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利法克斯:静默的海滨之城

哈利法克斯:静默的海滨之城

哈利法克斯像一位百岁的老人,他肩负过沉重的历史,也滋养了惬意的生活。

我初到哈利法克斯的那个夜晚,已是凌晨两点多钟了,辗转飞行了20多个小时,睡意却被扑面而来的、夜晚的寒气驱散。

出租车从郊区开往市中心,我瞪大了眼睛,想看清楚这城市的模样。沿路却只有路灯和橱窗的亮光,混着薄雾,迷迷蒙蒙。从那时候起,我在哈法的时间开始凝固,一分一秒都在细微之处静静流淌。

哈利法克斯是加拿大东部新斯科舍省的首府。打开地图就会发现,新斯科舍省如加拿大伸入大西洋的一只手臂,其海岸线长1300多英里,几乎四面都在海水的包围之中。受大西洋暖流的眷顾,哈法气候湿润,算是加拿大的冬“暖”夏凉之辈。

靠着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它还成了北美重要的军事和贸易港口。一条狭长的水道连接其内外两港,港口上可望见日夜忙碌的集装箱码头,以及远方缓缓驶来的巨型邮轮。

哈利法克斯的白天,更像一座宁静的小镇,当地华人亲切地称它“哈村”。大街上行人三三两两,约定似的永远穿着防风夹克,悠悠缓缓地踱着步子。时而有一两个正在晨跑的人,头戴耳机,与我擦肩而过。

闲暇时,我常坐在Waterfront的长椅上眺望大西洋。一个看惯了海洋与沙滩的闽南人,却依然会被大西洋的“湛蓝”折服。它深邃得就像一大块宝石,在阳光下肆意发散着光芒。海面似乎纹丝不动,扑腾着翅膀的海鸥总是扰乱我的视线,街头艺人的苏格兰小调则萦绕耳畔。

再远处是矗立的小岛,岛上郁郁葱葱,树林里隐约透露着房屋与红白色的灯塔。当地人告诉我,附近海湾上有许多这样的小岛,它们曾经是海盗藏匿宝藏的地方。

哈利法克斯的冬季很长,有足够的时间让我体验这个冰雪世界。还记得第一场大雪来临的时候,哈法即将入夜,室外气温骤降到零下15度。严寒难防,马路上更是人迹寥寥。

夜空被路灯染成了绛红色,灯下照出雪花肆意飞舞的影子。有铲雪车兢兢业业地忙碌着。不知不觉,远处教堂的斜顶上渐渐堆起雪来,路边的汽车变成了一个个“雪包子”,大雪在夜里无声无息地拥抱了哈法。

清晨起来,风雪已停,天地清爽一片洁白。为了出行方便,各家各户把门前的雪清理到车道两边,堆得比人还高,像是一道道雪地“战壕”。不怕冷的孩子们,在这些“战壕”里穿梭自如、健步如飞。公园里还有几个淘气的,人手一只“滑雪板”,乘着雪从小坡上滑下来。有的孩子没掌握好重心,连人带板一头栽进雪地里。他迅速起身,抖抖残留的雪花,笑嘻嘻地重返坡顶。公园边上的长凳上,聚坐着孩子们的家长,他们时而聊天谈笑,时而扭头关切孩子。明媚的阳光倾洒在他们浅浅的笑脸上,惬意一点点溢了出来。

临近圣诞节,我受邀到蛐蛐和大师家做客。他们是3年前来到哈法的华人夫妇,家住在哈法郊区,那里也是哈法的集中住宅区。

他们的房子曾作为接待游客的民宿,上下三层,光卧室就有五间之多。房子虽大,却被蛐蛐和大师塞得满满当当:手电钻、切割机、五金套装、3D打印机……拥挤得储藏室只容得下一人。哈法地区的人工成本很高,于是小到整理园圃、贴地砖,大到做木工、修缮屋顶,人们往往都是亲力亲为,蛐蛐和大师自然是入乡随俗了。

生活怎么能只有琐碎的工具呢?他们的画室就充满了生活的格调。画室里有一张干净的书桌,桌上是一块毛毡和几只毛笔,墙壁陈列着几幅大师的水墨画作。书桌背后是开着的窗户,透着风,散着墨汁的味道。地上的画纸摞成几座小山,分散在各处。

画室里的花草也不少,大多是大叶子的绿色盆栽。其中有一盆长相奇特,弧形的茎上整齐排列着一朵朵形似爱心的花,每颗“心”下垂,吊出一个个水滴形的花蕊。它有一个别致的名字—bleedingheart(滴血的心),那是大师的御用模特。

大师酷爱国画,常在画室里一待就是一整日。他平日里还会前往哈法当地的孔子学院,当兼职国画老师。因他讲课绘声绘色,如颇有心得的书画界泰斗,大家拿他打趣,便为他取名“大师”。

天色逐渐变暗,终于到了晚餐时间。我们转移到阳台,一个半透明的玻璃空间。摆下晚饭时,夕阳烧红了半边天空。阳台正对着一条小路,穿过凋零的枫树林,尽头是一望无际的蓝色大海。阳台的角落里住着一只垂耳兔,它耷拉着耳朵,揣着小手,鼻子一耸一耸地观察四周。

这样的生活,在哈法随处可见。哈法人只与喜欢的事物打交道,时间过得很慢,也不用担心第二天会发生什么,因为每天经历的都是一样的事,一样的人。他们云淡风轻,静谧安详。

蛐蛐和大师打趣说,这叫“好山好水好寂寞”。那周遭一切看似漫不经心的生活,实则井然有序,让人心旷神怡;当然,代价是忍受三年来的背井离乡、相依为命,甚至有不被理解的迷茫和痛苦。

庆幸孤独并没有将他们吞没,哈法终成了他们的“世外桃源”。

很难想象,这样一座宁静的城市,竟然曾经发生过惨绝人寰的大爆炸。

1917年12月6日,挪威货船“伊莫”号与法国商船“勃朗峰”号在哈法海港的狭窄水道相遇,按照国际惯例,两船都应当采取必要的避让措施,然而“伊莫”号却莫名其妙地偏离了航向,径直冲着“勃朗峰”号驶去。

一声巨响后,两船相撞,“勃朗峰”号上满载的3000炖炸药和易燃品被点燃,继而引发了惨绝人寰的大爆炸,几千人当场死亡,大片房屋建筑瞬间化为土灰。这是人类历史上最严重的爆炸事件之一,整个哈法几乎被夷为平地。

在哈法的一片小山坡上,矗立着哈利法克斯大爆炸纪念钟塔。爆炸后的纪实照片,也被陈列在大西洋海事博物馆中。其中包含了惨剧发生时冲上云霄的浓烟、灾难中丧生少年的遗物、灾后被烧毁的房屋等等。它们清晰记录着爆炸之后哈法最真实的样貌,警示后人不忘前车之鉴。

博物馆里的一把躺椅,引起了我的注意。它的靠背上刻着一颗五角星,这是英国白星轮船公司的标志。躺椅周围还有别的打捞物:一段精工雕刻的栎木装饰镶板、几块楼梯扶手残片、船员制服上的黄色铜扣……这些物品皆指向那艘举世闻名的豪华邮轮—泰坦尼克号。

1912年4月15日那天,泰坦尼克号离开纽约不久,便在北大西洋撞上冰山沉没,而沉没的海域距离哈法只有100多英里。哈法最早收到求救信号,并第一时间派出救援船队。然而落到冰水中的人们只能存活半个多小时,大部分落水者没能战胜寒冷和恐惧,在救援船队到来前,就丧生在冰冷的海水里。

海难后,许多遇难者的遗体被运送到哈利法克斯,其中50多具被亲属领走,其余则长眠在了哈法市内的3座公墓。因为身份不明,他们的墓碑大多是简单的斜顶矮石碑,刻着“死于1912年4月15日”字样。

《泰坦尼克号》的导演也曾特地来这里寻找灵感。男主人公“杰克”的姓名便取自一个刻着“道森”的遇难者墓碑。多亏了这个凄婉动人的爱情故事,“道森”的墓碑前总是鲜花无数,游人如织。

托克维尔说过:“当过去不再照亮未来,人心将在黑暗中徘徊。”庆幸我们还拥有海事博物馆与纪念公墓,它们安静地陈列着历史,引导我们领会那远远未尽的故事。

哈利法克斯像一位百岁的老人,他肩负过沉重的历史,也滋养了惬意的生活;他寡言少语,不论是惊心动魄还是怡然自得,始终被掩藏在静默的表象之下;他不露声色,我们却总能从他脸上读到岁月的痕迹,读到更多残酷与温暖并存的故事。

作者:高捷
      来源:《看世界》2018年第1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