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崎骏:不止于童真

宫崎骏:不止于童真

宫崎骏本人一直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在中国受欢迎。

“我的书从来没有在中国翻译过,电影从来没有在中国上映过,为什么这么多中国人知道我,熟悉我的作品?”

宫崎骏问中国记者的这个问题,我也拿来问展厅里宫崎骏的粉丝。

这是成立33年来,宫崎骏的动画电影工作室—吉卜力,第一次在中国内地的官方授权展览。展览在上海环球金融中心举办,持续3个月,2018年国庆节长假结束之后,285幅艺术画作和电影原稿、龙猫巴士、天空之城的巨大飞艇,就飞回日本去了。

喜欢宫崎骏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呢?有的人会说,不就是看动画吗?但粉丝们不这么想。不谈作品,宫崎骏本人就是个有趣的人。或者准确一点,他是个容易引发争议的人。

争议最大的,就是宫崎骏先后7次宣布退出动画电影界,又7次复出的事实。日本社会因此对于他的态度开始强烈分化,在某些方面甚至演化出了“日与夜的区别”。

有人认为,“7退7出”根本就是“狼来了”的营销策略,每一部电影都说是最后一部,把大家引进电影院。万众期待,所看到的电影却是愈加晦涩、难懂。宫崎骏浪费了观众的耐心。另外一些人认为,观众应该原谅宫崎骏,因为他是“情非得已”。正是因为宫崎骏对于动画电影过分执着,在每一次制作中都全力付出,才会在结束之后感到身心疲惫。他是“真的累了”,不然当初也不会解散吉卜力工作室。

至于为什么复出,是因为新的灵感到来按捺不住。“7退7出”,正因次数太多,才显得宫崎骏更真实。

是的,宫崎骏引发争议是必然的,“7退7出”不过是他内心矛盾的一角。

吉卜力工作室内部有一个秘诀,用来教导新进员工。“最好不要全盘相信宫崎先生今天说的话,指不定明天他又会提出一个完全不同的说法。”

宫崎骏曾经因为工作疲惫而突然大叫:“我要把这个工作室给烧了!”数度吓坏了新进员工。对待不喜欢的作品,宫崎骏会毫不掩饰地口出粗言:“侮辱生命!”

不仅是在工作室内,宫崎骏在同伴之间也会无所畏惧地发表极端言论,批评他人的作品,批判人生百态和社会现状。宫崎骏的密友高畑勋认为,这种激烈的表现,是宫崎骏的一种极端的辩证法,他期待得到反驳,他用这种方法与自己对话,让自己的思维始终处于活动状态。

宫崎骏不惮于表达激烈的批评,更不吝于展现亲切与温柔。他总是为别人操心,为朋友、为下属、为公司付出真挚的感情。有时候员工们一边画分镜稿,还能一边听到宫崎骏讲述一些感人肺腑、令人潸然的故事,为作画提供线索。

宫崎骏是一个爱恨分明、容易沸腾的热血男子汉。一旦熟悉了他的这种性格之后,大家再见到宫崎骏高声发表“刺激的虚无言论”,并付诸丰富的肢体动作时,便会忍不住地发笑或在心里偷笑。

但员工们该爆发的时候还是要爆发的。高畑勋曾经写文章说,不知是不是因为宫崎骏的脑袋比一般人要稍微大,所以每到夏天,他总要吹特强的冷气。这时,公司的女同事们就会理直气壮地与宫崎先生打响“冷气攻防战”了。

因此,吉卜力工作室还有另外一个传言:“宫崎骏老师本人,比他的电影还要有趣呢!”

宫崎骏在一群人中,向来鹤立鸡群,生气勃勃。而在他电影作品所塑造的角色中,热情专注、做出滑稽动作的男人们,和时常奸笑、暴怒的坏人,根本就是他自身形象的AB两面。

宫崎骏的分裂,还表现在他的精神与作品中。

他出生于1941年的日本,童年笼罩在二战与战后的阴影中,自称是一个“厌恶日本的日本人”。宫崎骏的父亲是战时飞机零部件工厂的厂长,但常常给质检人员塞红包,来保证次品蒙混过关,口头禅是“反正战争这种蠢事,喜不喜欢都得干,不如好好赚一笔”。

无论是看到父亲“捞战争财”,还是叔伯们炫耀在中国的杀人过往,抑或是母亲感叹“人类无可救药”,这些场景都给幼年的宫崎骏带来了强烈的痛苦,他越来越怀疑自己的出生是一个错误。“我怎么会是个日本人?真丢人!”

宫崎骏一方面认为日本是战争的加害者,另一方面也逐渐感受到了日本在战后的贫穷羸弱。他无法爱上自己的祖国,更厌恶自己,以至于终日被道德上的羞耻感笼罩。那时候的他,甚至不允许自己感到快乐,偶尔开心,也不敢直视镜子里自己的眼睛。

直至他读到了中尾佐助的《栽培植物与农耕的起源》,这痛苦的一切才被终止。中尾对日本做出了全新的诠释:“国家的框架、民族的壁垒与历史的凝重都逐渐远去了。照叶树林(即常绿阔叶林)的生命气息,涌入了钟爱软糯年糕与黏稠纳豆的我。”

宫崎骏就此释然,画出了《龙猫》这一具有强烈日本特色的漫画电影。在爱与恨之间徘徊良久,宫崎骏与祖国握手言和。

宫崎骏精神上的矛盾之处还有很多,却又在其成长轨迹中有迹可循。

比如他是一个反战主义者,却同时是个武器迷,常年研究各式军机,“对武器和铠甲之类的兴趣是常人的3倍左右”;他内心满怀乡愁,认为“悲伤是人类共同的信仰”,却总想做出一部开朗、快活且朝气蓬勃的作品;动画是个“虚构”的世界,宫崎骏却一生都在寻求动画的“现实主义”。

其作品中的分裂之处,更不胜枚举。

尤具代表性的是《幽灵公主》,其中王权、人类、自然三方产生冲突。主人公阿席达卡奔波在三方的分裂之中,救助了云游僧人,救助了黑帽大人,也想要救助森林。

这种各方雨露均沾的角色,本不讨喜,但宫崎骏总有其神秘而粗暴的方法将之结合在一起,最终展现出一股勃勃生气。呈现在电影《幽灵公主》中,只是一句简单的台词—“活下去”。

可以确定告诉别人“活下去”的人,一定是已经找到了生活的支点。而支点的内容具体是什么,宫崎骏拒绝回答媒体的提问,只说:“我想说的,都在我的作品里。”

从20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中国青少年们就热爱宫崎骏的作品了。

20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本土动漫实力尚欠,但对日本动漫的引进力度空前。宫崎骏,与改革开放之后的第一代中国儿童们相遇了。

孩子们租来DVD光碟,和玩伴一起坐在昏暗的傍晚,在电视机前目不转睛,“只有心灵纯洁的孩子才看得到龙猫哟!”一颗心跳动着。在时代巨变中,宫崎骏所提供的美好画面,为那一代中国人带来经久难灭的鼓励。

这是非常奇特的时空照应,吉卜力工作室成立于1985年。这个同为“80后”的日本动画电影工作室,以宫崎骏为核心,在数十年中制作了20多部电影,慢慢筑起了一个动画王国,其中由宫崎骏亲自导演的长篇电影有9部,分别是1986年的《天空之城》、1988年的《龙猫》、1989年的《魔女宅急便》、1992年的《红猪》、1997年的《幽灵公主》、2001年的《千与千寻》、2004年《哈尔的移动城堡》、2008年《悬崖上的金鱼姬》和2013年的《起风了》。

在这9部电影所组成的时间轴中,80后长大了,90后出生了。接着90后长大了,00后和10后也出生了。不再是DVD,而是网络把宫崎骏的漫画世界,传递给了更多观众。

在快速的世界中,宫崎骏缓慢地制作着电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宫崎骏遥远地全程陪伴着那一代中国孩子的成长。

但时间带来荣光,也带来危机。宫崎骏已经77岁了,当初与其并肩作战的动画电影导演们一个接一个地离世,吉卜力工作室却还没有找到下一代接班人。

宫崎骏本人的形象,也不再是过去书写童真与自然的动画之神,而逐渐变成了一个慈眉善目的“长得像肯德基老爷爷”的人了。非常厉害,也无比危险地,宫崎骏变成了一种符号,好似是近了,实际是更远了。他在80后、90后的心目中,形象日益坚挺,却蹒跚地不容易走进00后、10后的生活了。

宫崎骏变成了一个符号,遥远地代表着童真与纯洁。所有人都知道他是著名的动画大师,却不是所有新时代的孩子都亲近他。因为这种过分洁白的词汇,太容易被网络消解,让人感到无聊了。

但如果谈起宫崎骏还是只有童真和纯洁,那未免也太过肤浅、太多误会了。毕竟,宫崎骏在自己内心中徘徊了许久,才在这两个概念之上,打造出来一整座想象的王国。

常有人说,宫崎骏的作品从来不是给小孩子看的,因为它的内涵过分丰富与复杂。但是事实证明,日本的孩子们是多么喜欢宫崎骏的电影。宫崎骏的笔,是“动画的神使”,他知道如何从虫子的角度来描绘虫虫的世界。没有孩子会拒绝这样的动画,这种鲜活与有趣,让孩子们轻易地可以在宫崎骏的世界里自得其乐,总想探头望向森林,寻找有没有龙猫。

所以,宫崎骏的世界是这样的:看似一条笔直大路,但若细细研究,便会发现无数可以揣摩的岔路口。他的电影,入口是宽敞的,中途却是曲折蜿蜒的迷宫。每一个年龄段,甚至每一个人,都可能会在宫崎骏的迷宫里,找到自己的位置。

而电影的出口,看似结构简单,但推开这扇大门之后,具体走向何方,却取决于读者对宫崎骏的解读,对自己内心的解读。

在电影中找到自己的位置,这正是不同年龄段的无数中国人喜欢宫崎骏的理由。

 作者:何焰
       来源:《看世界》2018年第2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