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都耳熟能详圆明园被烧的段子:“不是我烧的!叫家长!老爸来了说,老师,多少钱我们赔......”
(某讽刺笑话之截屏。图片均可点击放大。)
关于谁烧了圆明园,类似于此的“官场现形记”笑话,我们今天不讨论。
很多人也听过这样的说法:“英法联军抢劫圆明园后,英军头子额尔金为了消灭劫掠的罪证,因而下令放火焚毁圆明园。”
我国每个青少年都受过类似的历史教育,尤其是在爱国主义教育环节里,会着重提到上述观点。
百余年来,这类观点深入人心。但这并不确切,今天请听笔者来简要分析这把火是怎么点起来的吧。
圆明园由“圆明、长春、绮春”三部分组成,据记载始建于1707年(康熙46年),位于当时北京西北郊外,现在属于北京市海淀区。1709年(康熙48年),被康熙帝赐予当时还是四皇子的胤禛(后来的雍正帝);1725年(雍正3年),雍正帝开始扩建圆明园。此园林到乾隆年间又大规模扩建,中西合璧、极尽奢华;著名的『四库全书』的正本之一也藏在此园的“文源阁”。紫禁城还有“文渊阁”,请不要混淆哦。
(圆明园遗址所在地图之位置。)
清廷将圆明园等地真正当成“家”来经营。与紫禁城不同,皇家别馆是皇室人员放松和休养的地方。在园里“休养”时,圆明园也自然地变成了另一个行政中枢,皇帝们也曾经在这里理政。
请看法国耶稣会士王致诚写于1743年(乾隆8年)11月1日的一封给达索先生的信件片段。
说老实话,公正地说,我很喜欢中国的建筑艺术。自从我来到中国以后,我的目光,我的趣味都有点中国化了。我们国内杜维依尔宫对面的公爵夫人的府邸不是很美吗?它差不多就是中国式的平房。每一个国家都有它的爱好和习惯。必须承认我们的建筑是优美的,宏伟壮丽无与伦比。无可否认我们的房子舒适方便。我们欧洲到处都喜欢一体和对称,我们不喜欢七零八碎,东西分散,某一部分总和它对面的或背后的那部分相同。中国人也喜欢漂亮整齐的对称。我在本信开头提到的北京紫禁城布局就是对称的。皇亲国戚、大臣们及有钱人家的住宅都是遵照对称的原则。
但是,别宫的各幢房屋几乎都有某种优美的不规则,不对称,一切都围绕着如下原则:要呈现出天然的、粗野的、宁静的乡下景象,而不是循规蹈矩地按照对称的规则设计的宫殿。皇帝的逍遥宫范围内的一座座小宫殿相隔甚远,我从未看到它们之间有任何相似之处。可以说每一座小宫殿都根据某一种我们陌生的模式或思想建筑的,一切都是即兴而就,各部分都不对称。初听说逍遥宫这些小宫殿时都以为一定很糟糕,但是一旦身临其境,想法就不同了,就会对这种不规则的艺术美赞叹不已。它们情趣高雅,各个方位的视野都非常优美,必须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去欣赏,真令人流连忘返。
王致诚(本名Jean Denis Attiret,耶稣会士,画家。)
(节选自法国作家雨果1861年(咸丰11年)11月25日的那一封著名的给巴特雷上尉的信件。)
在这封信中,雨果让很多不了解东方的人知道了圆明园,了解了非正义战争的不人道行为。雨果的话被广泛引用,似乎体现了他的博爱和对中国遭遇的同情;有一部分出于作家的人文情怀;但要看清楚雨果不是不“为国自豪”的。在强者为尊的丛林法则世界上,要想强国不能靠人同情,只能靠实力,实力在十九世纪就意味着“坚船利炮”。在那个时代的战争中,军事、科技和相对先进的意识形态才能彻底挽救国家命运。咸丰帝在签订北京条约后,倍受打击,结核病加重;于1861年8月22日(咸丰11年7月17日)驾崩。咸丰帝死在热河,同年10月26日送灵柩回京。1861年11月2日开始,孝钦显皇后(慈禧太后,当时还是懿贵妃)发动“辛酉政变”,又称“祺祥政变”。本来钦定下一个年号为“祺祥”,被清高层废除。咸丰帝之子清穆宗同治帝载淳于同年11月11日登基,次年正式改元为“同治”。
【(咸丰十一年秋七月)乙卯,定年号祺祥。(中略,冬十月)庚申,诏改祺祥为同治。出自『清史稿』“巻21本纪21穆宗”,笔者注】
咸丰帝不止一次痛心疾首,说自己败光了祖宗基业;掌权后的慈禧太后终其一生都“对洋人和洋玩意恨之入骨”。可能和演绎的影视作品大相径庭的是,慈禧太后对先夫很有感情,对“害得自己丧偶”的西方国家一提起来就咬牙切齿;尽管有数不清的珠宝,据说慈禧太后的耳朵上常常离不了咸丰帝最开始御赐的那对宝石耳环(旧时满族女性有“一耳三钳”的习俗,也就是打三对耳孔、同时佩戴多个耳环,慈禧太后在正式场合会佩戴当时流行的翡翠和八宝耳环;笔者注)。
(在传教士们的画笔下,冠盖繁华的圆明园曾经是无数西方人对于古老东方最终极的梦想。)
清帝国不止有圆明园,当时属于北京城郊的“三山五园”都是集艺术之大成之作。曾经包容的清把所有的好东西都放在被西洋称为“旧夏宫”的圆明园等皇家园林里。
【名词解释:“三山五园”指的是清国都城北京西郊的一系列皇家园林,主流的看法如下。“三山”是指万寿山、香山和玉泉山。“五园”为清漪园(颐和园)、静宜园、静明园,此外还有附近的畅春园和圆明园,统称五园(参见《中国古代建筑史》清代卷》)。仅圆明园占地面积就达到约3.5平方千米。笔者注。】
(主流认识的“三山五园”。)
人称圆明园是“万园之园”,能到这里来的外国人等于被请进皇帝自己家,是“至高的殊荣”。然后,树大招风。很多人觉得清廷不遵守国际规则才惹怒了洋人,没错,闭塞的清到了后期已经和世界脱节。但规则本来就是有力者制定的,被人用武力威胁的时候没办法讨价还价。被人打进家里,欺负到极点时还要遵守国际法则,也能看出当时自诩“文明进步”的西方国家推销的到底是什么。
英法联军“纵容”军纪,抢劫“战利品”,能拿的都拿走,不能拿的都毁掉,最后付之一炬,但不是为了“掩盖罪证”。
(福海被毁后之遗址。)
(这两张图是“万花阵”的遗迹。地面上曾经象征吉祥的花纹中间百花齐放,后来只剩一片焦土。)
(圆明园遗址公园现仅存的单孔石拱残桥,在鉴碧亭北侧。)
“约定俗成”和“司空见惯”并不一定是对的。
试想,如果英法联军为了掩盖罪证,只要带走赃物并向清廷施压即可。
放火不是掩盖,是示威。
(描绘海晏堂西面的铜版画。)该庭院中间的喷泉左右各有六个兽首人身像,为“十二生肖”,又称为“十二地支”。
据说这十二生肖铜像实际上是水力驱动的“自动闹钟”,每两个小时(每个时辰)各个生肖从口部依次喷水,到白天正午十二点时,十二生肖一起喷水。除了生肖蛇铜像空着手抱着胳膊,其他生肖都手持各种表示吉祥的传统道具。比如牛手拿拂尘、兔子摇着扇子、老鼠拿着珠子、狗端着枪、猪拉开弓......
清代把喷泉称为“水法”,此区域除了有十二生肖对中国皇帝的胃口之外,还有狮子和海豚等等形态的像;大小共54孔喷泉,如今只有几个被毁的底座还提醒着人们,这里曾放过多么贵重的东西。
耗时费工的定时喷泉和吸收巴洛克(baroque、16世纪末至17世纪盛行之艺术风格,渗透在各个领域,表现为夸张不规则、华丽繁复、对比强烈等;笔者注)风格的圆明园西洋楼现在只剩下不忍卒睹的断壁残垣。圆明园西洋楼建筑群当初由侍奉三朝的郎世宁(本名Giuseppe Castiglione,意大利耶稣会士,画家)设计,蒋友仁(本名Michel Benoist,法国耶稣会士,工程师及地质研究者)监造。
1778年的清高宗乾隆帝像,Charles-Eloi Asselin查尔斯·埃洛伊·阿瑟林随Giuseppe Panzi朱塞佩·潘伊所作,现藏于卢浮宫。乾隆后期,这两位画家代替了已故的郎世宁和王致诚。再后来,交流的门被清关上了。
(被破坏后的海晏堂。)
(海晏堂废墟现代的样子。照片摄于2013年。)
(据说是曾经的“圆明园四十景”图之一。)
(“九洲后湖”之遗迹。)
(“坦坦荡荡”景点之遗迹,真的是“大地白茫茫一片真干净”了。)
(现在的圆明园遗址供人凭吊。个人认为不必在遗址上“翻故纸堆”重建,而是留下旧的伤痕警示后人为好。)
(英国画家威廉·亚历山大William Alexander于1793年所作之“带枪的八旗兵”。该画家擅长淡雅和谐的水彩画,1792年随“Macartney Embassy”马嘎尔尼使团访华。)
很多人批评清国君臣对于英国使团的态度,说闭目塞听。面对不远万里来炫示军事实力的英国人,讲究低调内敛的东方人的反应肯定不可能是看什么都稀罕。说一句“没什么稀罕,不看也罢”看来是要面子吧。至于说“以为火轮船系用牛拉”的官员,多半是丑化和想当然。不是主要抓某项工作的官员问出外行话也可以理解。清军很久没遇到对手,渐渐地武备废弛,裹足不前。乾隆时期的火绳枪对穿铠甲的清军来说并不是首选。但经过半个世纪,英国早已通了火车,清国还在拉弓射箭。
在电视剧里,乾隆帝的重臣和珅像个搞笑的酒囊饭袋;历史上真正的和珅不仅不算颟顸愚蠢,也并非脑满肠肥的丑陋形象。和珅在乾隆后期作为重要的政客和财务专家做了很多切实工作,并凭借情报部门一直留心外界,他比林则徐更早地成为“开眼看世界之第一人”。乾隆死后,和珅被嘉庆帝反腐“双规”,嘉庆帝是为了钱,跟理念无关。
和珅通晓四种以上民族语言,和当时一般”搞特殊“的八旗子弟不同,和珅是个好学的人。在著名的英国使臣来“祝寿”(炫耀国威)并请求通商时,和珅恶补英语,并最后一次让外人见识了清帝国的手段。这次通商无果,半个世纪后,同样恶补英语并拒绝应酬、不吃“保健品”的“鬼子六”恭亲王奕訢(常写成奕欣,主办外国事务、排行第六,所以人称鬼子六;笔者注)灰溜溜地签订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
很早以前的电影里,清国的僧格林沁和英国的巴夏礼摔跤,把后者扔进池子里;现实中,巴夏礼等人是因为“失礼”被清国直接扣押的。
这种举动给了英方口实,巴夏礼不仅是翻译,还是中国通。他懂中国习俗,会钻制度的空子。当时北京城内基本没有外语人才,据记载巴夏礼故意用印度语写了自己的签名、日期,清廷也怕吃亏,到处找人翻译。英法联军据此认为这是耽误时间,说“被扣押的人在清国监狱里被虐待致死”。可能是传染病?因为死亡太迅速了。朝廷转而对巴夏礼等人以礼相待,已经来不及了。现在看来,只可能是巴夏礼和某些随员接触到某种传染病,经过一段时间的潜伏期,在被关押时集中发病死亡。被清廷扣押的时间只有四天,据英方记载是“饥寒交迫、虐待致死”;确实有夸张的成分。天气并不冷,这些人也没有进监狱,而是软禁,还派了医师诊治,倒是巴夏礼闹着不进食,还有腹泻的病人出现。英法联军见死了人,正中下怀。
(清文宗咸丰帝奕詝,读音为zhu3。)
(第一代恭亲王奕訢,1860年11月2日摄于北京。)
(1858年,清国与英法美俄签订天津条约。)
(1860年的北京条约,清国与英法俄签订;作为对天津条约的批准交换和追加条款。负责交涉的恭亲王和后来的李鸿章一样被骂惨了。)侵略者的胃口是填不饱的。列强要求清开通商港口、享有治外法权、片面最惠国待遇、租借、割让领土......欲壑难填的侵略军在遭遇反抗时,为了给清廷上一课,不仅明抢暗偷,还纵火焚烧圆明园;“弱国无外交”,曾经逃到热河的咸丰帝自己都成了难民之一。
(英法联军打赢了“北京攻略战”,于1860年10月上中旬在北京安定门城墙上摄影。)
1860年9月22日(“八里桥之战”英法联军获胜的翌日),奕訢致函英法联军两位领导,开始屈辱地议和。
在奕訢的信中说:
“钦差便宜行事全权大臣和硕恭亲王为照会事: 现因怡亲王载、兵部尚书穆办理不善,已奉旨撤去钦差大臣。本亲王奉命授为钦差便宜行事全权大臣,即派恒祺、蓝蔚雯等,前往面议和局。贵大臣暂息干戈,以敦和好。为此照会。”(恭亲王的话选自《筹办夷务始末·咸丰》,笔者注)
英法联军并不给面子,并于1860年9月26日派侦察队摸清了通往紫禁城的路。当时清国在遭受恐吓之下,为息事宁人撤兵;英法联军认为道路已经“清障”;于1860年10月5日至同年10月13日攻陷北京。
英法联军的暴行在持续,恭亲王等人对皇帝上奏折称:“该夷(指英法联军,笔者注)已抄至德胜门土城外,暗袭僧格林沁、瑞麟之后,我军不战自溃,败兵纷纷退至圆明园,夷匪亦衔尾而来……占据园庭,焚烧附近街市,令人发指!”
这并不是完全的军事行为。
然后, 就有了1860年10月18日开始的大火。48小时的烈焰吞噬了六代皇帝的心血,同时也是咸丰帝的家。
【资料:10月18日这一天秋高气爽,万里无云,约翰·米启尔将军率领英军第一师第60来复枪团和第15旁遮普团,连同骑兵旅共约3500人,向圆明园进发。米启尔把指挥所设在正大光明殿,并一一指定了应予捣毁的建筑物,包括圆明园(含长春园和绮春园)中所有的皇家宫殿、花园,以及今天颐和园万寿山上的宫殿和花园,甚至更远处玉泉山、香山上的佛塔。约翰·米启尔爵士允许士兵们把所有能搬得动的东西全部搬走,据为己有。在遭焚毁之前,圆明园又经历了一次新的更大规模的洗劫。英国人下手了,军官们有组织地掠取大而笨重的物件。后勤军需的搬运车全部被征用了,还向北京及附近的居民租用了很多大车。随后的几天里,北京通往通州的大路上,到处可见装载得满满当当的大车,浩浩荡荡,络绎不绝。邓恩上尉毫不讳言地说:“对圆明园和附近官员府邸的第二次抢劫,比第一次更有收获。”
......“一处处熊熊燃烧的大火和一堆堆的瓦砾拦住了我们的去路,大火已经殃及附近众多的农民房屋。我们走出圆明园的大宫门,兴奋中带着一丝感伤,回首望去,只见火苗跳跃着、飞舞着,像一道道飘动的垂花饰和花彩环,点燃并吞噬了一个个门扇。与此同时,一根巨大的黑色烟柱从大宫门倒塌下来的屋顶那里升上天空,给这幅火焰构成的生动画卷加上了一道边框,火舌呼啸着,劈剥作响,仿佛为周遭的毁灭而欢呼。”......“连续两个整天,浓烟形成的黑云一直飘浮在昔日繁华富丽之乡的上空。西北方向吹来的轻风,将这浓密的黑云刮到我们的营地上空,继而推进到整个北京城。尽管都城与圆明园相距甚远,但浓烟带来大量炽热的余烬,一浪接一浪地涌来,落在大街小巷,无声地述说和揭露皇家宫苑所遭受的毁灭与惩罚。在这两天里,营地和圆明园之间,日光被天空的浓云所笼罩,仿佛一场持久的日食一般。周围的地区也是一片昏暗。”(根据英国领事、翻译及在场军官等人的回忆。笔者注)】
英法联军犯下如此兽行,他们的眼里都是“欢呼”。
咸丰帝抱恨终天,慈禧终身排外(后来更是要“向全世界开战”)。清末的中国陷入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人民的生活堕入深渊。
英法联军也不讲究“国际法”,抢夺财产和纵火等等绝不是战争中能拿到桌面上讲的行为。英法联军毁灭人类文明和破坏和平的“业绩”属于“反人类罪”,应该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圆明园的美是不可复制的。不用费心去“重建”,让每一个人看见旧时的伤痕并不是丢人的事。清廷曾经劳民伤财只为了一家私利,最后国破家亡。百年前的一把火留下的教训就是国力必须强盛起来,否则再美的园林也只是一个梦境。
一定要记住过去,记住我们民族苦难深重的过去;吸取历史教训、开放进取,才能创造更好的未来。
英法两国互相争抢数百年,在面对清国时他们居然穿了一条裤子,哼!
文 | 檸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