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在看日出,而我却在看塔吊

“文理联合大作战” 小引

在中国,那场互斥“文傻”、“理呆”的大战已经撕了多少年?

高中分科,大学分专业,社会分工作,在出身人文与出身理工的人群之间,这道隔阂往往不减反增。“理工男”、“文艺女”的区分早已超出求职圈,进入要命的婚恋界,成为最常见的社会刻板印象。接踵而来就是更刻板的“绿茶婊”、“程序猿”、“莲花圣母”、“抠脚大汉”……

于是有人说,要熔断隔阂,“用爱科普”,不只有科学原理,还要有科学文化!于是这几年,极客当道,知者为王,在饭局上聊科学冷知识,可比聊文艺理论受欢迎多了。然而,作为一枚有心阴阳双修的高端理工男(或女),你碰没碰到过下述情况呢?

你说:“陈绮贞的唱片讲到那头世界上最孤独的鲸鱼,它的叫声是52赫兹,别的鲸鱼都听不见。”

他们说:“对不起,我们很少听流行音乐。

你说:“诺兰的电影还是有很多硬伤,永恒号太空船的燃料箱太小了。”

他们说:“对不起,我们从来不看好莱坞大片。

你说:“刘慈欣的小说中那个像弹琴一样弹奏星星的设定真是非常优美。”

他们说:“对不起,我们实在没读下去,文笔太差了,‘像一只巨手’这个比喻他要重复用多少遍啊!”

“装!装!装!”你在心里骂着,却只得屈从于文化分层,听他们继续聊他们的司机队:斯特拉文斯基、塔可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

面对高端文艺女(男),要想冲破分层,打通文理,成功逆袭,只有深入敌后,让他们腹背受敌,文不傻,理不呆,让那些善装者心服口服。

这就是我们的“文理联合大作战”系列。我们将从严肃音乐(古典、爵士、实验)、纯文学(经典小说、现代诗)、艺术电影、美术史(架上、装置、观念)等相对高端的文化产品中,撷取与科技息息相关的细节,发掘话题,增加谈资,让社交场合的文理冲突变得融洽一点。

7月4日,伊朗电影大师阿巴斯患癌离世,我们就从他聊起,八一八艺术电影名导们气吞山河的科技心,其中包括:阿巴斯的塔吊、安哲罗普洛斯的斗轮挖掘机、安东尼奥尼的射电望远镜、侯麦的绿光。

阿巴斯的塔吊

纯艺术电影是什么?很难定义,不妨这样说:面对其爱好者,聊007、蝙蝠侠、斯皮尔伯格,肯定没戏;聊岩井俊二、姜文、昆汀·塔伦蒂诺,还是够呛;商业片和文艺片的粗率二分,根本不作数。他们不屑于豆瓣和IMDB的排行榜,读的是法国《电影手册(Cahiers du Cinema)》和英国《视与听(Sight & Sound)》杂志,看的是“标准收藏(The CriterionCollection)”,心中的大师谱系包括奥森·威尔斯、伯格曼、布列松、费里尼、戈达尔、小津安二郎、侯孝贤、锡兰……

阿巴斯肯定是绕不过的里程碑。这位伊朗新浪潮的翘楚,引领中东电影杀入国际视野,斩奖无数,被黑泽明怒赞过,被张艺谋模仿过,爱好者们会夸赞他对长镜头、自然光、非职业演员的运用,以及他对儿童的温情、对灾难(1990年伊朗地震)的关切、对生死的拷问。还记得他捧回金棕榈奖《樱桃的滋味》中,那个开路虎住豪宅却执着于自杀的男人,是怎样静静眺望人生最后的一次日落(见图1)?

(图1:《樱桃的滋味》第85分钟截图)

而当你了解得更多一点,你就可以出手了。

“这可不是普通的日落,注意那架塔吊,还在转呢。”你可以这样开场,“阿巴斯表面写实,但其实常用科技和工业意象作为发力点。”除了塔吊,他还用过水泥塔、卷扬机、鱼骨天线、风力发电站……

这些高大的塔吊又是怎么搭起来的呢?

这是最常见的饭局问题之一。吊装一架塔吊,显然不能使用另一架,因为第二架还需用第三架,吊来吊去,无穷匮也。

简单说,塔吊是自己把自己搭起来的。高大的塔身由一个个普通节,外加一个爬升节组成,其搭建过程如下:

一,装好底架和第一个普通节。

二,用普通起重机吊起塔吊的吊臂,装在第一个普通节上(见图2)。这时塔吊还很矮。

三,在这个普通节外,套上爬升节(见图2)。爬升节中有液压千斤顶,抵在该普通节上,把吊臂顶起来一个普通节高的空档(见图3)。

四,用塔吊自己的吊臂吊起一个新的普通节,平移塞入空档,装好(见图4),重复步骤三。

(图2)

(图3)

(图4)

塔吊就这样一节节爬升,长高,自嗨,最后成就了影史上最涤荡心灵的一次日落。

安哲罗普洛斯的斗轮挖掘机

纯艺术电影里,还有比塔吊更磅礴的科技和工业意象吗?

当然有,看看这个大妖孽!

(图5:《雾中风景》第71分钟截图)

希腊电影大师安哲罗普洛斯捧回银狮奖《雾中风景》中,一对小姐弟被它吓得落荒而逃,那象征了他们漫漫寻父途中一次惊心动魄的成长。

类似的大家伙,其实也曾现身《阿凡达》和《饥饿游戏2》,还曾借着《幽灵骑士2》的特效浑身喷火,一通乱砍乱伐。不过爱好者们会说:“安哲罗普洛斯营造的语境忧郁深邃,迥异于大片的傻爽,大机器也就从漫画式的道具,升华为诗意澎湃的意象。”

这时,你就可以说:“你们知道这种大机器到底是什么吗?”

它是一种巨型多斗轮挖掘机。同类的明星,是以大炮著称的德国克虏伯(Krupp)公司制造的“Bagger 288”,有200多米长,近100米高,比擎天柱和威震天加在一起还凶悍(见图6)。那个可怕的圆轮直径20多米,有18个斗,像强牙利齿,一天可以挖24万吨煤或表土,相当于把整个足球场挖成30米深的坑(见图7)。

(图6)

(图7)

有趣的是,这头巨兽还曾以每天1公里的均速,爬过高速公路,跨过艾尔夫特(Erft)河,招摇过市,换地儿挖煤,引无数路人竞瞻仰(见图8)。这比把它拆散了运过去要便宜得多。

(图8)

除了历史际遇、民族命运、文明起源,安哲罗普洛斯看来也深深思考过这个问题:进口挖掘机哪家强?

安东尼奥尼的射电望远镜

终于轮到我们最熟悉的领域和最钟爱的导演。

比起与他一时瑜亮的费里尼,意大利电影大师安东尼奥尼更关注“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城市与中产阶级,也就不可避免地动用更多科技意象。爱好者们会援引《夜》中电线杆、《放大》中的螺旋桨、《蚀》中名垂青史的七分钟蒙太奇:天线、脚手架、建筑废料、空洞的街道和楼群……

而集大成者,自然是他的第一部彩色长片,捧回金狮奖《红色沙漠》:喷火的石化厂、恐怖的黄烟云、积铁机器人、玻璃球皿、工业残渣、苍凉的大冷却塔,以及行走其间的绝世名伶莫尼卡·维蒂。这不是浅薄的废土求生环保片,而是每个现代人的孤独、疏离、存在主义焦虑……

“是啊是啊。”你可以这样打断他们,“还有大型射电望远镜(见图9)。”

(图9:《红色沙漠》第34分钟截图)

注意下面这次对话:维蒂仰首问:“这些是做什么的?”工人回答:“这是一架用来听星星的射电望远镜。”

(图10:《红色沙漠》第36分钟截图)

(图11:《红色沙漠》第36分钟截图)

工人的解释很准确。光学望远镜探测天体发射的可见光波,像眼睛、像镜子,是用来“看”的;射电望远镜探测天体发射的无线电波,像耳朵、像天线,是用来“听”的。

射电镜的主流形象是洁白的大抛物面,不过怪模怪样也多得很(见《奇形怪状的天文望远镜观光指南》):最近恐遭关闭的美国阿雷西博(Arecibo)望远镜以及引起举国欢腾的贵州FAST,都是坐满整个山谷的大球面镜,还有带形的、螺旋的、大喇叭状的、天线阵列的……

而《红色沙漠》中这一座,堪称怪中之怪。

它叫作“北方十字(The Northern Cross)”,现属于意大利梅迪奇纳射电天文台,1967年才竣工。这就更有意思了,注意电影的上映时间:1964年。——镜头里的望远镜,竟是正在修建中!那只是东西向的大型天线的雏形,南北向的天线组还没开工,最后两者合一,才是完整的北方十字(见图12、图13)。

(图12)

(图13)

东西向的大天线显然更为古怪,因为射电镜通常要有一个聚焦无线电波用的反射曲面,可它却是25座13层楼高的拱臂架,列成564米的一行,看上去更像一排巨大的起重机。反射曲面在哪儿呢?

需要离近才能看到,原来在拱臂之间,密集铺设着大量平行钢索,间距不超过2厘米(见图14)。

(图14)

拱臂有弧度,连排起来,密集钢索铺设的面也就形成了反射曲面,将入射的无线电波汇聚在拱臂更上方的那条长长的焦线上(见图15)。

(图15)

在焦线中,藏着1536个等距排开的偶极天线(见图16),用来采集聚焦的信号。信号经过复杂的整合与处理,最终成为可用的天文数据。

(图16)

注意拱臂在电影截图与日常照片中的不同:这个大天线可以转动,但只能在这一个角度上俯仰,无法像很多射电镜那样左顾右盼。因此,它只能观测掠过这条子午线的天体,从科学目标上讲,属于有特殊用途的“中天射电望远镜”。

侯麦的绿光

以上三位电影大师动用的都是科技和工业设备,下面这位则讲到一个科学现象,甚至还让人物解释了原理。

法国电影大师侯麦是《电影手册》一辈名导中的大器晚成者。他拍过三个颇具野心系列:《四季的故事》、《六个道德故事》,以及《喜剧与谚语》(共六部)。捧回金狮奖的《绿光》是后者中的第五部,而所谓“谚语”,正来自标题中的光学现象:绿光。

女主角的长假因为单身变得无以排遣,她四处游荡,偶尔听几位老人谈起绿光:万里无云的海滩上,太阳落入地平线时,在最后一瞬现出一道淡绿的光芒,美,但稍纵即逝。他们钟爱科幻文学大师凡尔纳那个广为流传的说法:“当你看见绿光,就能洞悉自己与他人的情感。”

爱好者们会断定凡尔纳童话般的同名小说正是侯麦这部电影的核心:两个女主角都单纯得像灰姑娘或白雪公主,在人世辛苦追寻着爱。但这又绝非狗血言情片,侯麦纪录片式的摄影与即兴台词不会引导观众陷入做作的情感模式,而是直视真相。

他们甚至会抢你一步,说起绿光的成因,全是片中的现成台词:

“阳光在大气中折射。太阳越靠近地平线,折射越明显。当太阳碰到地平线时,其实已经落到地平线下,整个太阳却显得有点上扬,大约半度左右,那是绿光的第一个成因。

“其次则是因为还有色散。就像三棱镜,光线通过后会产生光谱,有红、黄、绿、蓝、紫,弯曲角度最大的是蓝色,但蓝色和紫色最微弱,能清楚看到的是黄色和绿色。所以当太阳落下,日轮微微上扬,但蓝色和绿色比红色要高,所以当日轮落入地平线,最后一道余晖是绿色的。”

他们说的大致不错,于是你可以翻出两张比电影结尾更漂亮的绿光全过程图:一张来自旧金山(见图17),一张来自桑塔·克鲁兹(见图18)——让科技与文艺握手言欢。

(图17)

(图18)


出品:科普中国

制作:银河路16号团队

监制:中国科学院计算机网络信息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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