用它的标准来衡量定义自己的身份与价值。从这个角度来看,他的机器人既让他痛苦地意识到了自己的逐渐衰老,也给他带来了对自己的身体前所未有的自信。

就这样,石黑浩同时出演了多个角色。对于他的女性机器人来说,他就是皮格马利翁,给他的伽拉忒亚赋予了生命。但对于他自己的复制品来说,他就是那耳喀索斯,花上数小时去凝视自己的倒影。当然,与那耳喀索斯不同的是:石黑浩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与此同时,他也给自己布下了一个他没有预想到的圈套。在新闻照片和电视节目上,他会模仿双生子机器人的姿势和表情。甚至有一次,石黑浩注意到我在给他和他的机器人拍合照,便条件反射地放下了先前的微笑,转而模仿起机器人的表情。

没过多久,石黑浩的学生就开始对比起他和双生子来了。他们会开玩笑地说:“教授,您变老了呀!”——而他则觉得这一点都不好笑。几年后,四十六岁的石黑浩用自己衰老了的脸做了一个新的模具,放在了一个新的双生子-HI的脸上。但问题是:他必须每过几年就重复一次这个过程,这对于他来说不仅花钱、还要费力。于是,石黑浩决定用与此相反的方式来解决这个问题:改变他的人类身体,来顺应他的复制身体。他进行了一系列的美容手术——从激光治疗到血清注射。在生活上,他开始变得注意饮食,而且也在练习举重,减去了20磅的体重。“我决定不要再继续变老了,”石黑浩操着一口流利的英语说道,“越来越我更年轻了。”——但他的句法好像就不是那么完美了。

与自己的造物保持一致已经成了石黑浩的强迫行为。“这个机器人拥有了我的身份,”他说,“我必须跟它一模一样,不然我就会失去我的身份。”这让我想到了他第一个复制品的制作过程中的一张照片。照片里,机器人的“头骨”裸露着,塑料外壳带着一种有点恶心的黄色,外壳的开口处则是它的玻璃牙齿和眼珠。我问石黑浩看到机器人的头骨时有什么感受。他像是半开玩笑地说:“如果把我的脸拿走,我大概也就是这个样子。”

然后他指向我,说道:“你想想你为什么会来这里——还不是因为我造出了自己的复制品?我的复制品对你来说很重要;机器人对你来说很重要。而我对你来说则并不那么重要。”

“人们无法想象一个美丽的女人如厕或疲惫的样子,”石黑浩说,“所以我认为机器人才是美丽的体现。”

那是2012年的一个冬日,人群聚集在东京高岛屋百货商店的一个大玻璃橱柜前。栖息于玻璃橱柜中的是一个身着优雅绸缎日礼服的双生子F系列机器人,长长的棕色刘海犹如窗帘般在她脸上分开。情人节要到了。她坐在那里——身后是被画满玫瑰的包装纸和大红蝴蝶结包裹着的礼物盒——仿佛在等待某个人。

她成天盯着手机,大部分时间都忽视了靠近玻璃橱柜的数千名游客。她不断地做出一系列面部表情、表现出一系列微妙的情绪,仿佛在对刚刚收到的短信作出反应。这是一个聪明的策略:她在通过不与旁观者互动,使得自己看起来就跟真实的人类一样——毕竟,在大部分时间里,真实的人类也会故意忽略周围的环境。但偶尔,当你靠近、她抬头看向你并微笑的时候,你会感觉自己就像邂逅了一个漂亮的陌生人。

有时,石黑浩会站在百货商店入口的过道边,观察那些在她面前驻足的人,他喜欢想象人们对机器人存在何种思维的反应。

尽管我们都认为自己很复杂,我们与他人的关系却往往很简单。现代人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网络上——就算屏幕另一端的聊天对象被机器人取代,也不会有多少人马上就能注意到。少量的刺激就可以唤起人类对他人他物的同理心。2011年, 卡尔加里大学的一项测试发现,被试能在短时间内将情绪和意图“赋予”一块他们用操纵杆操作的轻木。换句话说——我们的同理心如此丰富,以至于我们的大脑甚至愿意将一块木头拟人化。这是一种既可笑又可怕的脆弱动物本能。

然而,当我们注意的对象的外观越趋近于人类,我们对它们的期望就会变得更加复杂。“恐怖谷效应”发挥了作用:当我们感觉遇到的是既熟悉又不完全正确的事物时,我们的同理心就会大幅下降。在卡尔加里大学测试的同年,不久前刚刚开发了第一代双生子F机器人的石黑和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的研究人员合作发表了一篇论文。该团队研究了与同理心有关的神经元,在实验中使用fMRI(功能性磁共振成像)仪器扫描了20位年龄在二、三十岁的被试的大脑,检测他们在分别观看石黑的女性机器人、暴露了机械构造的同一个机器人、该机器人所模仿的真人的视频时的反应。

在视频里,三者依次挥手,点头,拿起一张纸,用抹布擦桌子。当观看具有人类外观的机器人运动的时候,被试大脑的顶叶皮层会最亮——特别是探测身体运动与移情神经元相连的区域。研究人员认为,这表明,轻微的动作也可以在大脑中创造感知矛盾,引发“恐怖谷效应”。石黑回到实验室,加倍关注着机器人最微小的动作:下巴的精确倾斜、头部的转动、克制的微笑。

几乎是在百货公司展示的同时,石黑设法使用双生子F来建起两个人类之间的联系。2012年,东京的游戏设计师铁太郎在遇到石黑时恰好离了婚,他很好奇与一位名叫三木的老朋友产生情愫的可能性。石黑邀请两位到他奈良的研究所,在那里,他要求他的学生遥控操作一个女性机器人。他让铁太郎坐在女性机器人的遥控台前,关上门;他把三木带到另一个房间去见双生子F。然后他邀请铁太郎(他此时正在听着这场对话)通过机器人与他和三木说话。当铁太郎说话时,他的声音会被电脑转换成女性的声音,机器人的唇部动作与他的说话同步。机器人的头部斜倾,长长的人类头发随着铁太郎的动作有节奏地移动。“它就像真正的女性一样,”石黑很开心地告诉三木,“这不是铁太郎,而是一个可爱又漂亮的女子。”

就这样他们“玩”了一会儿,说着家常,铁太郎尝试着他的女性化身。他让三木和石黑笑了起来,通过监视器看着三木的脸,他嗅到了变化。当石黑知道铁太郎对三木的复杂感情时,他对三木说:“好的,你应该亲吻她。”然后,三木犹豫着向机器人——那个被铁太郎“附身”的机器人——靠近,并亲吻在她的脸颊上。铁太郎说,那种感觉俨然惊雷,他与三木之间的任何界限都突然消失了。

不久之后,铁太郎和三木决定在一起生活。铁太郎现在还不确定石黑的机器人是怎么做到的,但他坚信,是她让他们成为了一对恋人。

翻译:octavarium1999,D,郑淡容

校对:EON,octavarium1999

编辑:Spring

原文:https://www.wired.com/2017/10/hiroshi-ishiguro-when-robots-act-just-like-humans

Alex Mar,作家,现居纽约,著有《Witches of America》。为《纽约时报书评》、《卫报》、《连线》等撰稿,《The Oxford American》的特约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