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利治先生访谈录(下):我所知道的华罗庚与陈省身

编者按:徐利治(1920—2019)是一位自20世纪30年代起亲历我国数学发展的著名数学家,于今年3月11日逝世,享年99岁。徐教授生前曾与中科院数学与系统科学研究院研究员袁向东、中科院自然科学史所研究员郭金海进行过深度访谈,留下了弥足珍贵的口述史料。在这篇访谈录中,徐利治追忆了他在西南联合大学时期的老师华罗庚与陈省身的治学风格和学术之外的故事。它对学界了解和研究华罗庚与陈省身具有重要价值。

口述 ∣ 徐利治

访问、整理 ∣ 袁向东、郭金海

访:华先生谈的都是肺腑之言。可以看出,他对您抱着很高的期望,并且也很有爱国心。当时,陈省身先生对这个问题也很关心?

徐:陈先生认为它是数学中的一个基本问题。他表示,如果我写完论文,可以送给他一份。他虽然对这门知识了解很少,但愿意帮我征询与他有交往的著名数学家哥德尔(Kurt G?del,1906-1978)的意见。哥德尔对连续统假设问题做过研究。后来,他还主动提出愿意请正在哈佛大学研究逻辑的、从西南联大毕业的王浩先生审阅。

访:后来,您对这个问题的研究进展如何?

徐:我年轻的时候在清华做助教。我首先搞渐近积分、渐近分析。这些方面的文章,国际都承认。到现在为止,国际上还在引用这些文章。特别在多元渐近积分方面,我做得是最早的。我到英国留学后有一个雄心:搞连续统假设问题。我在这上面花了不少时间,但结果没有做成。后来,美国的柯恩(Paul Joseph Cohen,1934-)用模型的方法,成功地证明了连续统假设和选择公理的独立性。美国将它列为十大数学成就之一[32]。其实,关于连续统假设的独立性的直观思想,我早就有了。而且某些思想已经和柯恩的很接近了。我想我没做成功与当时的环境和条件有关系。如果有搞数理逻辑的专家合作,或者有人提醒我最好以公理化集论作为基础,不要以素朴集合论作为基础,那就有可能得出有意义的结果。

访:我们看过阿达玛(Jacques Salomon Hadamard,1865-1963)的一篇文章。他说他与相对论擦肩而过。他在爱因斯坦之前曾试图从数学的角度来看相对论。但是,他做了一段时间之后,认为这条路可能走不通。当时,他就放弃了。后来,人家解决了。他回过头来看,当时如果他坚持,后来在方法上如有改进,那就有可能前进。他说,为什么和相对论擦肩而过,就是没有把握这些。对于研究工作来说,观点思想非常重要。这决定了你能不能成功。

徐:我同意你们的观点。思想确实很重要。对于数学研究来说,最根本的是创造性的东西。同时,一个数学成果要想写成可发表的形式,技术性的形式表现也很重要。

图8. 1987年左右陈省身夫妇访问大连工学院时,徐利治陪同他们到旅顺市参观游览日俄战争时俄军在鸡冠山上修筑的军事堡垒 | 摄影:徐利治

访:您能不能再回忆起您与陈省身先生的其他交往?

徐:1949年初陈先生到美国以后,我们见面的机会就很少了。我在英国留学的时候,他计划作一次“欧陆之行”,可以跟我在英国见面。但是,后来由于种种原因而未果。不过,有一件事我记得很清楚。1950年,第十一届国际数学家大会在美国哈佛大学召开。当时被邀请作大会演讲的共有22人。陈先生就是其中之一。这对于中国数学家来说还是第一次。同年9月,他专门给我写信介绍会议的情况,并讲述了观感。他说:“国际数学会在哈佛开会八日,出席者二千余人……此次得Fields Medal者两人:Schwartz 与Selberg[33]。被邀作Hour(指大会的一小时报告——本文访谈者注)演讲者二十二人,弟亦滥竽其中。一般观感,觉十余年来数学界变化之大。如此会在1940召开,主要人物必相差甚多。目前健康之现象,为Synthetic之趋势。法国新进Bourbaki学派,似前途未可限量。此派主要出发点,为以抽象观点,治整个数学。”他还特别讲到苏联未派代表参加这次会议,“但科学院曾来电,祝大会成功。盼科学工作能不受政治影响也!”[34]陈先生参加会议后的喜悦之情与对中国科学发展的关心都溢于言表。

访:谢谢您详细地、开诚布公地讲述了那么多亲身经历,使我们受益匪浅。

注释

[1] 1948年,华罗庚与陈省身都当选为中央研究院第一届院士。这次选举是由中央研究院第二届评议会组织并主持的。评议会经过五轮投票,一共选出了81位院士。数学这门学科共选出5位院士,即姜立夫、陈省身、华罗庚、许宝騄、苏步青。前三位在第一轮投票时即被选出。许宝騄与苏步青是由第二轮投票选出的。这次院士选举坚持了严格的民主选举程序,选举出来的院士基本都是中国学术界各门学科的翘楚。1948年9月中研院举行第一次院士会议时,陈省身当选为中央研究院第三届聘任评议员。可参见郭金海的两篇文章:《1948年中央研究院第一届院士的选举》,刊载于《自然科学史研究》,2006,25(1):33—49;《中央研究院的第一次院士会议》,刊载于《中国科技史杂志》,2007,27(1):1—19.

[2] 1949年10月13日陈省身致徐利治信。

[3] 《国立中央研究院院士录》.南京:中央研究院自印本,1948.1—16.

[4] 教育部举办民国三十年度著作发明及美术奖励经过述要.《高等教育季刊》,第2卷第2期,1942年6月1日出版,第103—109.

[5] 华罗庚的评审专家除何鲁外,还有熊庆来。

[6] 何鲁,段子燮.《行列式详论》.上海:上海商务印书馆,1924.

[7] 何鲁,段子燮. 《虚数详论》.上海:上海商务印书馆,1924.

[8] 任南衡,张友余编著. 《中国数学会史料》.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5.第72页.

[9] 陈省身在20世纪80年代末曾讲到他30年代初期在清华大学数学系做研究生时的学习情况,其中包括对于射影微分几何的评价。他讲道:“我用许多时间读投影微分几何的论文,可惜那只是数学的一旁支。投微的研究当时已到结束阶段,我渐觉它的肤浅。但是后来在这方面又写了几篇论文,都是难题目做不出来时用来调剂心情的结果。那时国内的数学界渐渐注重研究,但实在还没有人了解研究的主流所在。”可参见陈省身著,张洪光编.《陈省身文选——传记、通俗演讲及其它》.北京:科学出版社,1989.31.

[10] 程毓淮1910年出生,1995年2月6日在美国病逝。

[11] 王柔怀,江泽坚,严子谦.《程毓淮》.收入程民德主编.《中国现代数学家传》.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0.104-113.

[12] 龚昇.《纪念华罗庚老师》。刊载于《数学通报》,2000,(12):3.

[13] 是指华罗庚的三个儿子:华俊东、华陵、华光。

[14] 1949年9月9日华罗庚致徐利治信。

[15] 王元.《华罗庚》.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1999.169—170.

[16] 1949年10月29日华罗庚致徐利治信。

[17] 丁石孙,袁向东,张祖贵.《“几度沧桑两鬓斑,桃李天下慰心田”——段学复教授访谈录》,刊载于《数学的实践与认识》,1994(4):60—61.

[18] 郭金海,袁向东.《清华大学聘华罗庚为数学系主任始末》,刊载于《中国科技史料》,2001,22(4):368—375.

[19] 据当时在清华的学者回忆,段学复在华罗庚回国后曾写报告给清华理学院请华任数学系主任,但未果。1951年初,段学复在给徐利治的信中也写道:“弟因系务烦琐,耽误研究工作时间,久怀辞意。最近曾向校方辞职,但结果仍未如愿,只得在系务分工上去想办法。”可参见1951年初段学复致徐利治信。

[20] 《数学所筹备处会议纪录、人员聘用及工资支付筹函复》,北京:中国科学院档案馆,全宗号Z370—1,目录号1.

[21] 据王元讲,当时到车站接华罗庚的有政府代表、华顺与华罗庚同船先期到京的程民德等。见王元.《华罗 庚》. 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1999.179.

[22] 1950年1月8日陈省身致徐利治信。

[23] 1951年7月6日陈省身致徐利治信。

[24] 徐利治《回忆我的老师华罗庚先生——纪念华罗庚诞辰90周年》,刊载于《数学通报》,2000,(12):封二.

[25] 1949年9月9日华罗庚致徐利治信。

[26] 袁向东.《功崇惟志,业广惟勤——记中国科学院数学研究所的建立》,刊载于《数学的实践与认识》,1992,(4):78.

[27] 1951年1月17日华罗庚致徐利治信。

[28] 1951年3月段学复致徐利治信。

[29] 1949年10月29日华罗庚致徐利治信。

[30] 指《国立清华大学理科报告》。

[31] 1949年10月23日华罗庚致徐利治信。

[32] 柯恩因成功证明了连续统假设和选择公理的独立性,荣获1966年的菲尔兹奖。

[33] 指1950年的两位菲尔兹奖获得者:施瓦尔兹与赛尔贝格。

[34] 1950年9月29日陈省身致徐利治信。

本文原系“二十世纪口述中国科学史丛书”中《徐利治访谈录》一书之一部分,曾发表于《书屋》2007年第5卷。《返朴》经授权刊发,并由郭金海研究员补充了配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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