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政治德性?

什么是政治德性

谈政治德性,需要从德性开始。如在马基雅维里看来,德性应该表述为Virtu。Virtu是人类特殊的政治品质,它既不是具有道德品质含义的罗马人的Virtus(美德),也不是希腊人秉持的道义上不偏不倚的apετη(卓越)。Virtu是鼓起勇气向世界做出的回应,是对fortuna(命运)的回应,而世界向他的Virtu开放。没有Virtu,就不会有fortuna,同样如果没有fortuna,也不会有Virtu。两者的相互影响,显示出一种人与世界的和谐。

更为现实的说法,来自麦金泰尔(AlasdairChalmers MacIntyre),他曾用“利益”“实践”和“品质”来定义德性。

他举出的是一个用“糖果激励”教七岁小孩下象棋的例子。如果你对一个不怎么爱下象棋的孩子许诺:假如他一星期陪你玩一次象棋就能得到价值五十美分的糖果,只要他坚持下去就会一直得到糖果;而且,如果他能赢你一次,将另外得到五十美分糖果的奖励。孩子开始可能只为了糖果而战,逐渐有一天他开始关注下棋本身——通过象棋比赛,在技艺、战略、竞争方面展示出卓尔不群的能力,这时糖果不再是“利益”,下象棋本身成为“利益”。

麦金泰尔要说明的是“利益”的不同,以及“利益”与“实践”的关系。获取糖果的利益被称为“偶然性利益”,总有一些可选择的方式来获得这些利益,而且这些利益的获得绝不仅仅因为从事某种实践。下棋本身获得的利益被称为“内在利益”,内在于下棋实践的利益,除了特定的实践方式,通过其他任何途径都无法获得这种利益。基于此,德性就成为一种以实践为基础、以“内在利益”获取为目的的品质。

由此,所谓政治德性就是某一政治角色的品质,在实践意义上政治德性要求追求且只能追求该政治角色的内在利益,而这种内在利益只能通过政治实践本身获取。一言以蔽之,是其应所是,为其应所为。

从制度史来看,政治的类型从古典时期的城邦政治转变为君主政治,启蒙以来又转变为政党政治。在现代政治环境中,经过政治竞争的检验,胜出者得以在政治的意义上组织政府、控制国家和管理社会。在此后的政党政治中,包括反对党和异见人士在内的政治力量得以博弈的前提,是要存在一个对现有政治框架和政治价值的承认基础。因此,政治德性首先要求争取承认,并维持承认。

而所谓承认,渊源复杂,表述多元。

依照费希特,承认是一种“前预设”的理论,是一种在自由与规制之间寻求平衡的承认、人之主体性的确立、人之自由的成就,其前提是为了其他人同样达致如此状态而必须自我限制。承认是主体性的社会现实化,是权利和伦理的存在论的且有超越性的基础。

依照黑格尔,承认是“自在自为”的自我意识关系的实在化,是“自然的肯定”与“自然的否定”,即肯定的独立性与绝对的否定性之间的统一。通过主奴生死斗争,独立性与否定性博弈并融合,得到了两种意识,一种是独立意识,其本质是自为存在,一种是依赖的意识,它的本质是为对方而生活或为对方而存在。前者是主人,后者是奴隶,主人获得承认。

依照米德(GeorgeHerhert Mead),在自己身上产生对他者行为的反应,自我才能意识到我的姿态对他者的意义,这种对在他者身上产生的反应行为的自我解释能力连接着一种新型的人类交往前提——相互承认。

依照霍耐特(AxelHonneth),承认包含着爱、法律和团结三种模式,其自我实践的方式分别为自信、自尊和自豪;蔑视(不承认或错误承认)的形式包括强暴、剥夺权利和侮辱,其威胁的分别是肉体完整、社会完善和尊严,人对蔑视的抗争成为社会进步的道德动机。概言之,承认是自我借助他者并与他者共同拥有的前社会性的生存论意义上的经验,承认注重主体问性而不放弃主体性,凡有效的承认必为双向承认。其中霍耐特提及的“团结”和“道德动机”,具有特殊意义。

以上所列举有关承认的要素和要求,也可以表述为一种类似于“内圣外王”式的政治德性。这种政治德性带有感召性和道德垂范感,显示出政治人物必须要在摆脱“其德未足以为己,其志已在于为人”的前提下,投身政治,建功立业。相对于政治的制度化和公共性,这是一种弱公共性的带有奇里斯玛特征的政治德性,但当政治人物以“内圣外王”(在不同程度上)的姿态出现在政治领域中时,其内向度的自我承认与人民这一意义非凡的他者产生关联,政治参与者的荣誉与人民的尊严唇齿相依,由此将其依各自尺度定义的承认融为一体。当政治参与者们因其本分、品行和操守获得承认时,这种承认同时提供了某种休戚与共的感召力量和兼容视野,这使得政治团结有了可能,政治意义上的国家和民族因此具备了伦理外观。

尤其当政治人物因获得承认而与政治共同体成员所认同的伦理准则要求——基于权利和义务的互利性分配——相一致时,政治人物获得拥戴就与集体行为的正当性合二为一,并由此造就某种强有力的道德情感,这些情感反身性地为行动的动机提供支持,形成道德动机,进一步加强政治团结。

而更为重要的,是形成的道德动机能够反向规训政治本身,并通过反思而启动道德自主。这表明,当政治人物获得承认并由此促成政治团结而获得某种道德正当性的时候,隐匿在这种承认背后的是自康德以来现代政治与道德自由之间相互牵制的关系。政治德性追求的承认旨在表明存在着一种道德意义的自由,这种自由基于感同身受而限制自我,逐步自觉地投身于由互相承认而安排的权利义务体制中。但是,对于自启蒙以来康德所论证的两种自由原则(由意识引领的行为自由,行为自由拥有获得他者承认的理由)来说,重要的不是我们应该怎样组织生活和行为,而是我们随时都拥有的“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允许我们有理由拒绝被强加的政治角色和行为义务。

因此,当政治角色获得承认并由此制造政治团结时,预设的是政治领域的开放、公平和包容。获得承认,证实的是共同体成员依照政治角色的品行而反观自身时,触发了他的道德动机并实施了其道德自主。也由此,获得并维持承认之所以是一种政治德性,是因为承认意味着互相承认,而互相承认隐含的道德自主既体贴人权,又倡导民主。

作者:亓同惠
       来源:《读书》2019年第0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