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俄罗斯老虎百年保护之路看——我们能拯救老虎吗?

当我们提到老虎保护的时候,你会想到什么?

许多人会想到东北虎豹国家公园,还有人会想到“野放华南虎”,不同的保育路径,该如何选择、执行和评估呢?

7月底,在虎豹跨境保护国际研讨会上,好些虎豹专家分享了俄罗斯老虎保护的案例和方法,让大牛念念不忘,今天,回响来了,新鲜烫手,干货到没朋友!

虎归山林的路,还在脚下。

普京与老虎

2008年8月31日,俄罗斯总理普京和应急救援部长绍伊古参观乌苏里保护区(Ussuri Reserve)森林中的研究营地。

乌苏里保护区位于俄罗斯远东地区滨海边疆省,海参崴北部50公里。这一年俄罗斯科学院在这里启动了老虎研究项目。

研究人员在营地中向总理展示研究老虎的工具:GPS颈圈,红外相机,特质的钢丝套,以及麻醉枪。正在此时,林中守候的野外团队发来信息:抓住了一只五岁大的母老虎。普京总理非常幸运,因为通常要花好几个月才能抓住一头老虎。

俄国科学家们建议总理去看老虎。然而,当普京、绍伊古和研究人员来到跟前,母老虎却挣脱脚套。说时迟那时快,硬汉总理举起麻醉枪射中老虎,救了拍摄团队的命。

老虎躺下后,普京指着动弹不得的母老虎问,她为什么还睁着眼睛?

研究人员回答说:“老虎被麻醉后就是这样的。”“那她能看见吗?”绍伊古部长问。“当然。她不仅能看见,还会记住你。”总理说。研究人员忙着测量老虎的身高、体长、血压和心率,还抽了血液样品。“血液里有伏特加吗?”总理问道,不过紧接着又问:“老虎会这样睡多久?”“一般30-40分钟。不过可能更长。”研究人员回答道。

然后总理和一位研究人员一起给老虎戴上颈圈,将之放归山林。这是俄罗斯第一只佩戴卫星追踪颈圈的老虎。

普京麻醉老虎

以上是俄罗斯官方媒体报道的故事。不过也有报道称,普京麻醉的那只老虎是从动物园运来的,俄罗斯科学院为了获得大额资助,不惜作假。一个多月后的10月9日,普京还收到一份生日礼物:一只两个月大的老虎幼崽。

当然,这可能是在俄罗斯争取政府支持的方法。事后看来,2008年可能是俄罗斯老虎保护的又一个转折点。

自从1858年沙俄通过《瑷珲条约》割占中国外兴安岭以南、黑龙江以北60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进入东北虎分布区,到其国家领导人第一次触摸东北虎,已经过去了150年。

俄罗斯割占中国领土示意图

150年间,沙俄覆灭,苏联崛起,苏联解体,再到普京领导下的俄罗斯复兴。俄罗斯老虎的命运也随之几经起伏,其中有国家意志的影响,也是个体不懈努力的结果。

1858-1991:“俄罗斯式”的老虎保护

老虎的命运发生改变,从俄罗斯人抵达远东开始。

及至十九世纪中期,东北虎分布在阿穆尔河流域、锡霍特山脉以及朝鲜半岛,尚有1000只之多。在远东地区的泰加林中,土著居民尊老虎为森林的主人,通常避免猎杀老虎。

19世纪中期和当前的东北虎分布图 见:https://www.smithsonianmag.com/science-nature/can-siberian-tiger-make-comeback-180953973/

俄罗斯移民无节制地猎杀老虎,在远东南部地区高达每年100头。1867年-1869年间,普热瓦尔斯基(1839-1888)探险远东,是第一个报道东北虎的俄罗斯人。到19世纪末,商业猎杀老虎已经很常见。

20世纪的前四分之一,东北虎分布区动荡不安。到1917年俄国十月革命前,锡霍特山脉东坡已无老虎。1925年,哈尔滨的满洲里研究会会员、俄国人Nikolay Baikov(1872-1958)发表《满洲里老虎》一文,描绘了彼时老虎岌岌可危的状况。

俄罗斯猎人猎杀老虎。见:https://sixote-alin.ru/books/baikov/he1.html

见:https://www.researchgate.net/figure/Distribution-of-the-Amur-tiger-in-the-middle-of-the-19th-Century_fig1_273758365

1922年苏联建立之后,苏联境内的老虎分布区逐渐稳定下来。1930年代,苏联在远东地区建立一系列保护区,包括锡霍特-阿林(Sikhote-Alin)、拉佐夫斯基(Lazovsky)、乌苏里(Ussuri)和克德洛瓦雅-帕德(Kedrovaya Pad)。

1939年底1940年初,拉佐夫斯基保护区的创建人和首任局长列夫?卡普兰诺夫(Lev Kaplanov ,1910-1943)领导了第一次老虎种群调查。调查队记录老虎留在雪地上的脚印,据此估计老虎数量。调查工作覆盖了3万平方公里,发现最好的栖息地在滨海边疆省的锡霍特山脉一带,种群数量不过20-30只。

俄罗斯传统的老虎雪地足迹调查。https://russia.wcs.org/en-us/Projects/Amur-Tiger-Surveys-and-Monitoring.aspx

第二次世界大战严重干扰了苏联的保护工作。战后两年(1947年),苏联才重新重视老虎保护工作,禁止猎杀老虎,随后完全禁止抓捕老虎幼崽。

直到1959年,锡霍特保护区的首任局长康斯坦丁?阿巴拉莫夫(Konstantin Abramov ,1883-1961)重启老虎监测工作。他根据卡普兰诺夫发展的调查方法,邀请当地猎人参与调查,定期监测保护区中老虎的痕迹。

苏联时代的最后三十年,东北虎终于迎来恢复。1960年代,估计有80-100只老虎,分布扩大至滨海边疆省无人干扰的偏远地区。

1970年代,老虎数量继续增加,特别是在分布区的北部边缘,老虎重新进入历史分布区。到1980年代末和90年代初,调查证实老虎的分布和数量都在改善,数量稳定在400只左右。

几十年间,苏联科学家和保护工作者也积累了大量数据,增进了对老虎的迁移规律、季节性食性变化、繁殖特征和幼崽存活率的了解。

然而,1991年12月26日,苏联正式解体。苏联解体打断了俄国人自主保护和研究老虎的进程。

1992-2008:“美利坚式”的老虎保护

苏联解体之后,俄罗斯的社会经济发生了极大转变。政府不再能支持研究工作。盗猎高发,特别是受中国对老虎制品需求的刺激。经济发展、道路修建和油气采集,也进一步压缩了俄罗斯远东地区的老虎栖息地。

兵荒马乱之际,俄罗斯的老虎保护受到国际环保机构的支持,特别是国际野生生物保护学会(WCS)和世界自然基金会(WWF)。在接下来的十几年间,国际机构在东北虎的研究和保护工作中发挥了巨大作用。

1992年,三十左右的美国人戴尔?米奎尔(Dale Miquelle)来到俄罗斯远东。

戴尔在美国波士顿出生长大,还是耶鲁大学的毕业生。到俄国前,他在尼泊尔奇特旺国家公园研究过一年的老虎,获得明尼苏达大学的硕士学位。然后到阿拉斯加研究了六年驯鹿,获得爱达荷大学的博士学位。

戴尔-米奎尔 图片来自网络

可能是对老虎和寒冷的了解,引导戴尔来到俄罗斯远东。

此后二十多年间,戴尔建立起俄美合作的西伯利亚老虎项目(Siberian Tiger Project),通过科学研究推动政策变化,与中俄两国合作推进老虎保护。这个项目也成为持续时间最长的老虎野外研究项目。

1994年,戴尔进驻日本海边的特尔尼(Terney)小镇。特尔尼镇也是锡霍特-阿林保护区管理局的驻地,此后成为东北虎研究的重镇。

1995年底1996年初, WCS联合俄罗斯的保护区、科研机构和民间机构,牵头开展苏联解体后的第一次老虎分布区全域调查。调查沿用了卡普兰诺夫和阿巴拉莫夫的方法,估算有330-370只成年老虎,以及100只幼崽。

根据这些调查结果,1996年,WCS帮助俄罗斯制定老虎保护策略,并提供资金和装备,建立反盗猎团队,打击打猎。

1997年底1998年初, WCS联合多个合作伙伴,启动俄罗斯老虎监测项目。监测项目涵盖16个地点,23555平方公里,设置了全长6114公里的246条样线,监测老虎数量、幼崽出生、猎物相对密度和栖息地状况的变化。

这个监测项目持续至今,为俄罗斯老虎保护提供预警。

俄罗斯老虎监测项目。见:https://russia.wcs.org/en-us/Projects/Amur-Tiger-Surveys-and-Monitoring.aspx

1998年底1999年初,戴尔推动中国和俄罗斯的联合调查,在东北黑龙江和吉林两地寻找老虎的踪迹。

调查估计中国境内有7-15只老虎,没有发现繁殖母虎。此次调查后,WCS还联合当地林业部门,持续开展清套行动,降低盗猎风险。这次调查对2005年中国批准建立珲春东北虎自然保护区,应该也有帮助。

2005年底2006年初, WCS牵头开展了第二次俄罗斯老虎分布区全域调查,估计有334-417只成年老虎,以及97-112只幼崽。

除了全域调查和监测项目,戴尔还引入美国的科研机构,与俄罗斯科学家合作开展研究。

合作研究采用了红外相机、遗传分析方法,以及跟踪颈圈。2008年普京给老虎佩戴颈圈时,俄国科学家称之为第一个卫星颈圈,因为此前“美国专家使用的是VHF颈圈”。这些研究为后续的老虎种群恢复行动奠定了科学基础。

抓捕和麻醉老虎

2008-2018:俄罗斯加大投入

进入21世纪,俄罗斯从苏联解体的动荡中逐渐恢复元气。

2008年,两任俄罗斯总统普京出任俄罗斯总理。当年,在普京的支持下,俄国科学院发起俄罗斯远东地区阿穆尔虎研究项目,由科学家维亚切斯拉夫?罗扎诺夫(Vyacheslav Rozhnov)负责。

罗扎诺夫 图片来自网络

罗扎诺夫是俄罗斯科学院色弗特索夫生态和进化研究所(Severtsov Institute of Ecology and Evolution)的副所长。老爷子是俄罗斯大型兽类研究的扛把子,研究工作涉及东北虎、东北豹、波斯豹和雪豹。

接到普京的任务,罗扎诺夫马上着手在乌苏里保护区启动研究项目。当年8月31日,就让普京在乌苏里给一只老虎佩戴了颈圈。遗憾的是,没有查到这只老虎的科学数据。2008年11月,罗扎诺夫又给一只老虎佩戴了颈圈,并于2011年发表了跟踪数据。

此后十年间,罗扎诺夫活跃在老虎研究的方方面面。除了开展研究,罗扎诺夫还建立了老虎康复中心,着手准备老虎的野化放归工作。

普京到访乌苏里保护两年后,2010年11月21-24日,全球老虎峰会在圣彼得堡举行。

全球13个老虎分布国政府和全球老虎保护界齐聚圣彼得堡,确定2020年老虎数量翻番的宏伟目标,并发布老虎保护宣言。

2013年,又在普京的支持下,俄罗斯国家地理学会牵头建立阿穆尔虎中心(Amur Tiger Center)。该中心是个民间机构,没有政府拨款,全靠俄罗斯各商业巨头的捐助。中心工作涉及方方面面,从研究、反盗猎、培训和宣传都有。

短短几年间,在普京的推动下,俄罗斯做好了科学研究、野化放归和民间保护的准备。

大戏拉开帷幕

2012年11月底12月初, WCS俄国办公室发现3只4个月大的虎崽。老虎妈妈很可能是被盗猎者杀害了。

戴尔说:“在过去20年里,我们的老虎研究发现偷猎似乎占了所有成年老虎死亡的75%。”虎崽很快被送到罗扎诺夫的老虎康复中心,跟另外两只虎崽一起生活。

图中显示俄罗斯老虎的分布区和放归地点。

2014年5月,俄罗斯人将这5只老虎野放到锡霍特山脉西北的历史栖息地。普京亲自将3只老虎(库贾、鲍里亚和伊洛娜)野放到阿穆尔州。另外2只老虎则野放到犹太自治州,它们分别名为斯韦特拉亚和卓卢斯卡。

刚救助小虎时的情景 见:https://tieba.baidu.com/p/5436196147

这5只老虎的放归地点,均有四十多年没有发现老虎了。俄罗斯人希望通过重引入救助的老虎,重建老虎种群。

2014年10月,雄虎库贾游过黑龙江,进入中国,直到12月份才从黑龙江省回到了俄罗斯。2015年,库贾的项圈失去信号,但被边境的红外相机拍摄到。这就是当年名噪一时的“普京虎”。

另一只雄虎鲍里亚从阿穆尔州游荡几百公里,在犹太自治州遇到斯韦特拉亚。2017年4月24日,斯韦特拉亚被目击到携有一子。

斯韦特拉亚的成功繁殖并非孤例,雌虎卓卢斯卡的故事更是励志。卓卢斯卡在俄语中意为灰姑娘。2015年初,科学家在她的身边发现另一只雄虎的足迹。10月后,灰姑娘产下两只幼崽。

灰姑娘卓卢斯卡和两只小崽。见:https://blogs.scientificamerican.com/observations/a-cinderella-story-for-global-tiger-day/

卓卢斯卡和斯韦特拉亚的成功,意义重大。全亚洲的老虎丧失了97%的栖息地。保护机构识别出76片潜在老虎景观,含有42个源种群。不是所有的老虎景观都有老虎,但拥有恢复潜力。

俄罗斯人的大胆尝试告诉我们,只要确保栖息地安全、面积够大、并且猎物充足,老虎能够重新占据历史栖息地。

恢复老虎种群的两种方式

俄罗斯人通过阿穆尔省和犹太自治州的重引入试验,积累大量的经验。实际上,俄罗斯还发起或参与了更加困难的重引入项目。比如在高加索山脉重引入波斯豹,这已经在进行。又比如将老虎重引入到伊朗和哈萨克斯坦,这正在讨论。

重引入并非没有风险,而且费用昂贵。自然扩散,是恢复老虎种群的第二种重要方式。

在俄罗斯远东奋斗了二十多年后,戴尔调整了工作重点:协调WCS的老虎项目。2019年7月,在东北虎豹跨境保护国际论坛上,戴尔综合俄罗斯、印度和中国的研究和保护经验,为中国东北虎豹国家公园提出了“创建生态功能的源站点(Create ecologicallyfunctional source sites)”的建议。

那么,什么是“功能源站点(functional source sites)”呢?

简单来说,在功能源站点内,老虎的繁殖和出生率高于死亡率,迁出大于迁入。也就是说,功能源站点内的老虎种群,是“源种群”,可为周边区域提供老虎个体。

源站点是老虎恢复的基础。东北虎豹国家公园毗邻俄罗斯的豹地国家公园。

俄罗斯的豹地国家公园内的远东豹 让豹子出镜一下图片来自网络

俄罗斯的豹地国家公园 图片来自网络

国家公园内老虎的恢复依赖俄罗斯作为源站点。第一代雌性老虎在俄罗斯边境生活,第二代雌性老虎进入中国边境地带,第三代雌性老虎继续向中国内陆进发。

此外,创建老虎源站点在亚洲是一种成熟的保护措施,在泰国等地已经得到试验。

创建功能源站点,需要什么条件呢?

第一,面积足够大,而且人为干扰程度低。戴尔在俄罗斯的颈圈研究表明,一只雌性老虎需要400平方公里的森林。由于雌性几乎独占领地,所以很容易估算种群的空间需求。中国东北虎豹国家公园大约1.5万平方公里,理论上可以容纳37只雌性虎。因此,可以首先在国家公园境内确定人口密度低的、面积在2000-4000平方公里之间的区域,作为源站点。

第二,野生猎物充足。老虎的密度最终取决于猎物的密度。在印度,维持老虎种群的最低猎物密度是1.25只猎物/平方公里,也就是说,每个雌虎家域内有500只猎物。根据北京师范大学的研究,中国东北虎豹国家公园内限制猎物密度的因素是猎套和家畜。

因此第三,确保大景观之间的连通性。为此,需要确保国家公园境内源站点之间的连通性,还要确保国家公园和其它老虎分布区之间的连通性。

第四,保护雌性老虎。如果成年雌虎的存活率低于85%,那么老虎种群将不能持续发展。使用猎套盗猎是杀死老虎的主要原因,因此需要清理猎套,告发下套的猎人。

第五,减少人虎冲突。人虎冲突也是导致雌性虎死亡的主要诱因之一。中国珲春地区的老虎数量要比俄罗斯少得多,然后珲春老虎每年咬死的牛,要比俄罗斯老虎咬死的牛还要多。为此,需要将牛移出源站点,改善畜牧业、加强夜间保护,根据捕食情况开展补偿,并且建立训练有素的冲突应对团队。

这几点建议朴实无华。然而如果没俄罗斯远东的多年研究,也无法提出具体的数字。

戴尔的功能源站点建议。拍摄:巧巧

近十几年来,中俄两国都加大了老虎研究和保护的投入,老虎的状况有所改善,然而盗猎、栖息地破碎化、疾病等威胁依然存在。

在BBC纪录片《雪虎行动(Operation Snow Tiger)》中,戴尔说道:“‘我们能拯救西伯利亚老虎吗?’实际上,这问的是更严酷的问题:‘我们能拯救自己吗?’如果国际社会找不到拯救老虎的空间和方法,那么拯救人类自身的机会就非常渺茫。”

作者丨猫盟-刘大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