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深圳,有10000名想成为中国梵高的农村画师

纪录片《中国梵高》里,画梵高的仿制画长达20年的赵小勇,有一天梦见了梵高。在梦里,梵高问他:“小勇,你现在怎么样了?”他回答:“我已经进入你的状态了。”

作为全球最大的油画生产和出口基地,深圳大芬村聚集了数千名画工和画师。来来去去,他们有的人在艺术理想和复制画的现实中不停摇摆,但更多的人来到大芬村仅仅为求温饱。他们是短期内经济浪潮催生出来的职业产物,也是中国转型期的无奈折射。

胡美玉发现自己的手渐渐不能动了。

绘画之前要刷画布,一层、两层、三层,胡美玉先是慢慢抓不稳画笔,再到后来,钉画的时候连图钉都捏不住,只能让丈夫文开万代劳。

她一遍一遍问自己:“我是怎么了?”

直到一天在厕所摔了一跤,小腿骨折的同时被诊断出因长期作息不规律导致的“恶性糖尿病”,她才意识到,自己很有可能不能再画下去了。

2004年,患有先天性小儿麻痹症的胡美玉和丈夫文开万来到深圳大芬村。这里拥有着“世界油画第一村”的称号,自1989年开始容纳来自全国各地数以万计的画师,这里给无数的人提供了梦想,也让无数人直面生活的残酷现实。在纪录片《中国梵高》中,四五个人挤在一家拥挤的小画廊中制作一幅幅仿制画。他们不敢称自己为艺术家,在心理上认同自己为流水线上批量生产的绘画“工人”。对于他们而言,画画是生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和其他油画“工人”一样,在大芬村的十几年里,胡美玉和文开万画了上万幅油画,拥有了现在的收入和生活,不仅有机会创作自己喜欢的作品,还在深圳这座大都市里,扎下了根。

1995年,15岁的文开万在湖南怀化家乡的一所砖厂工作。一场跌进制砖机的意外,让他的左腿遭遇粉碎性骨折,做了截肢手术。家庭的贫穷使得他无法支付长期住院费用,只能卧床家中。

躺在床上的一年多,文开万不能站、不能坐、不能下床,他渴望别人和自己说话,而唯一能够做到的事情只有“盯着家里的天花板”。很长一段时间内,文开万看不到自己人生的希望。直到一位香港商人的出现,他的生活才迎来了转折点。“你来我这里和我学习,我包你吃住。”包吃住三个字如雷贯耳,能给家里省掉一份口粮、摆脱自己这个包袱,在当时是天赐一般的出路。文开万立即来到位于长沙的湖南省扶残美术学校进行绘画学习。

此前,文开万从来没有出过县城。大城市的新生活让他激动而又充满了希望。在美术学校,他遇见了比她早一批前来学习的胡美玉——他后来的妻子。在日复一日的绘画生活中,文开万的气色逐渐变好,他开始渴望留下,渴望画好每一幅画,也慢慢忘记了往日的痛苦。

2003年,学校搬迁至广东中山。与此同时,师傅所接的订单量越来越少,无法供应学员们的正常开销。学员人数开始不断减少,从最初的几十个,到最后只剩几个。在已经出去闯荡的师兄弟口中,同省的“深圳大芬村”是一个美好的存在——更大的城市、更多的订单、更好的收入和生活……青春年少的文开万和胡美玉决定去闯一闯。

一年后,他们来到了深圳大芬村。起初,深圳留给他们的印象并不十分美好。初来乍到的文开万很难掌握订单来源,生活也因此变得格外窘迫——8个人挤在70平米不到的三室一厅,每天只吃一顿饭——食物是干盐菜、一小碟黄豆和一盘空心菜。每到开饭时,“大家都像饿死鬼一样”,一眨眼的功夫,所有的菜就没了,只能靠白米饭果腹。这样的生活维持了将近4个月文开万和胡美玉才找到了一个相对稳定的供货对象,从原来的住处独立出来。

2007年,文开万多发性肾结石病发,住进了医院。然而手术并不成功,支付完住院费用之后,身上只剩下不到300元。残疾人油画提升班的授课老师蒋庆北发现他们没来上课,到他们家里了解情况,并向街道办的宣传部长反映,筹集了1万3000元治疗费用,才解决了燃眉之急。

他们第一次在深圳这座城市感觉到了温暖。

在深圳的十多年间,文开万和胡美玉辗转于不同画商之间,换过6个住所,却一直在干着相同的事——不停地画画。这些画往往有着相似的构图和用色风格,他们需要做的不是仔细构思绘画的内容,而是不断地重复、重复、再重复。

6、7、8三个月是油画销售的淡季,大芬村的工人往往只能接到很少的订单,有时甚至连一个月的房租都赚不回来。所以他们往往在订单旺季拼命画画,弥补淡季时的亏空。

画一张50*60cm的画作,能得到12元钱。一张60*90cm的画作,报酬则是17元。胡美玉记得曾经接到订单最多的一个月,他们一共赚了8000元。那一个月里,她的“重复”达到了极限,就像一台使用到发烫的“复印机”。

图|全校学生们的合影

12月的订单需要赶在年前,胡美玉和文开万只能不停地画。一幅、两幅、三幅……30多天里,每天他们都要画到凌晨三四点,“你都想睡觉了才画半张,还得继续画。”画到最后胡美玉感觉自己“快要失去知觉”。一天下午,女儿雨欣放学回家在外面敲门,他们怎么也听不见。女儿在门外大哭,邻居用棍子反复敲门,他们还是没听见。等邻居找到手机拨通电话,夫妻俩才如梦初醒。

由于长期通宵,胡美玉的身体状态每况愈下。自从摔断腿打上石膏后,胡美玉一个月没下过床。第一次站起来时,她发现自己竟然站不稳了——此前虽然撑着拐杖,但至少可以走几步。可如今自己一个月没下床,脚便无法再抬起来。为了赶订单,原本两个月不能下床走动的胡美玉拄着拐杖到画架前,长时间保持着同一姿势坐着画画。如今,每到下雨天她的膝盖都会有一种灼烫的感觉。

图|胡美玉需要长期服药

不仅仅是脚,胡美玉的手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经常画着画着画笔就掉下来,“没有感觉,没有症状,就是掉在你的调色盘上面。”她拿画笔的方式渐渐改变,不再是画画的标准姿势,而是怎么能够抓住就怎么抓。那阵子胡美玉感到很恐慌,看见老公像拿筷子一样熟练地拿起画笔,她却只能像拳头一样勉强抓握着画笔,尽量不使其掉落。有时候她会羡慕隔壁邻居的妻子,“同样都是人,为什么她可以不用画画?”

2015年,为了寻求出路,他们开始参加福田区残联举办的公益电商班。胡美玉把这个机会视作脱离画画的最好的可能性。每天白天,胡美玉从老师那里学来开店铺的技巧,晚上回家就实践到凌晨两三点,早上五六点钟起来又接着干。每天一点点精心完善线上店铺的经营——修图、添加商品信息、构思油画文案……

图|夫妻俩在公益电商班学习

经过几个月的筹备,“大芬油画先生”淘宝店铺上线了,可却迟迟迎不来第一笔订单。最初,店铺简介里记录着夫妻俩作为残疾人一路走来的绘画历程,胡美玉希望自己的故事能够给大家带来一些正能量,却遭到了几位客户的质疑——你是残疾人,能把画画好吗?胡美玉不服气,把店铺简介撤下,只留下一张竞赛获奖证书和“100%纯手工绘画,如有售假,假一罚十”的承诺。

“双11”那天听到电脑端传来一声“叮咚”,胡美玉整个人激动地大叫——他们终于接到了3个多月以来的第一笔订单,客户要求他们绘制一幅60*90cm的画作。慢慢地,订单越来越多:广西、江苏、浙江、山东、山西……甚至还有远至内蒙古的客户拍下他们的油画。

一次因为沟通失误,客户用来内嵌在墙上的画框尺寸少了几厘米,向文开万责难。文开万马上表示重新画一幅,看到文开万诚恳的态度,客户反倒不好意思起来,连连道歉,还就此和文开万成为了朋友。随着相处的不断加深,客户才发现,这个画得栩栩如生的油画师,竟然是个残疾人。

凭借着真诚,“大芬油画先生”至今没有收到一例差评。有时候,依靠老客户向亲朋好友的真诚推荐,店铺一个月能达到两万的营业额。拥有更多收入的同时,文开万和胡美玉也有了更多选择的权力——他们终于可以不用再大批量生产画作,而有机会创作一些更加精细的、注入自己思考的绘画。如今,“大芬油画先生”上线的商品中,不乏他们精心原创的油画作品。

“感觉自己没有那么像机器人了。”胡美玉笑着说。

图|文开万的原创写生作品

2013年,他们分配到一间提供给画工的公租房。虽然家只有40平米,但生活似乎越来越好。

2015年,文开万参加深圳市第三届绘画职业技能竞赛,获得一等奖和一张技能证书,同时拥有了110分的落户奖励积分。来深圳十余年,他们终于有机会成为这个城市的一员。女儿也幸运地转入公立学校,并在去年顺利考入广州的一所师范大学。

受市场影响,许多和文开万一起来深圳打拼的老乡纷纷转行。住在隔壁的师兄一家,如今也因为孩子的升学问题回到家乡。文开万和胡美玉似乎成了为数不多留下来的人。胡美玉也终于不再羡慕不用画画的邻居妻子。

“很庆幸当年走出了家乡。我们两个一瘸一拐的人,就这么你拐我一下,我拐你一下,也互相扶着‘拐’到了今天。”

文开万为妻子申请了一辆电动轮椅。胡美玉双手紧握在胸前,仰起头兴奋地看着丈夫。透进屋里的光线照在她白皙的皮肤上,反射出微微的光。全身散发的笑意让她看起来回到了天真少女时期。

图|对生活充满希望的夫妻俩

困在家里将近4个月的她终于可以出门了。她又可以去看夕阳,看这座城市,这些熟悉的街道。有时候她会有些恍然。曾经的大芬村,无论走到哪里都能看到油画的影子。“不是画油画的,就是卖油画的;不是卖油画的,就是卖颜料的。”自2018年大芬村一层的油画摊位间的墙壁被拆除以后,就逐渐清冷。

胡美玉不明白从什么时候起,自己的命运轨迹变得如此清晰。可能是他们开始学习画画的那一天,可能是他们来到大芬村的那一天,也有可能是他们建立第一个淘宝店铺的那一天。

总之,胡美玉仍然清晰地记得,他们正式成为“深圳人”的那一天下午,两个人一起签署了遗体捐献协议,完成了很久以前订下的心愿——如果深圳能接纳他们,他们也要为这座城市做些什么。

当晚将近十点,胡美玉在朋友圈发了她捐献器官的证书,配文写道:“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有了这个念头……一直有一个声音告诉我,就应该这样做。”

作者:敖雨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