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为何要将自己乌托邦化?是为了弥补自己的欠缺吗?

走不出的身体乌托邦

从身体学的角度看,福柯(MichelFoucault)的思想似乎具有难以遮掩的暧昧之处。自写作名著《古典时代的疯癫史》起,身体就成为他关注的重要主题,但他却很少谈论身体的地位问题。在大多数情况下,他喜欢将这个问题悬搁起来,甚至有意识地回避它。

在他去世之后,这种暧昧品格受到了社会学家希林(ChrisShilling)的批评:“基于福柯式的思路,永远无法把握生物性的、生理性或物质性的身体,因为这样的身体存在方式始终被挡在话语设置的意义框架背后。”([英]克里斯·希林:《身体与社会理论》,李康译,北京大学出版社二○一○年版,76—77页)不过,希林的批评虽然道出了福柯的总体建构倾向,但他很可能没有注意到一个重要文本:在名为《乌托邦身体》(LeCorps Utopique)的演讲中,福柯不但谈到了身体的地位问题,而且给出了明晰的答案。可惜的是,由于大量使用隐喻、戏仿、反讽等修辞学手法,这个演讲最终成形为语言的迷宫,而其真意反倒显得暧昧不明。正因为如此,《乌托邦身体》并未受到足够的重视。对于试图重构福柯思想谱系的人们来说,这同样是一种遗憾。

《乌托邦身体》是福柯一九六六年所做的无线电广播节目,属于面向普通听众的公共演讲。在法国国家电台的演播室,这位“危险哲学家”开始展示自己言说的技艺。节目伊始,他就抛出了一番玄妙的开场白:“每当普鲁斯特醒来的时候,他就开始缓慢而焦虑地重新占据这个位置:一旦我的眼睛睁开,我就再也不能逃离它。”([法]米歇尔·福柯:《声名狼藉者的生活》,汪民安编,北京大学出版社二○一六年版,187页。以下所引该讲座片段皆出自此书)这种表述略显诡异,但对听众可能具有巨大的吸引力:普鲁斯特到底占据了什么位置?他为何再也不能逃离“它”?“它”到底是什么?房屋?牢狱?汽车?摩托?飞机?扁舟?福柯给出的答案出人意料:统统不是!这些都是可以离开的身外之物,而“它”总是与我同在:“不是说我被它固定了下来,毕竟我不仅能够自己移动、自己改变位置,而且还能够移动它,改变它的位置。唯一一件事是:没有它,我就不能移动。我不能把它留在它所在的地方,好让我自己到别的地方去。”显然,剩下的选项只有一个:“它”就是“我的身体”。无论我出现于何处,身体总会在那里。我不能像脱下外套一样甩掉自己的身体,不能坐在它的对面打量它。只要“我”出现于何处,“它”就会“不可挽回地在这里”。对于“我”来说,“它”占据着一个“无情的位置”,“从不在另一片天空下”。

所有能够使用第一人称的个体都是“我”,“我”是具有普遍性的能指。当福柯用“我”代替普鲁斯特时,他着眼的是人的共同命运。没有谁能过一种无身体的生活,身体总是与我们同在。显然,关键的问题是弄清楚身体的身份,明白“它”的地位。那么,“它”究竟是我们自己,还是我们的所有物?对于这个至关重要的问题,福柯并没有立刻给出答案。在接下来的演讲中,他开始以调侃的口气谈论自己的身体:“我眼前的镜子描摹、强加了相同的难以回避的图像:瘦小的脸蛋,耷拉的肩膀,近视的目光,没有头发—毫无英俊可言。但我不得不在我这颗丑陋的脑袋壳上,在这个我不喜欢的笼子里,揭示我自己并四处走动;我必须通过这个烤炉来说话,打量并被人打量;我将在这层皮肤下腐烂。”这是他所不喜欢的身体,是他不得不面对的创伤。在打量它的镜中映像时,无形的火焰烘烤着他,但他却注定逃不出这个“笼子”。他不能越过皮肤的边疆,不能将他不喜欢的形貌轻轻抹去。对于他和所有人来说,身体是无法退还的赠品,是所有乌托邦的反面,是命运无情的判决。

瘦弱、近视、脱发—福柯确实有理由厌倦自己的身体,理应用它演练解构的刀法。不过,他没有重复这个陈旧的套路。经过一番自我调侃之后,“危险哲学家”突然把矛头指向乌托邦:

“事实上,我想,所有那些乌托邦,正是通过反对这个身体(仿佛要抹掉它),才开始形成的。……在这样的地方,我将拥有一个无身体的身体,一个美丽的、清澈的、透明的、敏捷的、力大无比的、无限持存的身体。”只有进入童话、地精、妖怪的国度,人才能演练更换身体的游戏,完成自我蜕变的魔法:譬如“以光速运送自己”,“伤口眨眼间就被不可思议的美治愈”,“从高山上跳下又毫发无损地站起”,等等。这是多么美好的生活啊!我再也不用忍受这个庸常、脆弱、短暂的身体,无须对着镜子反复长吁短叹。然而,美梦终究无法成真:“我的身体,由于这些乌托邦,已经消失了。它已经消失,就像烛火被吹灭。”乌托邦是幻影的共和国,无法容纳真正的血肉之躯。在乌托邦中,真实的身体早已消失无踪。这不是美化,而是谋杀。那么,肇事者是谁?精灵?妖怪?撒旦?还是某个匿名的宇宙魔法师?

不是,全都不是!福柯的答案再次出人意料:“其实不需要魔法,不需要魔术。不需要灵魂,不需要死亡,就可以让我既透明又不透明,既可见又不可见,既是生命又是一个物。为了让我成为一个乌托邦,我只需成为一个身体。”乌托邦的建造者是身体,身体就是乌托邦的发源地,因为它本来就神奇无比:“这个身体是光:它是透明的,它是没有重量的。没有什么比我的身体更不是一个物了:它奔跑,它行动,它活着,它欲望。它不加抵抗地让它自己被我的全部意向所穿透。”行动中的身体轻盈、强大、发光。它能感觉到自己。它对于自己来说是透明的存在。它奔走、触摸、抓取、分解、重组、言说、梦想、发光、统治。它掌控周围的事物,犹如君王般居住在世界中。它是移动的太阳城,是万物相遇的中心,是道路的起点和终点。这样的身体既是乌托邦的缔造者,又是乌托邦的原型。它将自己放大、强化、易容,将自己投射到远方和高处,这不就是巨人、精灵、妖怪、神祇诞生的秘密吗?乌托邦不是镜子中的海市蜃楼,相反,巨人、精灵、妖怪、神祇全都居住于身体中,被封存于皮肤之内。

那么,身体为何要将自己乌托邦化?是为了弥补自己的欠缺吗?福柯的回答明晰而简洁:“有一天我受伤了,我的肚子破了一个口子,我的胸膛和喉咙被堵住了,不停地咳嗽。”伤口和痛苦是无声的提示:身体同时拥有正面和反面。它既高贵、轻盈、勤奋,又脆弱、沉重、短暂。当它试图用自己的正面遮蔽反面,乌托邦化的身体便悄然诞生了。在漫长的演化过程中,后者衍生出一系列变体:巨人、精灵、妖怪、灵魂,等等。其中,“灵魂”属于一个延续至今的传奇:“灵魂,它在我的身体里以一种最不可思议的方式运作:它当然住在那里,但它也知道如何逃离。它从身体中逃离,透过我眼睛的窗户观看事物。当我睡着的时候,它逃到梦里,当我死了的时候,它活了下来。

美妙啊,我的灵魂:它是纯粹的,它是洁白的。”“居住”“逃离”“观看”:这是身体的动作,是身体“幻变之手段”。如此被描述的“灵魂”是身体的模仿者,是被缩小、抽空、漂白了的身体:“正是我的身体变得明亮,纯净,贞洁,敏捷,可动,温暖,鲜活。正是我的身体变得平滑,中性,浑圆如一个肥皂泡。”轻盈的身体是事物的统治者,是移动的太阳城,却又渴望变得纯粹、洁白、永恒、神圣。

于是,它伸出幻想之手,试图抹去自己的所有欠缺。然后,有关“灵魂”的神话诞生了。事实上,最初的“灵魂”意象就是缩微的身体:“我是两个人合成为一个人的;你们看到的这个身躯是一个我,在这个身体里还有一个小我,那是看不见的。这个大的身躯死亡了,埋葬了,在大的身躯死亡时,小的身体就飞走了。”〔[英]弗雷泽:《金枝》(上册),汪培基等译,商务印书馆二○一三年版,302—303页〕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小人被反复漂白、抽空、风干、易容,被贴上新的标签(自我、精神实体、主体),被用来支撑西方历史上最伟大的神话:“但在这些乌托邦中,我们用来抹掉身体的最顽固、最强大的乌托邦,或许自西方历史发轫以来,已经由灵魂的伟大神话施加于我们了。”此前,人类曾经郑重地谈论灵魂与肉体的战争,写下大量分析二者关系的著作。然而,假如灵魂并不存在,这种讨论岂不具有荒诞意味?这不正是“危险哲学家”要披露的秘密吗?福柯,猜谜大师、偶像破坏者、职业掘墓人,破译了“灵魂”的秘密,拆掉了身体乌托邦的最后支柱。接下来,发布讣告的时机已经成熟:“灵魂死了。没有谁杀死它,因为它从未存在过。”

此刻,只要福柯轻轻颤动声带,一句影响深远的话就会诞生。对于喜欢宣告死讯的他来说,此举顺理成章。然而,诡谲的场面出现了:解构的戏剧即将达到高潮,他对“灵魂”的言说却戛然而止。这是一种意味深长的中断。他似乎被某种力量拖住了,无力刺穿眼前的泡沫。那么,他所顾虑的究竟是什么?阻止他的力量又来自何处?福柯给出的答案依旧出乎预料:乌托邦。在他看来,乌托邦引发了身体的内部骚乱,它不会被轻易平息和封闭。然而,这等于说:人类被不存在的东西所逼迫。这无疑是悖谬之论,但它却出现于福柯亲自修订后的文本中。这背后必有深意。

在福柯发表演讲的年代,身体已经成为学术界和大众文化的新宠。借助电影院、摄影展、画廊,它不断展示自己的姿容。当无数眼睛打量它时,一个问题再次凸显出来:我究竟就是这个身体,还是多于它?依照现代生物学、神经心理学、认知论的研究成果,人只能是感性的、劳作的、能思想的身体。早在十九世纪末,尼采就借查拉图斯特拉(Zarathustra)之口说:“我整个地是身体,绝非更多;灵魂是肉体某一部分的名称。”(FriedrichNietzsche,Thus Spake Zarathustra,Hertfordshire:Wordsworth Edition limited,1997,p.30)到了二十世纪,类似的命题开始迅速增殖,形成不可忽略的语境。譬如,在一九四五年出版的《知觉现象学》中,法国现象学家梅洛-庞蒂(Maurice Merleau-Ponty)宣告:“我不是在我的身体前面,我在我的身体中,更确切地说,我就是我的身体。”([法]莫里斯·梅洛-庞蒂:《知觉现象学》,姜志辉译,商务印书馆二○○一年版,198页)三年后,美国哲学家莫里斯(Charles William Morris)大声宣告“一个反叛身体的大阴谋正在告终”:“在我们的西方历史中,我们贬低、抹杀和污蔑我们的身体几乎有两千年了。我们的宗教是没有形体的灵魂的宗教,而我们的心理学则是没有形体的精神的心理学。我们企图做一个没有身体的人,我们就得到了报应。”

([美]莫里斯:《莫里斯文选》,涂纪亮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二○○九年版,261页)相比之下,福柯虽然不断为身体辩护,但始终没有说出“我是身体”这个命题。在福柯的词典中,身体并不是“我”的同义语。相反,他喜欢“我的身体”这样的表述。甚至,当他试图为身体正名时,类似的句式依然出现于文本中:“我们必须用身体去创造,用身体的元素、表面、体积、厚度去创造,一种没有规训的色情主义:它属于活力四射变幻不定的身体,充满偶然的相遇和毫无计算的快乐。”复数化的“我”“用身体”做事。那么,“我”是谁?从古希腊时期开始,西方人给出的主流答案并无二致:灵魂与身体的复合物。然而,“灵魂”不过是乌托邦化了的身体,又怎么能成为联合的一方?对于福柯来说,这个问题尖锐而无法回避。剩下的选项只有一个:我就是身体。作为尼采的信徒,他理应继承这种对身体的信仰。不过,他始终没有像尼采那样理直气壮地发布肯定身体的宣言。是何种力量拖住了他?是害怕身体难以担当大任吗?虽然福柯没有明说,但答案并不难找到。在福柯的文字家族中,身体的终极地位始终扑朔迷离:假如灵魂不过是身体的复制品,那么,它就必须独立承担生存——思想、推理、劳作、书写、统治、服从,但福柯几乎从不提及身体的智力活动。这是一种悖谬的定位,但却使“我”成为无法清除的残余物。在“我”的纠缠下,身体注定难以展示其完整形貌。恰如伊格尔顿所言,福柯的身体仍是“我”做事的场所而非做事的主体。([英]特里·伊格尔顿:《后现代主义的幻象》,华明译,商务印书馆二○○二年版,83页)事实上,他口中的“我”就是乌托邦的残余物。后者经过易容、伪装、更名,依旧出没于其文本的迷宫中。当他谈论主体阐释学、生命政治、权力话语时,“我”的形貌依然若隐若现。它是不肯离开身体的幻影,依旧统治着文本的国度。

乌托邦从身体中产生,又转过来反对身体:此话也适用于福柯。他被称为“危险哲学家”,但他对于“我”的危险指数显然不够高。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始终没有走出身体乌托邦:相信身体的意义,但又不想抹去“我”的残余物;破译了乌托邦的秘密,却不愿参与送葬的仪式。这是一种未被克服的生存悖论。

 作者:王晓华
       来源:《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