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我我没病——我到底有没有抑郁症?

芬豆是一个女生。她是学医的,一上来就给自己作了诊断:“我是个有心理问题的人,我有点抑郁,还有神经性贪食症。”并检查我的资历:“你给病人看过病吗?”

我跟她解释说:“我在网络上给别人做咨询,但不能说看病,这不是心理咨询的术语。我们叫来访者,不叫病人。”

(一)

学医的人对自己的健康都比较关心和敏感。她总觉得自己“有病”。因为好多年都觉得“不开心”,她怀疑自己得了抑郁症。于是我按照“抑郁症”的几条标准,对她做了检查:不开心;失眠,早醒;不流泪;对生活有兴趣;吃饭有胃口;精力正常,不会感觉疲惫;心境不是“昼重夜轻”。

在7条中,除了前2条符合,其它都不符合。

于是我说:“放心吧,你绝对不是抑郁症。”

芬豆像一个听到“无罪宣判”的犯人,高兴极了:“哈哈,太好了。你说我没病,我可真开心。”

她说:“我不想承认自己有病,可是有时候真的挺难受,所以最近又想去看病了,可是那个老师我真的不喜欢。”

我说:“其实你根本没病,也没有人说你有病,只是你自己怀疑自己有病。既然本来就没病,谈何‘承认’?”

她说:“可能是心理暗示吧。不过大学时真的难受了好久。我现在忙碌起来,好多了。”

我说:“抑郁和抑郁症是两个不同概念。抑郁是一种正常的情绪波动,抑郁症才是病。不要轻易给自己贴上病人的标签。”

她又问:“你真的确定我没病?”

我说:“我确定你没病。”

她高兴地笑了:“我给你发锦旗。妙手回春,话到病除。”

我也笑了:“其实你本来就没什么病,只是被自己的暗示误导了。我可没除什么病。”

在心理学上,病和问题是两个概念,病是比较严重的,而问题是不太严重的;病是异常的,问题是正常的。

(二)

芬豆生在一个贫困的家庭。父亲在她19岁时因为肝癌去世了,是母亲一直很辛苦地供她读书。父亲去世时没有留下一点钱,为了供她读书,母亲一直在打工,并且住在亲戚家;为了供她读书,母亲还曾经和一个男人同居,后来又分手。芬豆从小在姥姥身边长大,在她年幼的心里,姥爷的“重男轻女”给了她深刻的印象。她说,我没有体会过家庭的温暖。

在这样的家庭背景中成长起来的芬豆,性格自卑而敏感。她深刻地认识到:没钱,就没有尊严。所以她很努力地学习。她希望通过自己的刻苦努力出人头地,来改变这个家庭的命运,给母亲好的生活,再也不要寄人篱下,不要流浪漂泊。

这种信念是如此强大,在大学时代,她几乎把所有时间和精力都投在学习上。她没有谈恋爱,也不太和人交往。她的人际关系不太好。她的生活没有快乐,她不知道什么叫开心,为此她还去做过心理咨询。但她的努力获得了回报,她的成绩名列前茅,最后以第一名的绝对优势考上了研究生。

她以为自己看到了命运的曙光,但是很快发生了一件事,给了她很大的打击,把她辛辛苦苦努力建立起来的有限的自信击得粉碎,并且让她对人生中的很多东西产生了极大的怀疑。这种无法摆脱、日积月累的怀疑和恐惧,最后让她走进了心理咨询室。

(三)

给了她重大打击的这件事,发生在研究生导师对她的面试时。导师微笑着问了她一些家庭的情况,这些东西,是她心底的隐痛,但她还是如实地回答了。

然后导师问:“那你的学费怎么办?”

她说:“如果是公费我就继续读,如果是自费我就不读了。”

导师显然没有想到她会说这句话,立时脸色就变了:“你什么意思?我马上就要给你签同意书了,你还没决定下来,你这样的学生打多少分我都不能收!”

她也没有想到导师会说这句话。她的成绩,无论是初试,还是加上复试的总成绩,她都是第一名。她没有想到自己会被导师拒绝!她一下子就蒙了,眼泪当时就流了下来。

“真的,接下来的对话,我觉得完全是站在不平等的高度上的对话。一个是手里掌握生杀大权的厨师,一个是手无寸铁任人宰割的小羔羊。在此之前,无论付出多大的努力,想把自己的高度提高,想要更有底气地和导师对话,因为一个‘钱’字徒劳。我是平民的孩子,更准确地说是贫民的孩子,爸爸给我的教育是,在这个世界上要自强,不能依靠他人,所以我很努力地学习,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可是面试时,我的确发现了,我所缺少的东西——钱和权——在这个世界上的作用。没有这两样东西不是我的错,可是我的导师有,并且看重有加,她喜欢有背景的人……”

看到她日志中这段话,我仿佛看到她流泪的样子。这样的遭遇,对一个心理健康的有自信的人来说,是不算什么的,但对芬豆这个自卑敏感的孩子,却是重大的打击。回到校园,她抑制不住内心的委屈和痛苦,失声痛哭。她内心百感交集,一半是愤怒,一半是无奈。

这件事情她一直装在心里,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自己最爱的母亲。直到大半年后,她才“终于想通了”,决定写下来。写下她所遭遇的事情,和她的经验系统对这些事情的独特的解读。

(四)

这件事情是一个刺激事件,但它本身的强度远远不足以达到让一个人产生心理问题、需要心理咨询的程度。这个事件之所以对芬豆有如此大的伤害,跟她的性格有关,跟她的童年的成长经历有关。

她是一个缺少温暖和爱的孩子。童年的动荡坎坷的经历,在一定程度上造就了她敏感自卑的个性。在那样的环境里长大,她一定遭遇过许多类似的让她感到自尊受到伤害的“事件”。当她遭遇这个事件时,她内心联想到的,不仅仅是这个事件本身,而是许多这样类似事件,她所表现出来的情绪(包括哭泣),都不仅仅是针对当前事件的,也是对过去的伤害的一种再体验。

这个事件对芬豆有如此大的伤害,还跟她对事件的解读有关。

她认为导师“喜欢有背景的人”,导师“拒绝”她是因为她没钱。这种解读符合她过去的认知:没钱,就没有尊严。

但是一个旁观者看来,情况并不是这样。

导师对学费的过问,是一种关心的表现。她的回答是她的真实想法,但表达方式却是不恰当的。芬豆的自尊不允许她表现出软弱,因此她冒出了那么一句“倔强”的回答。由此引发了冲突。导师对她的“放弃”感到恼火,可以理解,虽然导师的态度是粗暴的和没有耐心的。

如果换一种方式表达:“我现在没有学费来源,如果有公费那就好了。如果是自费会比较困难,但我也会想办法努力的。”导师肯定会和颜悦色。一个学习优秀、生活贫困但积极不放弃的孩子,老师不但会欣赏,而且会全力地帮助她——事实上,即使经历了这一次的不愉快,导师也并没有放弃她,不但录取了她,还为她争取了公费。可见导师当时的“拒绝”只是一种气话。导师终究还是爱护她的。

(五)

童年的经历造就了一个人的个性:他的认知、情感和行为模式。一个人的认知模式(信念系统)决定了他如何解读自己遇到的事件。这种解读,倾向于符合自己原有的信念。最终,这种解读造成了一个人的情绪。

芬豆内心的信念是“没钱,就没有尊严”,因此对这个事件芬豆就从这个角度去解读,于是解读出了“钱、权、背景、不平等”这些字眼,于是,芬豆感到了巨大的伤害。

芬豆感到伤害,还因为当时有许多人在场:

“面试的过程中,第一次有一个人把我觉得不想为人知的事情,提到了公开的场合,我不想人知道并不是觉得丢人,而是不想要同情的眼光,同情我不需要。然后,让那么多人一起来分享我的痛苦,投来的是复杂的眼光。”

芬豆被录取了,而且是公费。她看到自己被录取的时候,并没有想象中的高兴,而是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那个让她伤心的城市,散心去了。她一直没有给导师打电话,直到快报到了,才给导师打了一个电话,又被导师说了一顿:“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导师录取你了,你都不给我打个电话,你早点来学校到科里熟悉工作多好。”

一个人拥有负面的信念系统时,即使发生了正面的事件,也很难产生正面的情绪。因为信念系统是一个过滤器,与信念相符合的事件会被吸收和放大,与信念不符合的事件会被排斥和歪曲。

一个负面的信念系统,会不断地解读出负面的意义,从而不断累积负面的情绪。久而久之,心理就会出问题。

芬豆出现心理问题,还在于她把事情“一直装在心里”,负面情绪没有得到充分的宣泄。不与人交流,她也很难发现自己的问题,没有改正的机会。

(六)

在一个“十分严格”的带组老师(不是那个导师)的指导下,芬豆开始了科里的工作。芬豆的一个缺点是“马虎”,大学时丢过许多东西,“足够写一本回忆录了”。这让她少不了挨批。有一次,芬豆犯了一个错误,没有给一个患者停药,结果被带组老师当着全组人的面狠狠地批评了一顿,并且说了一些“为人师表不该说的话”。

芬豆说:“我觉得犯了错误应该受到批评,可是以伤害一个人的自尊心为目的就没有必要了吧。接下来,我就有了心理障碍。”

其实芬豆经常犯错误,这次的错误也算蛮严重的,老师狠狠地发火完全可以理解,就算情绪过激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也肯定不是为了伤害学生的自尊心。

从此,芬豆一看到那个老师,“就觉得心里发虚,害怕自己犯什么错误,心里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有一次,芬豆和室友在开心地逛街,老师打了一个电话问她一点事情,“听到那个人的声音,我的天空一下子都阴了。”

其实芬豆对自己的状态还是有觉察的:“我就是在逃避,我在逃避问题,不想看到她,不想听到她的声音,就像一只把头插在土里的鸵鸟,不想改变自己,也不接受现实。我依旧犯错误,我都觉得自己很惭愧。”

但芬豆又觉得不公平:“其实,新来的研究生都在犯错误,不同的是老师对待犯错误的人态度不同,她喜欢的就会宽容……有的人聪明不会让她发现。慢慢的我学会了,犯错误不可怕,我要做的事:第一,防止犯错误;第二,犯了错误后想办法在老师发现前自己发现和弥补。在科里后来的日子,我渐渐的舒服了,在老师不在的日子,我可以迟到,犯了错误也想一些办法来粉饰……”

芬豆的认知歪曲,由此总结出来的“经验”,并在此“经验”指导下产生的行动,走到了一个完全错误的方向。一个毫无责任感的医生由此诞生。

(七)

芬豆是一个学习能力很强的人。她意识到了自己有问题,于是想方设法去改变自己。她自己看书,自我分析,并且走进了心理咨询室。但只做了一次咨询就不想做了,因为她不喜欢那个咨询师。一个偶然的机会,她找到了我。

芬豆说:“我觉得导师不尊重我。”

我说:“会不会是你比较敏感?”

她马上说:“会。”

她说:“我就是觉得自己有问题,才想去看心理医生的。我觉得这种心态,不利于我的发展。”

我说:“能够意识到自己有问题,显然问题不会太严重。”

她问:“我是不是有心理问题的人?”

我说:“你不用那么紧张。有些问题是长期的,有些是后来衍生出来的,有些则是因为自己认为是问题才成为问题的。所以问题和问题是不一样的。你不用那么紧张。

“自卑和敏感是你的一个问题,这是长期的。这跟你的家庭有关,跟你的成长环境有关。这种心理结构会放大外来的刺激,所以你在人际交往中比较容易受伤。

“你受伤之后,你‘总结’出来的那些东西,是偏激和片面的,是一种歪曲的错误的认知。这种认知形成后,它会对你以后的生活中接受的信息产生过滤,于是你总是接受到与你的认知相符合的信息,而排除掉相反的信息。

“当你认为导师是势利的,是对你不好的,那么以后你和她的交往都不会好,你会把她的所有行为解释为非善意的,哪怕她的行为是中性的、善意的,或者不是针对你的。而当你对社会的这种片面而偏激的看法扩大化、泛化后,你会对周围的人际关系特别是师生关系都作消极的评价。而消极的评价将产生消极的情绪。

“你的马虎是个大问题,你一定要努力克服,作为一个医生,细心是绝对必要的。不要把批评当成侮辱或处罚,要当成学习的机会和前进的动力。”

芬豆说:“你分析得很对。是的,我承认我很自卑。不过现在好很多了。我现在总是在看别人的优点。”

她的觉悟和反思能力是相当好的。找到我之前,她已经自己反思了很多。她完全承认自己是认知歪曲,错误地解读了很多东西,并且愿意改正。能够客观认识到自己的问题,并愿意积极地去改变,问题就好了一半。

(八)

一个偶然的机会,芬豆的生活发生了转机。

芬豆的一个学俄语的女老师,付钱请她做自己的家教,教英语。那个老师是博士,请她这个硕士去教,她感到自己被肯定,被信任。她感到有人给了她自尊。她感到实现了自己的价值。她感到了一种自信。

难怪处于“水深火热”中的她,居然自己慢慢好起来了。

我感慨地说:“真是不可思议。这么一件事情,对你的帮助,比你去看什么心理医生都有用。这大概是她没有想到的吧。”

芬豆说:“人的自信,来自别人对你能力的肯定。”我对这句话不置可否,但我知道,这是芬豆的深切体会。对一个自卑的孩子来说,信任是多么大的力量!

自卑的人最需要理解和信任,还有尊重。这会给他们强大的力量。

(九)

芬豆一直在进步。我为她的成长感到欣喜。

芬豆大学时一度和同学的关系不好,和寝室所有的人都不说话,但现在,她说:“现在挺好的。”

芬豆一直觉得自己不开心,有问题,“但是我现在自己调整得差不多了。”

芬豆自称有“神经性贪食症”,但又说自己已经控制住了。对贪食症,我了解得很少,所以没发表什么意见。芬豆自认为“不是个事儿”,但如果症状持续发生的话,这是值得警惕的。必要时应该去看医生。

芬豆大学时学的是妇产科,男生如凤毛麟角,她又埋头学习,所以没有谈恋爱。现在她开始有意识地和男生接触,开始关心自己的终身大事了。芬豆缺乏与男生交往的经验,这一课,现在开始补还来得及。

芬豆有很多优点:她善于自省,能够自控;她很努力,而且很优秀;她会思考,会去主动寻找问题的解决办法。她考研时,每天总在想自己的心理问题,很痛苦,很难集中精力学习,最后居然还考了第一。她的优秀可见一斑。

她只是不自信。所以在指出她的缺点和错误的同时,我一直在鼓励她,夸奖她,帮助她发掘优点。我告诉芬豆,在改正缺点的同时,一定要注意保持和发扬自己的优势,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我反复告诉芬豆,她没有心理疾病,只是有一些正常人都会有的心理问题。

我对芬豆说:“你一定要记住,你是正常人,你没有病。你有一些问题,别人也会有,所以这是正常的。在这样的认知的基础上,我们来一步步改善自己,才会有好的效果。如果一直暗示自己有严重的疾病,那就完蛋了。这种暗示对你的打击,简直比你自身存在的问题还要大。”

作者:沉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