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密歇根湖畔会出现热河“金庙”?

密歇根湖畔的热河“金庙”

一九三三年五月二十五日,日军前线的各级指挥官突然接到命令:停止在长城沿线的进攻行动。此时的战局形势对中国十分不利,继东北沦陷之后,热河也落入敌手,长城以北已大部被日军占领。各级日本军官对放弃追击的命令大为不解。他们并不知道,两天以后,日本要在世界的另一端打响一场政治宣传战,这场外交战斗的重要意义丝毫不亚于军事胜利,停止进攻正是为了配合万里之外的国际战场。

美国人在密歇根湖畔营造出一派欣欣向荣、歌舞升平的景象,以迎接来自中、日和世界各地的代表。在芝加哥建城一百周年之际,举办一场盛况空前的世界博览会,美国人借以向世人宣告:经济大萧条已成过眼云烟,美国重返世界中心,并将继续主导国际秩序。

无奈,天下并不太平,道上的兄弟也不把这位“大哥”放在眼里。日本发动“九一八事变”占领中国东北,扶植傀儡政权伪满洲国。此举遭到了西方国家的一致反对,国际联盟于一九三三年二月通过了李顿调查报告,拒绝承认“满洲国”的合法地位。恼羞成怒的日本立刻宣布退出国联,并与中国在热河至长城一线展开鏖战,全不顾及西方国家的谴责和非议。不过,日本尚未被军事胜利冲昏头脑,它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外交孤立,并急需在国际舞台上辩解,为热河并入伪满洲国制造舆论,芝加哥博览会来得正是时候。中、日双方如约来到密歇根湖畔,表面的平静下却气氛汹汹、剑拔弩张,大有移师再战的意味,东亚的军事冲突以另一种形式在大洋彼岸悄然继续。美国人自然也不能超然于外,芝加哥博览会意外地成为中、美、日三国外交博弈的舞台。

日本参加此次博览会的意图十分明显,一是要修补和西方国家的外交关系,打破因退出国联而带来的孤立;二是要大力宣传“满洲国”的合法性,并重点强调,刚刚被日军占领的“热河”原本就不属于中国。美国人在家门口办会,自然不想让日本人喧宾夺主。博览会的主题被定为“一个世纪的进步”,重点在展示科技、经济和文化。美国传递给日本的信息再清楚不过:不谈政治,别惹事端,更不能搅局,抢了东道主的风头。

日本方面早已做好了充分准备,既然无法大张旗鼓地吆喝,就在无声的展览和陈设上下功夫,以达到宣传效果。按照大会主办方的要求,每个参展国应在指定区域内修建场馆,并自行决定展陈内容。对此,日本进行了精心的设计,建筑样式、位置以及展品的选择和摆放都传递着明确的政治含义。

在日本展区内,两座日本建筑风格的展馆拔地而起,一座是日方主体展馆“日本馆”,另一座则是紧邻“日本馆”的“满洲馆”。“满洲馆”尚不及“日本馆”五分之一的大小,却是本次日本参展的“精华”所在。由于美国只邀请主权国家参展,未被国际社会承认的伪满洲国自然无缘芝加哥博览会。日本无法设立“满洲国馆”,却想出一条偷梁换柱的计策,以“南满铁道株式会社”的名义单独设立展馆,对外宣称“满铁馆”,但建筑门前却悬挂着“满洲馆”的牌匾。两座展馆都采用相同的日本建筑风格,刻意把日本和“满洲”的关系烘托出来。

不过,以崭新面貌示人的“满洲馆”建好后,当即有人质疑,这座建筑与一九一二年日本在“京都殖民地博览会”上修建的“满洲馆”大相径庭。当时的“满洲馆”是一座中国传统建筑,基本样式取材于沈阳皇太极的昭陵,建筑前有两座华表,柱头上端坐着麒麟,屋顶则装饰有各种脊兽,明显是一座满汉风格浓郁的皇家建筑,有着强烈的中国东北地域色彩。现在的“满洲馆”怎么突然变成了日本佛教寺庙的样子?

“满洲馆”的内部陈设也体现了日本人的“良苦用心”。展厅里挂着四幅照片,一组是《昨日奉天》和《今日奉天》,一组是《昨日大连》和《今日大连》,通过今昔对比来凸显日本为东北带来的变化。在《昨日奉天》中,画面是旷无人烟的田野,近处的一辆驴车占据了中心位置。而《今日奉天》展现的则是一幢现代化高楼和成行的汽车。稍有点儿历史知识的人都能轻易识破其中的“障眼法”。沈阳,这座中国东北最大的城市,清代陪都,怎么就变成了一片不毛之地?那巍峨耸立的城墙呢?金碧辉煌的宫殿呢?仿佛在日本人到来之前都不存在。即使是洋楼和汽车,在张氏父子统治东北时期也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物了。这两张照片分明拍摄于不同的地点,把城市和农村的差别当作今昔对比,日本人造假的手段并不高明。那两幅“大连今昔”自然也用了同样的伎俩。不过,这个拙劣的把戏骗不了美国人。从晚清开始,美国一直在沈阳设有领事馆,对这座城市的面貌和变化并不陌生。国际联盟为“九一八事变”派出的调查团在沈阳停留了数月之久,对该地的历史、地理做了深入研究,结论在报告里写得清清楚楚,又岂是两张照片就能哄骗的?

客观地讲,在日本占领时期,中国东北主要城市的面貌的确发生了很大变化,特别是在城市规划和建设方面,但这些变化大多在三十年代末逐步完成。一九三三年五月,日本占领东北仅一年有余,显然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完成什么规划和建设。人们在芝加哥看到的,是东北早已取得的成就。

除了墙上的油画外,“满洲馆”内正中还摆放着一个立体沙盘,涵盖了从朝鲜半岛到中国东北的广大地域。城市、村镇、铁路、港口以及主要工业地都用灯光来显示。朝鲜半岛和中国东北,包括热河在内的区域,“灯光璀璨,群星闪耀”,暗示着日本为该地区所带来的巨大经济变化。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中国长城以南、蒙古和苏联等周边区域一片黑暗和死寂。此外,朝鲜与中国之间没有边界,热河被包含在伪满洲国境内,其中的含义不言而喻。

日本在展陈上“煞费苦心”,尤其是把热河囊括在“伪满洲国”之内,这是日本第一次在国际社会隐晦地提出这一政治观点,与刚刚结束的“长城战役”遥相呼应。日本人打着如意算盘:如此精心的布局之下,外交宣传战的胜利指日可待!

然而,当日本代表抵达芝加哥时,他们却惊讶地发现,美国方面将热河“小布达拉宫”的“金廟”以一比一的比例复制在博览会会场中央,这座气势恢宏、精妙绝伦的中国古建筑完全压制了“满洲馆”里的油画和沙盘。热河“金庙”在向美国观众介绍中国藏传佛教文化的同时,也凸显了中国治理蒙藏边疆的历史传统。日本人很快意识到,在这场宣传战中,中国并不缺少国际盟友,中美双方以近乎戏剧性的方式有力回击了日本分裂中国的谬论。

震惊之余,日本方面立刻开始调查这座热河“金庙”的来历,这不是普通美国人能够想到和做到的,背后一定有“高人”指点。博览会上派发的宣传册《中国喇嘛庙:热河小布达拉宫》以及刚刚出版的新书《热河:帝王之都》(Johel,City of Emperors)都指向了同一个名字:斯文·赫定。这位在西方汉学界和地理学界家喻户晓的中亚探险家竟然是芝加哥博览会的策划者之一?日本人有点摸不到头脑。

把斯文·赫定与芝加哥博览会联系在一起的,是博览会的赞助人之一、瑞典裔美国工业大亨文森特·边狄克(Vincent Hugo Bendix)。这位靠生产汽车和飞机发动机起家的富商也是亚洲艺术的狂热爱好者。边狄克想在博览会上分享一下自己的爱好,普通的艺术品展览已经很难满足他的胃口,但他一时又想不出什么一鸣惊人的好办法。斯文·赫定给这位瑞典老乡当起了参谋,建议从中国“搬”两座佛教庙宇,一座放到芝加哥,一座放在他们的家乡斯德哥尔摩,让美国人、瑞典人乃至全世界都领略一下中国古老而伟大的文明。

一九三0年,斯文·赫定正随“中瑞西北科学考察团”在甘肃和新疆科考。六十五岁的他早已功成名就,单单是“楼兰”古城的发现就足以令其名垂青史,他并不需要借助芝加哥博览会来扬名立万。此外,他年事渐高,身体也大不如前。但从西北回到北平后,斯文·赫定却顾不上休息,又立刻踏上了通往热河的道路。

很快,边狄克接到了斯文·赫定的回信。他在信中指出,拆除一座庙宇异地重建是对文化遗产的极大破坏,而中国政府也断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最可行的方案,是聘请中国建筑专家,购买和定制相关构件,在芝加哥和斯德哥尔摩复建一座一模一样的建筑。而且,他已经选好了目标,即热河“普陀宗乘之庙”的“万法归一殿”。

△一九三三年芝加哥博览会上的热河“金庙”

普陀宗乘之庙在避暑山庄以北,因其仿造西藏布达拉官而建,又被称为“小布达拉官”。整座庙宇依山而建,宛如一座气势磅礴的城堡,藏传佛教寺庙独特的色调和建筑风格使其在承德“外八庙”中格外与众不同。山顶上的“万法归一殿”则是一座四角攒尖的中式建筑,它以鎏金铜瓦覆顶,看上去金碧辉煌,与四周红白相间的色彩融合在一起,凸显了“汉藏合璧”的政治理念。作为普陀宗乘之庙的主殿,乾隆皇帝曾在此接见来自西北和西南边疆的蒙、藏王公大臣,甚至包括从俄罗斯回归的土尔扈特部首领渥巴锡。在清代“大一统”的政治管理体制下,“万法归一殿”,正如它的名字一样,被赋予了特殊的象征意义,它预示着清代边疆领土的完整和统一,汉、满、藏、蒙等多民族的和睦相处。

斯文·赫定选中“万法归一殿”显然不是为了对付日本人。一九三0年,日本尚未占领中国东北和热河,斯文·赫定也绝不会预料到未来中日之间的军事冲突。他的兴趣在中国的蒙藏边疆,在这块亚洲腹地,他曾付出青春,留下脚印,倾注感情。“万法归一殿”恰好与他多年的蒙藏情结联系在一起,立一座这样的寺庙在家乡,如同修建一座纪念碑,其所颂扬的,正是自己在蒙藏边疆的“不朽功绩”。

让斯文·赫定梦想成真的,除了资金上给予支持的边狄克外,更少不了中国建筑和历史方面的专家,梁卫华和顾子刚在其中出力最多。梁卫华是复制和重建“万法归一殿”的总指挥,这位唐山路矿学校土木工程科的毕业生曾在粤汉铁路工作,还曾监造过北平图书馆。而北平图书馆馆员顾子刚则负责整理和翻译相关历史文献,他曾在上海圣约翰大学受过良好的英文训练,为斯文·赫定撰写《热河:帝王之都》一书提供了大量素材。

斯文·赫定和梁卫华对“万法归一殿”进行了全方位的拍照和绘图,制作了模型,随后又在北平购买和定做相关建筑构件两万八千件。一九三一年春,这些建筑材料被装入一百七十三个货箱,运往美国芝加哥。一九三二年九月,在日本发动“九一八事变”整整一年之后,“万法归一殿”被按照等比例大小复建在博览会会场中央,美国人给它的官方名称是“热河小布达拉官”,但因其金碧辉煌的屋顶,人们更愿意称它为热河“金庙”。

“万法归一殿”的位置也极其耐人寻味,它正处于“中国馆”和“日本馆”之间,从“满洲馆”出来的游客,必然会看到这座富丽堂皇的东方建筑,好奇心驱使大部分游客沿着道路来此参观。看过门前的介绍,人们恍然大悟,这座“金庙”就来自“满洲馆”里所提到的“热河”!然而,“金庙”从头到脚却都贴着“中国”的标签,门前的展板把热河称为“中国的枫丹白露官”,门上的匾额用中文书写,殿内摆放着中国古代的钟鼓和藏传佛教法物,这一切都与日本毫无关系。

斯文·赫定刚刚出版的新书《热河:帝王之都》以及他和同事们专门为展览会编撰的宣传册更是详细介绍了热河在清代边疆治理中的政治作用。这里不但有中国皇帝避暑打猎的夏日离宫,更是他统治中国北部边疆、处理各民族关系的中心。不但热河是中国之一部,包括满洲、蒙古、新疆和西藏在内的广大领土都在中国皇帝的管理之下,而热河,特别是小布达拉宫里的“万法归一殿”更是上述区域内各民族臣属中央政权的象征!

密歇根湖畔建起中国“小布达拉宫”的消息成了美国的一大热点新闻。《纽约时报》特意邀请斯文·赫定撰文,介绍这座庙宇的来历。一九三二年八月七日,读者们在报上看到了他的文章《中国送来了神圣的“金庙”》(“China Sends The Holy Golden Pavilion”)。斯文·赫定在介绍热河历史之余,也没有忘记讲述复建这座“金庙”的故事。中国工匠、中国生产的构件以及中国原汁原味的室内装饰,这一切都给读者头脑中的热河留下了清晰的中国标记。

从“小布达拉宫”里走出来的游客对于热河以及“满洲”究竟属于中国还是日本早已有了答案。门前的路有两条,一是通往来时的“满洲馆”,一是通往造型别致的“中国馆”。很少有游客走回头路,大家均毫不犹豫地把“中国馆”当作下一个目的地。芝加哥博览会上的热河“金庙”犹如一座桥梁,把人们从日本所描述的“满洲”和“热河”带往“中国”,并在此过程中,廓清迷雾,揭露真相。

日本的政治宣传在芝加哥博览会上遭到了强有力的挑战,风头出尽的热河“金庙”完全打乱了日本方面的部署,针锋相对地指出,热河乃至整个东北、西北和西藏都是中国的领土。在和日本人修建的“满洲馆”对决中,热河“金庙”取得了完胜。不过,中美之间的“默契”和“联手”并非计划之中,双方也未就展陈方案有过提前沟通,这看似巧合又仿佛是必然的“合作”,堪称日后中美同盟的序曲。

一九三八年,芝加哥的热河“金庙”被拆解后运往纽约,一年后的纽约世界博览会上,热河“金庙”又屹立在哈德逊河畔,再次成为世界瞩目的焦点。此时,中国东部沿海地区已被日军占领,美国人以重建热河“金庙”的方式继续表达着对中国抗战的支持和同情。

热河“金庙”两度在美国复建,却从未出现在斯德哥尔摩。边狄克和斯文-赫定的心愿只实现了一半。纽约博览会结束后,“金庙”的构件和展品最初被哈佛大学和奥柏林学院收藏,后又几经易手。到八十年代,一些美国古董商人开始零散地出售“金庙”的构件和相關文物。为了保护“金庙”的完整性,抢救流散文物,瑞典方面成立了“金庙基金会”,开始从美国人手中收购各种相关物件。如今,热河“金庙”的大部分材料已经转移到斯德哥尔摩民族学博物馆,那里的研究人员从未放弃过复建“金庙”的雄心壮志。没有人确切地知道,这座“金庙”的复制品是否还能与世人见面,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它与在热河的“真身”“万法归一殿”一样,在维护中国边疆统一的过程中,书写过壮丽的篇章。

作者:程龙
      来源:《读书》2018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