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初有道:西汉《太初历》的创制与校验|天行见物理

Inprincipio erat Verbum (Logos)......

太初有道……

—— 《新约·约翰福音》

撰文 | 李轻舟(《大学科普》编辑部)

受 命 而 王

汉元封七年(公元前104年),对帝国的最高统治者汉武帝来说,这一年貌似乏善可陈:凿空西域、北逐匈奴、南兼夷越、东并朝鲜、封禅泰山……煌煌功业,俱为往昔荣光。要去远征大宛的贰师将军李广利尚未出兵,唯一能留诸后世的莫非只有建章新宫神明台上的铜仙承露盘?

也就在这一年,“公羊经学”巨擘董仲舒在茂陵家中病逝。作为汉帝国意识形态的缔造者,他的身后留下了垂宪汉家的整套“ 话语”(Verbum/Logos)—— 正是这套“ 话语”维系着“天”与“人”、“君”与“臣”之间的微妙平衡。


何以谓之“王正月”?曰:王者必受命而后王,王者必改正朔,易服色,制礼乐,一统于天下,所以明易姓非继人,通以己受之于天也。王者受命而王,制此月以应变,故作科以奉天地,故谓之“王正月”也。

—— 《春秋繁露 · 三代改制质文》

彼时,汉室肇基已逾百年(自刘邦封汉王始),如日中天。汉武帝的雄心不再满足于现世天下的九五之尊,遂步秦皇后尘,逐渐堕入形而上的迷梦,一面忙于求仙长生罔顾黎民社稷,一面又急于昭示海内自己“受命而王”……

敬 授 民 时

(帝尧)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

—— 《今文尚书·尧典》

所谓“敬授民时”,就是君主向万民颁布历法,以明四时更替有序。华夏自古以农事立国,在儒家的观念中,上古先王“躬稼而有天下”(《论语·宪问》)。故而历法之于君主和万民有形而下与形而上两重意义:就形而下来论,君主颁行的“历法”即“农事之法”,就是为了指导万民进行农业生产;就形而上来说,君主颁行的“历法”关乎“政统之法”(即政权合法性),既然以“天子”自命,代天牧民行化,如果连天道运行的四时伦序都不能掌握,如何昭示海内自己“受命于天”?

为此,深谙此道的汉武帝在这一年接触了两拨人。先是方士出身的太中大夫公孙卿、壶遂联合太史令司马迁上奏“历纪坏废,宜改正朔”(《汉书·律历志》)。随后,武帝就此事下诏询问位列三公的儒臣——御史大夫兒宽,兒宽与众博士商议后上奏“帝王必改正朔,易服色,所以明受命于天也。创业变改,制不相复,推传序文,则今夏时也”(同上)。

霍去病墓“马踏匈奴”石雕(复制件,作者摄于陕西历史博物馆)

“改正朔,易服色”——这样的建议,于汉室,不是第一次。早在汉文帝一朝,就有大文豪贾谊、方士公孙臣和新垣平先后倡言,而文帝“谦让未遑”。武帝初立,推行“建元革新”(公元前140年),儒臣赵绾、王臧等也有此议,终为奉行黄老之术的太皇太后窦氏(当时实际的主政者)扼杀……

改 历 易 服

“正”为“正月”,即一年之始月;“朔”为“朔旦”,即一月之始日。“正朔”合用,狭义上即指一年第一月的第一天,而广义上则可作历法的同义语。“服色”之说源于先秦阴阳家邹衍的五德终始理论。秦始皇以周德火,秦取代了周,取水克火之意,故当德水,服色尚黑。而历法自然就要用冠名五帝之一的《颛顼历》,因为按阴阳家的理论,传说中的颛顼亦德水(所以也叫“黑帝”或“玄帝”)。

汉初承续秦制,“正朔”与“服色”都沿袭秦朝旧制。持这种立场的代表是曾为秦“柱下史”的开国功臣张苍(文帝时为丞相),作为一个明习天文历算的大学者(张苍出大儒荀子门下),竟然反对贾谊等人改历易服(德土而服色尚黄)的主张,却坚持这种既不开新朝气象又不合天文实际的前朝旧历,令他的同行晚辈司马迁亦感费解。

数十年的争讼终于在元封七年画上了句号。汉武帝下诏改元太初,命公孙卿、壶遂、司马迁等人为汉家造新历——《太初历》。

六 历 纷 繁

到汉朝初年, 除沿袭的秦朝《颛顼历》外,大致还有所谓的《黄帝历》《夏历》《殷历》《周历》《鲁历》得以传续,合称古六历。这些历法未必如其冠名,很可能是先秦阴阳家等学派托伪所作。据后世史家和天文历算家的推测,古六历皆属“四分历”,区别在于历法的推算起点(历元或上元)与岁首。

斗柄东指,天下皆春。斗柄南指,天下皆夏。斗柄西指,天下皆秋。斗柄北指,天下皆冬。

—— 《鹖冠子·环流》

划分周天的十二次与十二辰(苏州石刻天文图,南宋黄裳绘制,公元1247年刻石)

不论何种历法,不论是纪年、纪月还是纪日,在物理上就是一个计量时间的问题,首先要解决的是找到合适的时标(timing mark),它既要有较好的周期性,也要便于观测。比如春秋战国盛行的岁星纪年,即以岁星(木星)约十二年运行一周天(相对于远处恒星背景)为依据,将周天(先沿天赤道,后发展为沿黄道)等分为十二次,自西向东分别为:星纪、玄枵、娵訾、降娄、大梁、实沈、鹑首、鹑火、鹑尾、寿星、大火和析木。这便有了《国语·周语》中“武王伐殷,岁在鹑火”(即岁星在鹑火之次)之类的说法。而黎民农事更关心的是一年中春夏秋冬四时,这就要依赖斗建,即北斗斗柄的指向,据此又将周天(沿天赤道)分为十二辰,与地平面的十二地支方位对应,自东向西分别为: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和亥[1, 2]。由此便可协调四时与月份。比如夏正建寅、殷正建丑、周正建子而秦正建亥,就是说《夏历》以斗柄指寅为岁首的正月(朔,下略), 那么按“夏正”,《殷历》以十二月为岁首,《周历》以十一月为岁首,而秦朝的《颛顼历》以十月为岁首。至于一月中的时间,自然就要用到月相的变化(实际是日月相对位置决定的),周初的金文中便有“初吉”(朔)、“ 生霸”(生魄)、“ 既望” 和“ 死霸”(死魄)的说法[3]。

一套历法体系不会只取决于单一的时标,作为阴阳合历,至少要有两个重要的参数,其一是以太阳运动为时标的回归年(观测方法是立圭表测日影长短的变化),其二是以月相变化为时标的朔望月。但是,地、月、日之间的运动(以地球为参照即日月视运动)是不均匀的,两个时标之间没有简单的公度关系。就此而论,编定历法就是协调不同时标的周期性——古希腊的几何体系偏重空间周期性,而古中国的算术体系偏重时间周期性。

明代圭表(复制件,作者摄于北京古观象台)

古六历皆属“四分历”,所谓 “四分”就是指它们的回归年都取日, 而朔望月都取日。12个朔望月比一个回归年少10到11天,三年左右偏差就会超过一个月。这就需要“置闰”,《说文解字》上讲“闰,余分之月,五岁再闰。告朔之礼,天子居宗庙,闰月居门中。从王在门中”,也就是说以置闰月来纠正这个偏差是天子的职责。先秦“四分历”的置闰法取19个回归年与235(=19×12+7)个朔望月相等,即十九年七闰法——这就是天文学中的“默冬周期”(Metoniccycle),得名于古希腊天文学家默冬(Μ?των)。

虽然有置闰法来纠正偏差,但“四分历”,具体到太初改历的背景就是《颛顼历》,其回归年和朔望月仍皆大于更精确的现代取值。那么长期使用(至少从秦朝到太初改历之前)带来的误差积累势必会发展到不能容忍的地步,乃至“晦朔月见,弦望满亏,多非是”(《汉书·律历志》)——这大概就是司马迁等人在上奏中说的“历纪坏废”,也是“公羊经学”那套神秘主义的话语体系下隐藏的实实在在的改历动因。

畴 人 制 历

幽厉之后, 周室衰, 陪臣执政,史不记时,君不告朔,故畴人子弟分散,或在诸夏,或在夷狄,是以其禨祥废而不统。

—— 《史记·历书》

先期组建的改历团队“不能为算”,于是朝廷又自官方和民间招募治历者共二十余人。在这些参与改历的“畴人”中,邓平、方士唐都(司马迁的父亲太史令司马谈曾“学天官于唐都”)和巴郡隐士落下闳三人扮演了最重要的角色。他们所造新历优于其余17家历法,最终于太初元年夏五月颁行天下。

今日所见之《太初历》,实乃西汉末年刘歆增补而成的《三统历》,载于东汉班固的《汉书·律历志》,是中国历史上第一部有完整文字记录的历法。除了天文学上的成就(测定五星会合周期与以135个月为交食周期)外[4],《太初历》之革新主要有两点:其一,恢复夏正,以建寅月为岁首;其二,废《颛顼历》的岁终置闰,保留十九年七闰法,纳入“二十四节气”,以无中气月置闰。“二十四节气”是十二节气与十二中气的合称,大致起源于先秦,是对回归年(对应于太阳在黄道上的运动)的二十四等分,依次为立春、雨水、惊蛰、春分、清明、谷雨、立夏、小满、芒种、夏至、小暑、大暑、立秋、处暑、白露、秋分、寒露、霜降、立冬、小雪、大雪、冬至、小寒和大寒。其中奇数项为节气,偶数项为中气。如前文所述,12个朔望月小于一个回归年,则一个朔望月小于两个节气的时间间隔,这就可能出现一个月只有一个节气或一个中气的情况。《太初历》便以没有中气的月份为闰月。以建寅月为岁首和以无中气月置闰,更好地协调了日月时标的周期性,尤使月份与四时相匹配,颇利农事。

不同于过去的“四分历”,《太初历》属于“八十一分律历”(“八十一”这个数缘于“以律起历”,开启了两汉以来乐律与历法附会的形上学传统),其朔望月取日,据十九年七闰法可得回归年为日。也就是说,《太初历》的两个重要参数都大于《颛顼历》的,与现代值的偏差也更大,故长期的误差累积也不可小觑。承担了《太初历》运算重任的落下闳对这个隐忧的预见是“后八百岁,此历差一日,当有圣人定之”(《益部耆旧传》),而实际上《太初历》每125年即差一日,颁行188年之后,东汉王朝就不得不改历了。

落下闳与浑仪塑像(作者摄于四川阆中锦屏山)

是 非 坚 定?

汉昭帝元凤三年(公元前78年),《太初历》在颁行27年之后,就迎来一次的大考验。时任太史令的张寿王突然发难,上书汉昭帝“ 今阴阳不调, 宜更历之过也”(《汉书·律历志》)。汉昭帝很重视,下诏让主历使者鲜于妄人与之诘问,张寿王不服。于是鲜于妄人建议朝廷组织天象实测来校验,获得了汉昭帝的批准。自元凤三年十一月朔旦到元凤五年十二月,汉庭在上林苑的清台(灵台)校验了十一家历法,排列次序。张寿王所治《殷历》误差很大。到元凤六年,又校验了一次,还是《太初历》第一,而张寿王仍不罢休,屡遭弹劾,最终下狱。经此事之后,“自汉历(《太初历》) 初起, 尽元凤六年,三十六岁(事实上是三十年),而是非坚定”(同上)。

在这场历时三年的历法之争中,张寿王的固执和汉昭帝的重视都颇值得玩味。张寿王的“固执”或可理解为,由于“四分历”本身的参数优势,支持并传续古历(比如通过调整历元)的势力仍然强大。但汉昭帝的“重视”未必完全是从形而下的角度出发,那么贵为天子的他到底在担心什么?要弄明白这一点,需要回到张寿王上书中的四个字——“阴阳不调”。

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异以警惧之;尚不知变,而伤败乃至。

—— 《天人三策》

在董仲舒留下的话语体系中,这四个字对应于上天警示君主的“灾异”——就在元凤三年春正月,“泰山莱芜山南匈匈有数千人声,民视之,有大石自立,高丈五尺,大四十八围,入地深八尺,三石为足。石立后有白鸟数千下集其旁。是时昌邑有枯社木卧复生,又上林苑中大柳树断枯卧地,亦自立生,有虫食树叶成文字,曰‘公孙病已立’ ”(《汉书·眭两夏侯京翼李传》)。董仲舒的门人、担任符节令的儒生眭弘给汉昭帝上了一封匪夷所思的奏疏,他将这些“灾异”理解为民间有“故废之家公孙氏当复兴者也”(同上),进而建议汉昭帝顺应天命,禅位让贤……

归根结底,所谓“灾异”不过是维持君臣微妙平衡的一种手段。其中的神秘主义色彩,如果不是事后神话,那肯定就是事前造势——几乎所有人都能看出,这些“灾异”指向了汉室继承危机(即卫太子与钩弋子的储位之争),而危机的种子在武帝晚年的“巫蛊之祸”时(公元前91年)就埋下了。昭帝朝秉政的大将军霍光毫不犹豫地诛杀了妖言惑众的眭弘。五年后,那个流落民间的皇曾孙刘病已(卫太子刘据之孙)登基,即汉宣帝,征召眭弘的儿子为郎官。

史书没有记下汉昭帝对这场风波的反应,但从事后他对校验汉历的重视程度来看,他对“阴阳不调”背后的政治暗流不可能毫无察觉。而我等亦可从元凤三年这两场不大不小的风波中窥见,中国传统历法如何在现实功用与神秘话语的张力下曲折发展。

参考文献

[1] 郭沫若著作编辑出版委员会. 郭沫若全集·第一卷·考古编. 北京:科学出版社,1982. 155-342

[2] 吴宇虹. 巴比伦天文学的黄道十二宫和中华天文学的十二辰之各自起源. 世界历史,2009,(3):115

[3] (日)藪内淸. 殷暦に関する二、三の問題. 東洋史研究,1956,15(2):235

[4] 中国大百科全书总编辑委员会《天文学》编辑委员会. 中国大百科全书·天文学. 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0. 565

本文选自《物理》2019年第1期,获授权转载自“中国物理学会期刊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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