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被非议的三十二抬大轿,是真事还是野史?

张居正与三十二抬大轿的是非   

野史中传说的轿车到底有欤无欤、是耶非耶?张居正究竟是贪腐的能臣还是德才兼备的救时宰相,是是非非伴随其身前身后。就如同他身后“举朝争索其罪而不敢言其功”的下场一样,张居正的最大悲哀,莫过于在“人治”的社会体制中,任何个人的功过毁誉,都会与其遭逢际遇紧密相连。

△张居正画像

张居正父亲张文明去世后,张居正回乡奔丧途中,从北京到江陵迢迢数千里,盛况空前,各地文武官员无不倾巢出动,设祭迎送,靡费浩繁;有的官员甚至跪在地上呼天抢地,如丧考妣。此行尤其招眼的便是首辅高贵奢华的“如意斋”。所谓“如意斋”,就是张居正回乡乘坐的轿车。

轿车由河北真定知府钱普“供奉”,前半部是办公室,首辅白天在此处理公文;后半部是寝室,劳累了便可小憩。轿车既大且重,需三十二个壮丁抬轿,左右两边各站一位童仆,伺候相公起居。轿车前后伴有六名训练有素的鸟铳手,这是戚继光为报首辅知遇之恩,精挑细选出来,专门为首辅回乡保驾护航的。

这座绝世奢华的轿车遭到当时无数士子的严厉指责。清朝《四库全书》编纂官纪昀认为:“神宗初年,居正独持国柄,后毁誉不一,迄无定评。要其振作有为之功,与威福自擅之罪,俱不能相掩。”

张居正确实是位颇具争议的传奇历史人物,“誉之者或过其实,毁之者或失其真”,他的传奇不仅在于以一人之力实现大明王朝的中兴,更在于缠绕他生前死后无数的恩怨是非。他既勇于革新,为帝国立下不世之功,又擅权揽政,作威作福,人们总能从不同的侧面得到不同的评价,这些评价有时不免流于人云亦云。而几百年来,种种离奇的说法无不影响着对张居正的褒贬评价,也展示了“三人成虎”的可怕影响。

有关张居正乘坐轿车的记载最早见于同时代史学家王世贞的《嘉靖以来首辅传》:“居正所坐步舆,则真定守钱普所创以供奉者。前为重轩,后为寝室,以便偃息。傍翼两庑,庑各一童子立,而左右侍为挥箑炷香,凡用卒三十二舁之。”

王世贞和张居正虽是同科进士,却有嫌隙,《嘉靖以来首辅传》又是在张居正死后被清算的大背景下撰写,因此对张居正持否定态度,行间字里,酸辣兼备,尤爱从私生活方面下手抹黑张居正,轿车即是其中之一。书末对张居正的评价则是除了有才干外乏善可陈,对其人品修养却大加鞭挞,说他身败名裂、家破人亡乃咎由自取。

后世不少文人都认为王世贞逞才使气,褒贬抑扬过度,不足以据为信史。清代纪昀等人在将《嘉靖以来首辅传》收入《四库全书》时评价其“大抵近实,可与正史相参证”,但也不免有道听途说之语,甚至存在失实错漏问题,尤其是那些贬低张居正的记载。

王世贞毕竟是明代最著名的文学家、史学家,《嘉靖以来首辅传》又是王氏晚年颇为自得的作品,流传广泛,晚明以来一直到现在,上至官修史书,下到笔记野闻,各种版本的张居正传记都或多或少受到此书影响。焦竑《玉堂丛语》基本延续王世贞的说法:“张居正奉旨归葬……传居正所坐步舆,则真定守钱普所创,前重轩,后寝室,以便偃息,旁翼两庑,各一童子立,而左右侍为挥筵炷香,凡用卒三十二舁之。”

△张居正故居

焦竑作为理学名流,对张居正夺情守制一事极为愤慨,加之张居正曾禁毁天下书院,焦竑也对这位铁腕宰相缺乏好感,其著作中凡提到张居正处,多为批评他专制擅权,骄奢无度,成见的存在致使很多细节记载失真。

野史大家沈德符的《万历野获编》记录了他耳闻目睹之市井风俗和逸闻琐事,首辅轿车不可避免地成为大众关注的焦点:“戊寅,江陵自京师归葬,及自荆州还朝,其以异礼事之者,无不立致尊显。惟真定知府钱普以嗜味进,最为当意;又造步辇如斋阁,可以贮童奴,设屏榻者,江陵甚喜。”

沈德符的记述主要是针对真定知府钱普,说他为“谄附”张居正制作供奉了一顶大轿,本想藉此飞黄腾达,不料时蹇运乖,不但没捡到丝毫便宜,却因这顶轿子被王世贞等人记录在册,永被后人耻笑。文中只说该步辇制作得像书房一样,可以放置一些坐卧家具,也可以容纳童子伺候,规格肯定高于普通轿子,但这与王世贞所记“三十二抬大轿”还是有较大的区别的。

无论如何,张居正归葬乘坐轿车的细节在当朝史家绘声绘色的描述渲染下,似乎成为“信史”,后世学者和大众都深信不疑。《明神宗实录》《明史》等正史中并无记载张居正的轿子,但批判张晚年“骄恣”,僭越乘坐巨无霸轿子是否是他骄恣的一大罪行?

值得注意的是,当张居正于万历六年(1578年)回乡葬父时,他在途中曾给神宗皇帝上过《请宽限疏》,其中报告:“臣于三月十三日,蒙恩准假辞行,至间月初四日抵家。”

依此而论,张氏的行期只有22天,返程时因适逢阴雨,走了24天,北京与江陵之间单程就将近三千里,则平均每天要行进超过130里。途中张居正还要处理政务,接见官员,拜会藩王,参加宴会,行色匆匆,即便不考虑当时的交通状况,并且按照每天行进10个小时计算,平均时速也要达到6.5公里,这对于单人步行来说,已是相当迅速。而32个轿夫即使个个都训练有素,抬腿起步整齐划一,扛着大轿22天就从北京一路走到江陵,就实在匪夷所思了。

最初记载轿车的王世贞并未详记他乘坐这顶大轿多长时间,走了多少路程。他所说的“凡用卒三十二人”是指先后轮班抬轿的共计32人还是同时抬轿的有32人,并未明确说明;后世之人在此基础上加工而成的“三十二名轿夫抬着一架大轿,赫赫煊煊地从北京南下”难免有点主观臆断。

那么,或许张居正返乡途经真定府时,盛情难却,接受知府钱普所赠大轿,行进了几天。因这段路恰好纵贯华北大平原,而且张居正途中还要批阅重要的奏章,如治河专家潘季驯著名的《两河经略疏》就是张居正归葬途中批准允行的。紧张的行程中能在舒服宽敞的轿子里休息些许,继而集中精力批阅公文,似乎也能理解。

其实,明代对官员乘坐车舆有严格规定,据《明史·舆服志》记载:“(代宗)景泰四年令,在京三品以上得乘轿。(孝宗)弘治七年令,文武官例应乘轿者,以四人舁之。违例乘轿及擅用八人者,奏闻。(世宗)嘉靖十五年,乃定四品以下不许乘轿,亦毋得用肩舆。”

直到张居正担任内阁首辅的万历三年,还“奏定勋戚及武臣不许用帷轿、肩舆并交床上马”。可见张居正当权时期,明代对官员乘车坐轿的待遇问题要求非常严格,张居正至多也只能用四人抬轿。

《明史·舆服志》没有说明皇帝的步舆(步辇)规模,但《清史稿·舆服志》中介绍:“清初仍旧明制,皇帝乘舆有大仪轿、大轿、明轿、折合明轿。乾隆十三年,谕定大轿为步舆。”其中,步舆“臾以十六人”。也就是说,皇帝的步舆也仅能用16人抬轿,如果张居正真敢乘坐32人抬的大轿,则不啻超越皇帝,简直是大逆不道了。张居正晚年纵然再骄恣枉为,也不至于昏聩至此吧?况且他当时又在大刀阔斧地实行“公车改革”(驿递改革),他不正己肃下,又如何能号召百僚支持改革呢?

△张居正雕像

张居正是一个大破常格革故鼎新之人,正在推行的新政遭到了一些人的不满,显赫的地位使他处于舆论的风口浪尖,一举一动无不被大家广为关注。如果他真的乘坐轿车,必然会受到给事、御史等言官的弹劾指责。可无论在他生前还是身后,都未因此受到攻击,这不能不令人生疑。

张居正在世时,就一直有人批评他作威作福。万历四年正月,张居正的门生刘台就曾上疏弹劾他“擅作威福”。万历五年,在他父亲去世后的“夺情”事件中,更遭到大批翰林、御史等的集体反对。他归葬回京后,又遭到户部员外郎王用汲的猛烈弹劾,批评他擅权乱政,但也未提及轿子。

或许由于万历皇帝和两宫太后都支持张居正夺情而大力打击言官,因而没人敢于在他生前拿这顶“逆天”轿子说事。但在张居正死后,万历皇帝发起对他的清算,墙倒众人推,“举朝争索其罪而不敢言其功”,各种攻讦纷至沓来,落井下石者比比皆是。

记载过张居正乘坐轿车的沈德符也记载了落井下石者罗织的罪状,并对捕风捉影、造谣生事如杨四知之徒予以无情的唾弃与鞭挞:

“如杨御史四知者,追论其(指张居正)贪,谓银火盆三百架,诸公子打碎玉碗、玉杯数百只,此孰从而见之?又谓归葬沿途,五步凿一井,十步盖一庐,则又理外之谈矣。”

除此之外,谋逆篡位、掘人坟墓、侵夺王府、变乱成法、专制擅权等各种有的没的罪名都被恶毒地用来攻击故首辅。种种奇闻,连不满张居正的沈德符等人都深感匪夷所思,反映出当时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政治环境。但即使此时,竟未有人拿“三十二抬大轿”这绝好的“罪证”说事,此事的确成疑。

明末清初士人梁清远《雕丘杂录》有条札记格外引人注目:“野记言,江陵相予告还朝,真定守钱普创为步舆以媚之,步舆内数童子,执拂供役,无异舟车。余记先祖言,曾亲见江陵公过真定,所乘绢轿无异恒制,但轿傍二童子执拂步随耳。无步舆之说也。此非先祖目覩,未有不信为真者,野史讵可商场憑乎?”

作为事件亲历者的后人,梁清远的回忆较为可信。在他的记忆中,先祖梁梦龙亲眼目睹乃师张居正路过真定时,乘坐的轿子完全符合规格,只不过轿旁有二童子跟随,无奈后来发展成骇人听闻的步舆,他以此质疑野史的可靠性。

这条记载鲜为人知,但却是张居正并无僭越乘轿的直接证据。梁清远的先祖正是张居正的得意门生梁梦龙,梁梦龙又是河北真定人,必然比外人更加熟悉真定知府的所作所为。

由于梁梦龙与张居正关系密切,一向被视为“江陵党羽”,且此记载又为孤证,不免令人怀疑是否为居正开脱罪责,否则为何众多沿途目击者中唯独梁家后人为张居正喊冤?

徐学谟《归有园稿》记叙的张居正归葬途中另一件轶事或许能揭开谜团:“江陵公之归葬其父,四方赙者亦累数百万,江陵亦未尝受,即祭文俱却之。车载骡驼而归者,络绎于道,此江陵人所共见者。第其夺情之举见鄙于士论,人遂并其不受者掩之,而反谓其乘丧黩货耳。”

徐学谟并未溢美居正。张居正归葬途中,各地官员为谄媚首辅,借吊唁张父之机大肆行贿,而张居正面对滚滚而来的财富却能不为所动。他路过河南时,封藩在开封的周王朱在铤派人持礼物和祭品在边界迎接。张居正只收祭品,其他一律封还。尽管如此,士林由于厌恶他夺情违制而不顾事实真相,想当然地认为他乘奔丧贪污敛财。

同理可推测,由于张居正推行的改革得罪不少人的利益,先入为主的成见使士人带上有色眼镜,乐于接受这位离经叛道当权者的负面传闻。在那些本来就与张氏有怨的文人笔下,他的缺点被无限放大甚至无中生有,使得原本简单之事变得更加扑朔迷离,真伪难辨。

野史中传说的轿车到底有欤无欤、是耶非耶,在明代历史上无足轻重,但却直接关系着张居正的为官操守和历史评价。他究竟是贪腐的能臣还是德才兼备的救时宰相,是是非非伴随其身前身后。就如同张居正身后“举朝争索其罪而不敢言其功”的下场一样,张居正的最大悲哀,莫过于在“人治”的社会体制中,任何个人的功过毁誉,都会与其遭逢际遇紧密相连,既无公正可言、也无公平可待。

作者:齐悦    

来源:《看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