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岛上真的有希望吗?

“希望”岛上真的有希望吗?

“客先死”引发的感触

印尼的普通民众生活艰辛,这是有目共睹的,但我很少见到当地人露出严肃、悲苦、无奈等情绪,他们每天仍然是乐呵呵的。

最近,我第一次在永远笑呵呵的印尼人脸上看到了一丝沉重。

引发此感触的是一位在Kelapa岛经营“客先死”(遍布东南亚旅游景点的特色拉客三轮车)服务的大叔和两个坐在凉亭无所事事的女学生。

这是我第二次来这里,第一次是2016年8月。实际上这是两个相连的居民岛,一个叫Kelapa岛,印尼语里是“椰子”的意思;另一个叫Harapan岛,意思是“希望”。两个名字都很美丽。

从雅加达北部港口坐快艇出海一路向北,沿途会经过很多小岛,其中少数几个是旅游岛,大多数都是居民岛。这两个岛只是干岛群岛上百岛屿中很普通的两个,但由于两岛相互连接,所以它们算是居民岛中规模比较大的,总人口超过8000人。

初探岛上居民的简陋住所

记得我第一次到Kelapa岛,是抱着在岛上住宿的预期去的。

当时有一位上了年纪头发胡子花白的大爷,经船上同行的当地人介绍搭上了线,骑摩托车带我们进入村庄,一家家介绍“homestay”。虽然大爷不辞辛苦,服务非常周到并耐心地介绍了很多家,但由于居住环境实在太差,我们还是放弃了过夜的想法。

那些外租的客房内基本没有家具,一块脏兮兮的床垫和两个枕头往地上一扔,就是所有家具了。墻壁漆皮斑驳,地面是水泥地。洗澡只能在厕所用水龙头接水,拿瓢往身上泼。

岛上普通住户家的生活条件普遍不是太好,虽然房子外表看起来很萌很小清新,一栋栋小楼粉刷上各种颜色,在海边自成一道风景,但是里面却又小又阴暗又潮湿。

这次我更加仔细地观察了岛上住户的内部环境。从外面一眼望进去,大多数人家里都是一堆妇女儿童坐在地板上玩耍。家里的地板是铺了瓷砖的,有的会铺个垫子。他们的房子外表普遍装修得还不错,外墙瓷砖也很新,还有各种装饰。但晾在外面的一堆堆旧衣服却又一次暴露了他们比较清贫的生活。

“客先死”的乐观天性与艰辛生活

第一次去的时候并没有看到经营“客先死”的当地人,但这次我们一下船,竟然看到大批“客先死”在岛上忙碌着,有的忙着拉客,有的忙着运输货船上的补给物资。我想这是岛民引进的除了“homestay”(农家乐)和出海浮潜服务外的新营生。

拉我们的这个大叔叫Opi。跟其他“客先死”不同,我们遇到他时,他正在墙根跟村里人聊天,三轮车就停在一边。

Opi从拉到我们开始就保持着非常快乐的笑容,嘴咧得很大。一方面是印尼人普遍服务态度好,永远爱打招呼,永远爱闲聊,永远笑容满面;另一方面我想他应该是真的高兴拉到了活儿。

其实岛上居民的谋生手段有限,平时主要靠打渔为生,节假日会接一些游客服务的营生。由于是居民岛,旅游资源匮乏,上岛的人中,来往于雅加达及各岛之间的岛民占多数。只有在节假日才有一些游客上岛,且以雅加达当地人居多,消费水平不高。

路上,我们陆陆续续遇到很多“客先死”,他们大都拉着货船上卸下来的补给物资,主要是水果、蔬菜和瓶装水等,少数人在拉着刚下船、带着大包小包的中老年妇女,我想这些应该也是当地居民,估计不会收太多的服务费。

印尼人的服务态度普遍比较好,一路上,Opi大叔非常殷勤,骑着三轮车载着我们参观岛上的基础设施,比如学校、医院、办公楼(类似村委会)、清真寺等,还兴致盎然地给我们做讲解。即使是学校有人在开会,也主动帮我们沟通,让我们进去拍照,还不停地说“No problem!”当然,他也会夸张地恭维中国人和中国,但这些我都没当真。

Opi大叔会说几句英文,时不时还能蹦出几个中文词汇,在这偏远贫穷的岛上显得很少见。他说他曾经去过尼日利亚远洋捕鱼,来回需要3个月,我想他的英文应该是在那时候学的。而他的中文,估计是为了提高自己的服务水平,以便更好地赚中国游客的钱才学的。路上他不停地问我汉语中商店、岛、鱼、亭子等词汇的说法,并且不断重复询问,学习得很认真。

Opi的这份工作非常累。他的三轮车看起来摇摇欲坠,铁制框架,木质坐椅,座位狭窄,三个轱辘细而脆弱,感觉有点变形。我们两个成年人的重量挤在上面,他一个人在后面或骑或推,再加上赤道中午灼热的大太阳以及崎岖蜿蜒又狭窄的道路,他很多时候只能下地艰难地推着我们在岛上吱吱呀呀地前行。

其实我心里是蛮不好意思的。但是让他有钱赚,他反而是高兴的,而且岛上路过的人看到我们做当地人的生意,也很高兴。

Opi带着我们在岛上转了近一个小时,全身衣服都湿透了,所以付钱时,我们让他出价。印尼人服务的一个特点是,态度绝佳,顺从,好沟通,让你有一种高高在上、宾至如归的感受,然后再以好的服务换取高价服务费。

Opi也是这样,他狮子大开口要了300千印尼盾(约150元人民币),但他心里很清楚他的要价有点夸张,所以当我们向他讨价还价时,他没有一点负面情绪,爽快地笑着说:bisa(可以)!

然而这个时候,作为享受了热情服务的我们却不好意思砍太多价格。这个感觉就像在国内砍价一样,国内买东西一般直接砍掉一半价格,然后再商量,到最后估计也不会太贵。印尼人则是先说个高价,游客在接受了他们热情的服务后,也不太好意思砍下太多,所以他们很可能在与客人讨价还价后,依然会获得高于自己预期的回报。我们最终也给了Opi200千印尼盾(约100元人民币)的报酬。

所以说,印尼人虽然揽活的时候不太进取,不太积极,但是干活时还是有自己的生存智慧的。

印尼的普通民众生活艰辛,这是有目共睹的,但我很少见到当地人露出严肃、悲苦、无奈等情绪,他们每天仍然是乐呵呵的。

然而那天付钱后,Opi手里攥着钱,脸上表情突然凝固,严肃地跟我说了一句话。我并没有全部听懂,但我听到了“ini(这)”和“banyak(很多)”两个词汇。那一瞬间,我很神奇地突破了语言障碍,迅速明白了他说的话,他大概的意思是,“我这个工作其实每天赚钱很少的,这些钱对我来说已经算是很多钱了。”

那一刻,我看到了一个印尼人对艰辛的生活和来之不易的报酬的敬畏,以及潜藏在神情中的一丝悲苦;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是一路上他对我这个陌生人说过的最真诚的一句话。

然而这也只是一瞬間的事,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竟然跟一个认识不久的陌生人掏了一句心窝子。说完后,他马上又换上职业笑脸,跟我们握手道别。

岛上年轻人的就业状况令人堪忧

Opi走后我们坐在海边凉亭里等船,这时对面凉亭里两个当地小姑娘跟我们打招呼,并且主动邀请我们过去聊天。

在没有计划生育的情况下,岛上的孩子真是太多了。一路上我们遇到特别多三五成群甚至十几二十个围在一起玩耍的孩子们。

放假期间,他们大都无所事事,爬树,挖沙,钓鱼,骑摩托车转圈,或一群人在一起什么都不干,只是瞎聊天;他们大都喜欢跟陌生人打招呼,主动say hi,我们举起相机,他们会主动摆pose,非常容易相处;他们看到陌生人会主动围上来,跟你说话,开同伴们的玩笑。我只看到一户人家有三个小孩在家里打游戏,那应该是岛上的有钱人家吧。

所以我们并没有什么戒心地跟这两个小姑娘聊起天来。

两个人里面,一个小姑娘11岁,穿着很随意,披散着头发,身材干瘦,一只脚放在座位上,一只脚耷拉着,非常活泼,多数时候是她在抢话;另一个小姑娘今年13岁,妆容整齐(对,她化妆了,还化得不错),浓眉大眼,条纹T恤加牛仔裙,比较文静淑女。

活泼一点的小姑娘一上来就跟我们讨论宗教和爱情,充满好奇心。问我们是否有神?是否有信仰?为什么有信仰而不用祈祷?问我吃不吃猪肉,猪肉好吃吗?并严肃表明她们不吃,说那对神不敬。问我跟我老公的关系,问我们有没有小孩?为什么不生小孩?问我们的年龄等等。当我说我们刚结婚不久,已经快30岁时,她们很惊讶,因为她们已经都有追求者了,还让我follow其中一个女孩男朋友的Facebook和Instagram。

淑女一点的小姑娘问我有没有化妆;问我住在哪,跟我介绍她家在雅加达的唐格朗区也有房子;问我的家人在哪,并想看我家人的照片;还告诉我岛上有4所学校,她们都有学上。

我们虽然语言上有很多障碍,但通过手机上的翻译软件,还是聊了近1小时。聊了很久后,她们说出了她们真正的目的,她们想要钱,并且是偷偷在翻译软件上打出来告诉我的,还示意我不要声张。

她们说看到我给Opi大叔200千(可见200千在这种小岛上已经是很大一笔钱了,显示我们是有钱人),所以她们也想要钱,并且编了一个理由,说要给她们的摩托车买汽油。

我尝试着跟她们解释,因为Opi大叔为我工作所以付给他报酬,但是她们没有为我工作,就没法得到报酬,还问了她们家人在哪。当我说这些话时,我看到淑女一点的小姑娘明显不知道怎么回答,有点羞涩,有点尴尬,而活泼一点的小姑娘明显在积极地措辞来说服我,并且跟我们说,在她们的信仰里,女性是不能工作的。

后来,为了说服我,她们不断重复家人在很远的地方上班,她们的摩托车没有油了,要推着摩托车去加油,但是没有钱,希望我能赞助她们。于是我就问需要多少钱,她们却说让我来定。最终,因为她们确实陪我练了很久印尼语,我拿出了20千印尼盾(约10元人民币)小费给她们。

看到钱后,淑女一点的小姑娘马上欣然接受,脸色雀跃中带着一点紧张,快速地将钱攥在手里,好像生怕让人看见一般。再后来我们就以时间到了为由去往了码头。在码头上我们又多次看到这两个小女孩骑着摩托车在周围转悠。

在印尼,其实有很多年轻人喜欢不劳而获,尤其是在偏远贫穷的乡村。在过去的两年中,我们驱车经过乡间,经常看到在路边有很多人举着牌子,拿着网兜,向路过的车辆索要小费。更加让人诧异的是,这些人中很少有老年人,而是年轻人和小孩居多。他们举着的牌子上通常会写着“为建清真寺而募捐”。这背后的主要原因还是印尼经济发展程度不高且人口庞大,很多乡下的年轻人没法找到正当而稳定的工作。

在这样一些如“希望”岛一样数不尽的贫穷落后的小岛上,男人们工作渠道相当有限、廉价且辛劳;女人们终日坐在家里看孩子,充其量经营点小卖铺生意;孩子们如雨后春笋般不断地冒出来,他们的父辈在狭小的生存空间中,背负着一家人的生计,每天过着艰辛劳碌的生活。那这些孩子的未来又将走向何方?岛民们的希望到底在哪里呢?

幸好,岛上还有充足的学校,孩子们还可以在学校接受基础教育,甚至能学习英文;岛上的食物虽简陋,但还能果腹,大型的运输船也在不断地往岛上输送补给物资;日渐完善的海上交通也使小岛与大陆之间的联系越来越便利;而在雅加达近海,供岛民日常通勤使用的muaraangke港口,曾经臭气熏天、破烂不堪,现在也开始修路了,恶臭也减轻了很多;那些危险重重的私家渡轮在事故频发后,终于配备了救生衣,尽管数量仍不充足。

所以我想,不管贫穷还是富裕,不管民主还是集权,每个民族还是有希望的,只不过要等得久一点吧。

作者:任登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