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烹小鲜与治大国“会一起并提?

烹小鲜与治大国

烹调包括两件事:烹与调。烹是把食物弄得可吃,调是要把食物弄得好吃。春秋时期,调味还是有点讲究。

各国对中国饮食并不陌生,但是对中国饮食背后隐藏的许多哲学观念,却不见得清楚,举一个例子来说,中国政治哲学与饮食密切相关,就是一种极高的境界。

老子说:治大国,若烹小鲜,将政治比做烹调。烧鱼的时候,只须等待火候,味道自然鲜美,不应当没事翻搅、搀和,反倒把一条鱼捣鼓得不像鱼。这种尽量减少人为干预,顺其自然的态度,用到烹调自然没错,用到治国,一样清楚明白。可是历史上许多主政者没事变法,瞎折腾。苏东坡在《猪肉颂》也把这种主静的烹调方式讲得清楚明白:洗凈铛,少着水,柴头罨烟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用烧红不再冒烟的木柴慢慢炖煮密封瓦罐中的猪肉,等到柴火烧完,火候一足,味道自然鲜美,呼应了老子的说法。

秦汉帝国建立以前,这种烹调的态度一直都反映中国的哲学与礼法。《礼记·乐记》提到“故乐之隆,非极音也;食飨之礼.非致味也”,“大飨之礼,尚玄酒而俎腥鱼,大羹不和,有遗味者矣”。最好听的音乐,并不是和弦繁复、伴奏热闹的那一种;祭祀的时候,摆设山珍海味,未必就是最美的味道。如果祭祀者诚心,最隆重的祭品就是用清水、新鲜生鱼摆供;而最好的羹汤,味道自然,根本不需要调味。礼记的说法,也印证了古圣先王在制定礼乐之际,并不是要“极口腹、耳目之欲也”,而是希望感于物而动,这种类似机械论的看法,与西方哲学互相辉映。

食物要真的完全不调味,是否好吃?大羹真要不和,鬼神享用时也许不抱怨,可是人总要点味道。烹调包括两件事:烹与调。烹是把食物弄得可吃,调是要把食物弄得好吃。春秋时期,调味还是有点讲究。

《尚书·说命》记载商王武丁对宰相傅说有所期许:若作酒醴,尔惟曲蘗;若作和羹,尔惟盐梅。要酿酒,宰相该就是酒曲;要给羹汤调味,宰相就是添加咸味与鲜味的盐与梅。吃羹汤的时候,的确不需太多调味,加点醋、放点盐,就能滋味无穷。

道法自然的政治作为随着帝国体制的建立而逐渐消失,但是这种精神却一直都在。开元二十六年(738年)正月,孟浩然在《和张丞相(九龄)春朝对雪》诗中就说:不覩丰年瑞,焉知燮理才。撒盐如可拟,愿糁和羹梅。这首诗有点阿谀,用了和羹盐梅的典故,赞美张九龄能燮理阴阳,才会有瑞雪丰年,但私下还是希望体合自然,不要庸人自扰。

古代的调味料,实在是相当有限,盐梅调味之外,当时也有发酵而成的醋,称为酰。《说文》解释酰为酸也,《广韵》说酰是酢味。古人吃肉就蘸些醋,简单地保持原味,所以古人大羹不和,落实在日常生活之中。比较原始的生活方式中,烹调都尽量简单,许多牧民在野外烹饪,盐是唯一的调料;一般吃涮羊肉火锅时,只要店主对所售的羊肉质量有自信,锅底都只是清水,也许读者可以把这当成选择餐厅的标准。

《世说新语》记载三世纪时的陆机与王武子一段对话,最足以说明调味概念。王武子喜欢羊奶制成的酪,吴郡(今苏州)陆机造访王武子时,王指着羊酪问陆机:卿江东何以敌此?陆机认为千里湖的莼菜制羹,还不用下盐粒或豆豉,味道已是至美。不免要想:要加上盐豉,那味道能有多好?

光用水煮,可以带出食物的味道,德国菜中有一种「蓝煮法」(Blaukochen),正是充分运用这种技法。厨子先在锅子里炖水,水开后加盐,滴上几滴醋,置入淡水鱼如鳟鱼、鳜鱼或鳗鱼,煮熟起锅,放入盘中,此时鱼皮会泛着淡蓝色泽,故称为「蓝煮法」,使用的调味料也只有盐与醋。蓝煮法有两个重要关键:食材新鲜,不要搅动。吃蓝煮鱼时,也仅搭配水煮土豆,简单,味美。尽管有些人还喜欢淋上热牛油,撒些炒黄的杏仁片,都只是踵事增华,未必能增添鱼的鲜美。

作者:周惠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