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发生于朝鲜境内的兵燹,为什么有明军介入?为何要“朝鲜保全”???

“壬辰倭乱”与明廷的“朝鲜保全”

距日本国京都市“丰国神社”约一百米处,有一个埋藏着大量朝鲜人与明军将士耳鼻的坟茔,叫“耳(鼻)冢”。原本,丰臣秀吉在侵攻朝鲜时统计对方战死者数量的最简便单位是所劓之“鼻”(因为每个人只有一个鼻子),但据说因“鼻冢”的名称不甚典雅,所以曾几何时,“鼻冢”乃改唤作“耳冢”。在这场长达七年的战乱中,日本军曾取朝鲜人鼻十八万五千七百三十八,大明人鼻二万九千十四,共计二十一万四千七百五十二(大河内秀元:《朝鲜物语》)。其后,“朝鲜人来贡之时,到冢下,诵祭文而吊之,哭泣曰:此辈是输死报国者也”(林罗山:《丰臣秀吉谱》下)。如此祭吊活动,朝鲜人年复一年,似从未衰歇。二○○一年七月二十七日,在日的韩国人和往年一样,在“耳(鼻)冢”现场例行了“耳·鼻冢慰灵祭”。其悲怆凄绝的场景,今犹历历,让笔者难以忘怀。只是,往祭明军亡灵者,却极少有中国人:以前不知,以后亦未可知。

问题是,这场发生于朝鲜境内的兵燹,为什么会有明军介入?掩埋于“耳(鼻)冢”中的近三万明军亡灵既然不是“输死报国者”,又何故与朝鲜人葬在一起?而进一步的疑问是:那些肯为朝鲜人付出鲜血乃至生命的明朝将士,是因为利益关系不得已而为之,还是另有所图?

一五九三年,当丰臣秀吉抵挡不住前来援朝的明军攻势时,遂提出了“大明日本和平条件”。这个在历史学家看来最能如实反映丰臣谈和意图的七项要求(文禄二年[一五九三]癸巳六月廿八日),可简约表述为以下“三条”,即:求婚,准贡,割地。其中,前两点关乎日明间事务,而后一点,则事关日本与明朝共同“处分”朝鲜的问题,即:将朝鲜“八道”中分,一半与日,一半与明(田中健夫編:<<善隣国宝记·新订続善隣国宝记>>)。据载,日本的这些要求,最早应试探性地提出于文禄二年六月廿一日。由于不敢相信垂败的日军仍会有如此硕大的胃口,更不敢相信日本人以为明军援朝的目的居然是与他们一起瓜分半岛,因此,当明廷特使谢国梓、徐一贯得知丰臣秀吉的上述要求后,其斩钉截铁的回敬,便几乎不假思索:“予等奉使而来,盖为朝鲜乃我大明属国,为其解忧排难……所示中分八道,岂我大明利其土地乎!……欲中分之,则置朝鲜国王于何地?若依太阁(指丰臣秀吉)所思,我大明又何用救朝鲜乎?今救朝鲜而反分朝鲜,则我大明为不仁不义,何以为天下人民之主哉!在太阁,英雄已闻于远近,取其土地徒有不义之名,何益之有哉?今惟与我天朝通好,收兵回国,保全朝鲜人民,则美名、仁德扬万世,岂不伟哉!”出人意表的是,当秀吉闻知明使意见后,竟责令日方代表据“理”力争,坚持他的条件:“大明日本不行婚嫁礼,则以何表诚意乎?不然,朝鲜八道中,四道者应大明命,可还于朝鲜王,四道者可属太阁幕下,押大明皇帝金印。中分朝鲜国,可割洪沟。结嫁娶盟耶?中分朝鲜耶?两条之中,不随太阁所思,大事难成矣!”这种几近无赖的要求,再次遭到了明廷使者的严正驳斥(<<南·记玄圃和尚筆>><<日明和平谈判筆记>>)。

谢国梓、徐一贯异常果断的回敬,无疑有助于人们了解明军赴朝作战的真实目的。然而,其话语后面的基础根据,却多半来自今人已很难读懂的前近代东亚规则。那原本是汉以来、特别是明清时期通行于东亚地区的区域关系规则,即人们常说的“华夷秩序”、“朝贡体系”、“册封体制”或“宗藩体系”。出于共同的需要,前近代东亚各国在认可了其与中原间所存在的“三大落差”,即“文—野”、“中—边”和“强—弱”的前提下,通过文化上的“华—夷”、政治上的“宗—藩”和经济上的“赐—贡”这“三大纽带”,与中原王朝形成了相互依赖、彼此关照的区域关系网络。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在这组明确可见的“三大纽带”背后,还有一条恒久连接和贯通三者的隐形纽带,即“伦理纽带”。这是规定前近代东亚各国间关系的伦常规范和道德原则。由于这种准自然的规范和原则常常表现为忠孝之义和亲友之道,因此,许多按照功利性框架难以讲通的大小事件,却常常能在伦理的层面上获得切实的解读。这为我们研究谢、徐两位明廷特使的对日表态,提供了理解的前提。

古代中国与朝鲜之间的“宗—藩”关系,历时弥久。伏胜(前二六○——前一六一)的《尚书大传》,最早记录了“武王封箕子”的故事。明清时期,李氏朝鲜王朝还不无骄傲地说:“吾东方自箕子以来,教化大行,男有烈士之风,女有贞正之俗,史称小中华。”(《成宗实录》卷二十)而部分统治层甚至直认朝鲜原本就是中国的一部分,他们的工作不过是中国的“代理”而已。“我国自箕子受封之后,历代皆视为内服。汉时置四郡,唐增置扶余郡。至于大明,以八道郡县,皆隶于辽东。衣冠文物,一从华制……其实中国之地,使我国治之。”(《宣祖实录》卷四十一)这意味着,箕子不单在朝鲜半岛缔造了早期的国家,更给朝鲜人民带去了与中原文明同质化的伦理关系,即:“使其知中国礼乐之制,父子君臣之道,五常之礼,教以八条。崇信义,笃儒术,酿成中国之风,教以勿尚兵斗,以德服强暴。邻国皆慕其义而相亲之,衣冠制度,悉同乎中国。故曰:诗书礼乐之邦,仁义之国也,而箕子始之,岂不信哉!”(崔溥:《东国通鉴论·箕子朝鲜》)无论箕子朝鲜的往事有多大程度的史实根据,但由此带来的双边呼应,特别是中华伦理关系的有效落实,却是朝鲜史上的不争事实。唯此,才有李朝太宗十四年(一四一九)对“箕子祀典”的正式确定,也才有世宗十年(一四二八)卞季良特制之箕子庙碑。

既为“宗—藩”,则明朝对朝鲜便有了一份天然的伦理担当。尤其在涉及“兴灭继绝”等大事上,这份担当,还具有无须迟疑的当然性。正唯如此,每当李朝君臣忆及上述往事时,都禁不住泣下沾襟,剀切动容。朝鲜汉学家朴趾源道:“我东服事皇明二百余年,忠诚剀挚,虽称属国,无异内服。万历壬辰倭敌之乱,神宗皇帝提天下之兵以救之,东民之踵顶毛发,莫非再造之恩也!”(《热河日记》)李朝肃宗亦不无感慨地说:“神宗皇帝再造藩邦之恩,万世不可忘也!”(《肃宗实录》卷四十)其实不止明朝如此,清朝对朝鲜的这份伦理担当,亦未尝有所改变。晚清总理衙门在回答日使森有礼的“属国”诘问时所讲的一段话,道出了历代中原朝廷与藩属国之间的真实关系:“修其贡献,奉我正朔,朝鲜之于中国应尽之分也;收其钱粮,齐其政令,朝鲜之所自为也,此属邦之实也。纾其难,解其纷,期其安全,中国之于朝鲜自任之事也,此待属邦之实也。不肯强以所难,不忍漠视其急,不独今日中国如是,伊古以来所以待属国皆如是也。”(王彦威辑:《清季外交史料》卷五)这里,“修其贡献”是象征,“奉我正朔”是形式,可“纾其难,解其纷,期其安全”却构成了中原朝廷实实在在的责任。至于“不肯强以所难,不忍漠视其急”云者,还明显透露出宗主国对藩属国的恻隐之心、不忍人之心,一言以蔽之曰仁爱之心。这是事实,而横亘于事实背后的关系属性,正是典型的伦理关系。
  可是,某种出人意表的舆论,除了能反映流行于今日的民族主义和国家主义立场外,却鲜有事实根据和历史意义。有学者在述及“壬辰倭乱”中明朝军队的表现时,竟引述过这样的“民间舆论”:“明军来到朝鲜,并不作战,而是倒行逆施,给韩民族带来了不亚于倭兵的灾难,被当做是民族的敌人”;“明军的长期驻守造成民弊丛生,民众对明军的仇恨不亚于对日本的仇恨”([韩]郑容和:《从周边视角来看朝贡关系:朝鲜王朝对朝贡体系的认识和利用》)等等。援朝战争中究竟有无个别军人的违纪现象,尚待考证,但这种说法与中朝间深厚的伦理情谊相比,则无论如何也不会占据主流。如果不是这样,长眠于“耳(鼻)冢”下近三万明军魂灵就无法获得安宁;而已经转事清朝、成为大清藩属国的李氏朝鲜,其不顾清朝的忌讳甚至甘冒速祸危险而犹奉大明先君的做法,也就无从得到解释了。据载,明亡后,朝鲜仍对其追怀不已,不仅李肃宗在禁苑筑“大报坛”,祀明太祖、神宗、毅宗三帝,李正祖敕撰《尊周汇编》,以表尊明之诚,甚至与清朝缔结宗藩关系后,朝鲜国内仍用明崇祯年号达百年之久。当清朝为之不快时,李朝仁祖的回复,或许更能代表“壬辰倭乱”时明军行动的意义:“小邦僻在海隅,惟事诗书,不事兵革,以弱服强,以小事大,乃理之常,岂敢与大国相较哉!徒以世受皇明厚恩,名分素定,曾在壬辰之难,小邦朝夕且亡,神宗皇帝动天下之兵,拯济生灵于水火之中,小邦之人,至今铭镂心骨,宁获过于大国,不忍负皇明。此无他,其树恩厚而感人深也。”(《仁祖实录》卷三十四)

事实上,明清两朝为了保全朝鲜,均不惜以国运相赌。明朝末年,“崇祯丙子清兵之来也,烈皇帝闻我东被兵,急命总兵陈洪范调各镇舟师以赴援……当是时,天子内不能救福、楚、襄、唐之急,而外切属国之扰,其救焚拯溺之意,有加于骨肉之邦也!”([韩]朴趾源:《热河日记》)可明朝留给自己的命运,却是崇祯帝的煤山自尽和社稷覆亡。至于清朝,亦如大家所熟知的那样,是“甲午”一役后的国祚终焉。所以朱云影说:“清室也和明室一样,为了保护朝鲜,不惜赌国运与日本一战,结果不幸失败。在朝鲜被日本合并的次年,清朝也亡了。”(《中国文化对日韩越的影响》)这或许能够对前面的疑问给出答案,即:那些肯为朝鲜付出鲜血乃至生命的将士,显然既不是为了利益关系不得已而为之,也不是另有所图。无法以利害来计算的个体生命的付出和国家生命的终结,均无言地证明了这一点。

中朝间强韧的伦理纽带,还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将“耳(鼻)”和遍布于朝鲜各地的志愿军坟茔连接在一起。三千里江山依旧,却代之以十数万官兵不归。据统计,在抗美援朝战争中,共有十八万三千一百零八名志愿军将士为朝鲜人民捐躯。中国丹东“抗美援朝纪念馆”的“志愿军烈士墙”两旁,分别标注了三十个省区市牺牲的志愿军人数:福建一千一百七十三人;甘肃一千二百五十九人;云南一千六百零四人;江西三千二百五十八人;辽宁一万三千三百七十四人;山东一万九千七百六十六人;吉林一万八千四百九十九人;四川二万一千零五十一人;湖南一万一千五百四十一人;河北一万一千八百五十三人;河南一万一千零四十八人;江苏八千四百四十四人;青海五十六人;重庆九千四百六十八人;安徽六千三百七十五人;北京一千五百五十一人;湖北七千一百八十三人;广西三千四百一十八人;黑龙江八千六百八十三人;山西五千四百八十八人;内蒙古一千九百九十五人;陕西三千三百八十七人;广东三千三百零七人;海南九十一人;宁夏四百四十一人;贵州二千九百五十七人;浙江三千三百六十一人;上海一千五百七十六人;天津八百零八人;新疆九十三人。在他们中间,还长眠着中华人民共和国领袖的长子——毛岸英。 

作者:韩东育

来源:《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