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改变世界的狗狗们(四) ——看不见的手

别人都觉得,心脏是不可侵犯的,他偏偏要把手伸到心脏里,查探一番。

二十世纪初的医学家,很像丰年的农民大伯。疼痛?不怕,我们有吗啡。病原微生物?也不怕,我们有疫苗。所有应该知道的,都已经记在了书籍和论文里,医生们只需针对病人、挑选出最合适的方案。

在这志得意满里,却有一个孤独的身影和一群献身的狗狗们。

天才是怎样炼成的 沃纳·福斯曼(Werner Forssmann),1904年8月29日,出生于柏林。

福斯曼(图片来源:nobelprize.org)

和许多著名的医生一样,在显微镜的陪伴下长大,也曾收到过“你很有医学天赋”的评价。[1]不同之处在于,他比别人多了几分执拗。

读书期间,他曾做过胆固醇方面的研究。理论上讲,这类研究,用小白鼠、小兔子或者志愿者,都是可以的。但是,在福斯曼看来,小动物和人类存在生理差异,用别人的安危做赌注,有些不负责。于是,他选择了最古怪的一种实验形式——自体实验。每天强迫自己喝下一升浓稠的猪肝汤,详细记录身体的变化。

从谎言到真相 这样一个人,多半是要吃点苦头的;苦头也很快来了。

福斯曼见到一幅版画,版画记录了法国生理学家埃蒂内·马勒和奥古斯特·肖弗的实验。当时的医学界,普遍把心脏视作禁区。虽然有人冒天下之大不韪,但往往没有下文。马勒的实验,正是其中之一。他们对心脏内压产生了兴趣,用一根导管,从马的颈静脉,伸到马的心脏内,顺利完成了测量。

马勒的实验(图片来源:de.wikipedia.org)

福斯曼好奇的是“下文”——马可以,那么,人呢?

作为临床医生,福斯曼知道医生们缺少什么:直接检查心脏的方案,约等于零;有效治疗心脏的方案,几乎没有;想要确切知道患者的心脏哪里出了问题,只能等他死了、进行解剖。

心脏探查的难点,也在这里。因为难,久而久之,大家都认为它是不可能的。

除了福斯曼!

往心脏里插导管,与喝猪肝汤不同。这个事儿,需要帮手。为了找到愿意帮助自己的人,福斯曼决定撒一个谎。

1929年11月5日,福斯曼找到了格尔达,一个外科护士。福斯曼向她保证,自己已经有了万全之策(其实他没有),向她发誓,自己要做的事绝对没有危险(其实他也不清楚)。可能执拗的人,都有当“传销”的技能,不但可以说服自己,而且能够感染别人。格尔达同意帮助福斯曼,她甚至愿意成为志愿者。

实验开始,趁格尔达不注意,福斯曼对自己进行了局部麻醉。接着,他切开自己的左肘,找到静脉,将一根导管插入其中,缓慢往心脏的方向推送。随后,在格尔达的搀扶下,通过观察X光机的屏幕,把导管插入到了心脏里。[2]

实验中拍摄下的图像 [3]

向心脏进军

实验的后续,并非你我想象的那样——升职加薪、迎娶白富美,走向人生巅峰……

福斯曼的实验,引起了同事的恐慌,论文发表以后,更是招来不少非议。绍尔布鲁赫,福斯曼当时的领导,更是震怒。“你这套把戏,要去马戏团讲,可以;要想在体面的德国大学讲,没戏。”[4]

福斯曼因此失去了外科医生头衔,成为一名无业盲流。

但他并没有就此止步,比起自己的境遇,他更在意实验。先前拿自己开刀,证明心脏导管是可行的;下一步,必须想办法把这种技术实用化。要想把这种技术实用化,一要尽量探寻可能性,哪些静脉插管比较容易,哪些容易出问题等等;二要尽量提高分辨率。

去医院检查胃,有时要喝钡餐。硫酸钡密度很高,X射线很难穿透,所以,在X射线检查时,钡餐可以当作一种指示剂,用以检查胃壁的情况。

X射线下的钡餐(图片来源:en.wikipedia.org)

福斯曼打算借鉴这一技术。

人体的静脉,数目是有限的,而心脏指示剂的安全性,很难预测,所以,孤独的福斯曼,想到了人类最忠诚的朋友——狗。

因为无业,福斯曼自己没有养狗的条件。于是,他拜托母亲,在公寓内为他蓄养一些。每当需要做实验的时候,福斯曼便挑选一只,注射吗啡、将其麻醉。然后,骑着摩托车,把狗带到医院。

福斯曼做实验的医院 [5]

在马路上颠簸的时候,福斯曼或许生出过万丈豪情,“人类的未来,就在自己手中”。到了医院里,他只是一个冷静的大夫。他切开狗的血管,暴露静脉、插入导管,然后,往导管内注射各种各样的物质。理想的指示剂,起码要满足两个条件:一是X射线无法穿透,二是安全。前者很容易满足,后者就比较麻烦了。最初挑选的几种指示剂,一旦注射到狗体内,必死无疑。

实验中的福斯曼 [5]

从母亲家到医院这一路,年奔三十的福斯曼,行走在母亲的寒暄和同事的冷眼之间,琢磨着自己身上还有哪根静脉可以切开、哪个实验犬对指示剂的不良反应最小。就这样不停歇地,找到了到了“碘化钠”,那个唯一正确的答案。

风雨之后 1931年,福斯曼在德国外科协会的年会上发表了自己的报告,反响平平。次年,他加入了纳粹党。这不能不说是他一大错误。尽管如此,他保留了自己不合群的性格,拒绝跟纳粹合作、进行人体实验。[6]

战争结束以后,福斯曼坐了牢,被释放后,去了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医院。

一辈子执拗的福斯曼,似乎很享受被当作普通人的生活。不过,科学界没有忘记他,大家都记得,当别人以心脏为禁区的时候,有一个人,偏偏把手伸到心脏里,一探究竟。

福斯曼与家人 [5]

1956年10月11日,福斯曼接到一个陌生女人的来电,让他准备一张13*18厘米的照片,他获得了当年的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

[1]福斯曼这才知道,在他论文发表9年后,美国的安德烈·柯南和狄金森·理查兹成为了他登山路上的同伴。

再后来,到1953年,瑞士医生斯文-伊瓦尔·赛丁格(seven-lvar seldinger)进一步改进,发明了一种不需要切开血管也能进心脏插管的技术。

如今耳熟能详的心脏造影、心脏支架等技术,便这样,一步一步变成了现实。可惜,福斯曼没有等到那一天。1979年7月2日,沃纳·福斯曼死于心肌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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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1] HEISS H W, HURST J W. Werner forssmann: A german problem with the nobel prize[J]. Clinical Cardiology, , 15(7): 547–549.

[2] 默顿·迈耶斯. 现代医学的偶然发现[M]. 周子平, 译.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1.

[3] FORSSMANN W. Die Sondierung des Rechten Herzens[J]. Klinische Wochenschrift, 1929, 8(45): 2085–2087.

[4] 冒烟的耳朵和尖叫的牙齿[M]. 朱机, 译. 科学出版社, 2011.

[5] DELFINO A J, CORNET P S. RECOLLECTION ABOUT WERNER FOR?MANN AS A SURGEON[J]. EUROPEAN JOURNAL OF MEDICAL RESEARCH, : 2.

[6] FORSSMANN-FALCK R. Werner Forssmann: A Pioneer of Cardiology[J]. The American Journal of Cardiology, 1997, 79(5): 651–660.

作者:赵言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