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昆虫为何能在立秋影响中国人上千年的喜怒哀乐?

在我国,蝉是一种常见的昆虫,属同翅目蝉科,它的发音器在胸腹交界处,靠胸腹肌肉收缩振动而发声。东汉学者许慎《说文解字》云:“蝉,以旁鸣者。”清代段玉裁注:“《正义》云‘蝉鸣在胁’。”即蝉是靠两胁肌肉收缩振动而发声的。

夏秋时节,不管城市还是乡村,人们总能听到群栖在密林中的蝉的鸣叫,正因如此,蝉反复出现于历代文人墨客们的诗文中,最早可以上溯至《诗经》和《楚辞》。《诗经》中就有“螓首蛾眉”(《卫风·硕人》)、“五月鸣蜩”(《豳风·七月》)诗句,螓、蜩都是蝉的别称。《楚辞》也有“蝉寂寞而无声”(《九辨》)之句。但是这里只是对“蝉”的物象进行简单、直观的表述,很少涉及情感因素。此后,汉朝赵煜《吴越春秋》中有“秋蝉登高树,饮清露,随风挥挠,长吟悲鸣”之句,汉赋中有班昭、蔡邕等《蝉赋》。

“蝉”脱离物象层面向意象层面发展

实际上,在魏晋之前,咏蝉的文学作品很少,至六朝时才逐渐多起来,而后开始大量涌现,并开始明显投射、寄寓了作者主观情感、志趣。胡应麟在《诗薮·内篇》中有言:“咏物起于六朝,唐人沿之。”曹植在《蝉赋》中,联系自身坎坷经历,以蝉自喻,对蝉既赞美又同情:“实淡泊而寡欲兮,独怡乐而长吟。声嗷嗷而弥厉兮,似贞士之介心。内含和而弗食兮,与众物而无求……苦黄雀之作害兮,患螳螂之劲斧。冀飘翔而远托兮,毒蜘蛛之网罟。欲降身而卑窜兮,惧草虫之袭予。”这种托蝉言志、抒发情感的写法,不仅丰富并深化了“蝉”在物象方面的内容,还为我们提供了文学作品中的蝉由物象发展到意象的过程。

“蝉”成为士人理想人格的化身

在拓展蝉的意象方面,西晋文学家陆云功不可没。这陆云,乃东吴丞相陆逊之孙,东吴大司马陆抗第五子,与其兄陆机合称“二陆”,曾任清河内史,故世称“陆清河”。

其《寒蝉赋序》云:“昔人称鸡有五德,而作者赋焉。至于寒蝉,才齐其美,独未之思,而莫斯述。夫头上有,则其文也;含气饮露,则其清也;黍稷不享,则其廉也;处不巢居,则其俭也;应候守节,则其信也;加以冠冕,取其容也。君子则其操,可以事君,可以立身,岂非至德之虫哉!”在此段序文中,作者除了对蝉大加赞美外,并归纳出其五大优良品格“文”、“清”、“廉”、“信”、“俭”,而这“五德”恰为士人理想人格,也就是蝉成了士人理想人格的化身,并迅速得到士人阶层的认可。

自此滥觞,出现了大量赞美蝉“文清廉信俭”品格的文学作品。如傅咸《鸣蜩赋》、郭璞《蝉赞》、傅元《蝉赋》、萧子范《后堂听蝉》、江总《咏蝉》等。这些文学作品多是借蝉喻人,抒发情感,表现作者的理想人格。

此外,陆云在《寒蝉赋》中,蝉意象除了喻示“文清廉信俭”等理想人格外,还表现在其高洁不俗、清澈远举的品格上。“伊寒蝉之感运,迓嘉时以游征。含二仪之和气,禀乾元之清灵。体贞粹之淑质,咛之哀声。希庆云以优游,遁太阴以自宁。(陆云《寒蝉赋》)”

“蝉”在唐诗中的意象

纵观有唐一代的咏蝉诗,在初、盛唐时很少见,以“蝉”命题的诗篇也不过十来首,至中唐有二十多首,而晚唐则有近五十首。其最为常见的主题为哀怨,且随着唐代历史的进程,其感伤的氛围也越来越浓。

第一,“居高身自远,非是藉秋风”。---高洁品行

垂绥委饮清露,流响出疏桐。

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虞世南《蝉》

这首托物言志的咏蝉诗,出自初唐诗人虞世南之手。起句描写蝉的形状、食性,它头部的触须好似下垂的冠缨,加上生性高洁,栖高饮露,突出蝉的“贵”“清”。接着第二句写蝉声远传。后两句是全诗比兴手法的点睛之笔,在前两句的基础上引发议论。蝉声远播,世人皆以为是借助秋风传送,但是诗人却强调这是由于“居高”而自能致远,蕴含一个真理:立身品格高洁的人,无需“外力”,也能声名远播。当然,这里的“外力”是除了人格的美,人格的力量之外的。两句中“自”字、“非”字,一正一反,相互呼应,高度赞美了人的内在品格的热情和自信,表现出一种雍容不迫的风度气韵。

虞世南是由隋入唐的,生活的时代正是“宫体诗”盛行之时,他在隋代所作的诗,基本为内容空洞、辞语绮丽的颂词,入唐后,诗风却大变,所作二十四首诗,咏物诗六首,都峻洁雅健、十分工整,对五言近体诗的形成功不可没。尤其是其咏物诗,其中就有《咏蝉》诗,扩大了诗歌抒情言志的内容范围。太宗李世民曾多次称赞虞世南的“五绝”,即“世南一人,有出世之才,遂兼五绝,一曰忠谠,二曰友悌,三曰博文,四曰词藻,五曰书翰。”诗人笔下人格化的“蝉”可能带有自况的意味吧。

第二,“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悲愤无奈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

不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

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

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骆宾王《咏蝉》

与虞世南身居高位、仕途畅通不一样,当诗人的理想人格与现实世界产生冲突之时,对蝉的高洁品行的歌咏就饱含无奈与悲痛。作为阶下囚的骆宾王,其这首诗作于高宗仪凤三年(678年)《在狱咏蝉》的立意与格调便大相径庭了。

当时骆宾王任侍御史,因上疏论事触忤武后,遭诬,以贪赃罪下狱。在秋风萧瑟时节,于狱中听到蝉的鸣叫,蝉的“玄鬓”与自己的“白头”形成鲜明对比,年轻时渴望建功立业,可在这满头白发之际,却身陷囹圄,但在这种重露弥漫、秋风萧瑟的恶劣环境之下,还要不失本心,保持自己的高洁,而这种高洁却无人理解。前二句用比兴手法,描绘秋蝉高唱,引出诗人在狱中对家乡的思念。三、四两句写高唱的秋蝉还是“玄鬓”,可自己却已两鬓斑白。五、六两句用“比体”,既是在说蝉,也是在说自己。第七句仍用比体,秋蝉高居树上,餐风饮露,有谁相信它不食人间烟火?即诗人自喻品性高洁,不被世人了解,反被诬陷下狱,而此时只有蝉能为我而高唱,也只有我能为蝉而长吟。末句用问句的方式,使蝉与诗人又浑然一体了。

第三,“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牢骚绝望

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

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

薄宦梗犹泛,故园芜以平。

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李商隐《蝉》

由于各种社会矛盾的日益尖锐,大唐帝国最终走到了摇摇欲坠的晚唐时期。此时的士人心态普遍是对前途充满绝望之感。咏蝉诗的抒情主题成了愁苦的海洋,几乎把所有崇高的东西都淹没其中。

李商隐是牛李党争的牺牲品,一生坎坷,长期为幕僚,当着小官犹如梗草浮沉于宦海,虽满腹经纶、志存高远,却因卷入党争旋祸的他备受排挤,四处申告也无人同情,最终潦倒去世。诗人正是借蝉喻己:借蝉栖高枝、饮清露喻己志高洁、行清廉;借蝉的“徒劳费声”和“碧树无情”喻宦海险恶、世道无情。短短的几十个字,将诗人官卑禄薄、一生飘泊、孤寂无援、悲愤无告的人生境遇在这一蝉一我、亦蝉亦我表现得淋璃尽致。

“蝉”在宋词中的意象

宋代进一步继承并发展了“蝉”意象创作。我们知道,宋代重文抑武,不杀言官,因此宋词中蝉意象最多是用以渲染气氛,表达词人的闲愁哀怨。

第一,“高柳乱蝉嘶”—悲秋之情

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嘶。夕阳岛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

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少年时。--柳永《少年游》

柳永的《少年游》作于深秋。上片写词人所见之景,下片是触景生情,抒发感慨,即词人概括了自己的生平,充满着“‘秋士易感’的失志之悲”:在长安古道上骑马前行,傍晚,寒蝉嘶鸣,寒风四起,目之所及,一副苍茫景象,词人不禁回想过去,以归云自喻,“何处是前期”表现对前路一片迷茫;“不似少年时”表现对现实一事无成的感慨。

再如杨泽民《扫花游》云:“素秋渐老,正叶落吴江,雁横南楚。暮霞散缕。听寒蝉断续,乱鸦鼓舞。客舍凄清,那更西风送雨。”词中“渐老”、“暮霞”、“寒蝉”等均预示着曾经的芳华已经在秋意中渐老渐远,只剩下寒蝉断续、西风送雨的凄凉。

第二,“寒蝉鸣处,回首斜阳暮”—离别之情

憔悴天涯,故人相遇情如故。别离何遽,忍唱阳关句?

我是行人,更送行人去。愁无据。寒蝉鸣处。回首斜阳暮。--赵彦端《点绛唇·途中逢管倅》

这首词是赵彦端为送别故友“管倅”而作。不知此词作于何时何地,管倅身份也不详。从词中可知,作者与管倅是好友,在途中相逢,不久又分别,感到格外凄怆,就写了这首词。

词上阕写与故友的重逢与别离。“憔悴”说两人相遇时都形貌已憔悴不堪,早已不是年轻时的意气风发了。不但重逢在垂暮之年,且颠沛奔波于天涯海角,更让人感叹不已。友谊却没因岁月流逝而淡漠,久别重逢时的喜悦,和对纯真友谊的珍重都能体会出来。但是,为了生计,大家匆匆相聚又匆匆分别,怎能不伤怀呢!下阙在此基础上,尽情抒发离愁别恨。最后两句写景,“寒蝉鸣”和“斜阳暮”从听觉及视觉方面,渲染了词人之愁。

第三,“乱蝉衰草小池塘”—仕途之苦

林断山明竹隐墙。乱蝉衰草小池塘。翻空白鸟时时见,照水红蕖细细香。

村舍外,古城旁。杖藜徐步转斜阳。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凉。--苏轼的《鹧鸪天》

词上阕写景,点出了词人所处的环境:远处树林茂密,尽头可以看见高山;近处是由竹子围成的墙院,院内池塘杂草丛生、蝉声四起,一派荒凉之象。

下阕写人,词人在村舍外小路上散步,昨夜一场好雨,可度过凉爽一天。很多人读到此处,认为表现出词人的闲适之情,可仔细一品,却不是这样。该词作于苏轼仕途受挫、贬谪黄州时期,无法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只能隐居于此。这对于苏轼来说,简直度日如年。最后两句的“殷勤”一词,让人品出一种自作多情、“无事献殷勤”之意。“又得浮生一日凉”更添虚度时光的消极情绪。可见,苏轼真正要表达一种被贬后消磨时光的落魄之感,那“乱蝉衰草”才是他真正所处的地方。

第四,“枕上听新蝉”—闲适之情

这里的“闲情”,指的是在生活较安稳的情况下,词人触景生情,流露的对于生命的感慨,却无关个人的仕途或抱负的一种精神境界与人生态度。

陆游《乌夜啼》云:“弄笔斜行小草,钩帘浅醉闲眠。更无一点尘埃到,枕上听新蝉。”该词作于陆游在家乡山阴闲居之时,满满的闲适惬意生活。上片描写了初夏雨后天气清凉,下篇表现出词人在小眠中闲听新蝉的清远舒适。末句以自然口语,生动形象的体现出词人悠闲自得的心境。

苏轼《阮郎归·初夏》云“绿槐高柳咽新蝉。薰风初入弦。碧纱窗下水沈烟。棋声惊昼眠。”可以将它看成闺情词,只是和一般闺情词里幽怨哀愁的女子形象不一样,而是一种宁静闲雅的初夏美人画。上片描绘了初夏景物,下片则写幽静生活。

综述,在蝉意象的背后,不仅包括士人对理想人格的追求与向往,对品行高洁的赞誉和认同,而且表现更多的是人生的感慨以及对生命的感悟。正是这些组合成了古代文学中蝉意象的主要内涵,并使这一意象难以被其它意象所替代的独特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