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苏联莫斯科物理与技术学院的第一个犹太人!

翻译了一点俄国物理学家Alexander Migdal的回忆长文“Paradise Lost”。为了凸现文章主题我加了副标题“回忆我的理论物理学生涯”。原文分为三部分,我按照行文逻辑和时间顺序将之分为若干小节,这样也符合互联网阅读习惯。

作者:亚历山大?米格达(Alexander A. Migdal)

崭露头角

▲作者Alexander. A. Migdal

一个学生如果希望成为朗道学派的一员,要先通过著名的“朗道考试”。这个朗道考试实际上是一系列测验的总称。这一系列测验逐步考察学生的综合素质:知识,毅力,和热情。具备这种综合素质是在这个学派里面登堂入室的前提。

▲朗道及其门徒,第一排右起,E. 列夫席兹,朗道,I. 卡拉特尼科夫,A. 阿布里科索夫。

▲左起,列夫席兹,卡拉特尼科夫,朗道,Akhiezer兄弟

我(按:笔者Alexander Migdal本人)很幸运,因为我是由朗道本人引入这个学派的。那是在朗道因为那场车祸悲剧而丧失智能的前一年。

▲萨沙·波利亚科夫(后排左)和作者(前排右)

1961年春天,我的朋友萨沙?波利亚科夫(按:Alexander Polyakov,著名理论物理学家)和我两人去卡皮查研究所(简称“卡所”)找朗道。那时我们俩刚刚在数学竞赛里得了第一名。当时我们阅历虽浅,自信心却很足。我们两人都希望成为朗道的学生。

▲卡皮查物理问题研究所

我们向朗道表达来意以后,他换上了他特有的那种孩子气的表情:即惊讶,又不耐烦,还很傲慢。他的神情就好象在说,“让咱们来瞧瞧到底你们俩有多蠢。”他把我们俩安排在卡所两间隔开的办公室里面,给我们一人一张数学试卷,然后开始在萨沙和我的房间之间踱步。有时候他会从我们背后看我们答题答得怎么样。当我们每在试卷上答一行,他就会嘲笑我们几句。

我当时感觉难受极了,就好象上帝降临世间然后亲手把我钉在十字架上一样难受。试卷里面有一个问题是关于有理函数的积分的。大学教科书里面会教你如何计算这类积分。可是那时候我从没读过大学教科书——实际上我这辈子都不爱读教科书,我喜欢自己发明解决问题的方法然后问那些知道标准做法的人自己的做法对不对。当时,我必须在朗道耗尽他的宝贵耐心之前,用短短几分钟时间想出积分的办法。我已经记不得当时自己是怎么解的了,不过我敢肯定我当时解出来了,因为朗道当年的话语还在我脑海里回荡:“嗯,你终于弄出来嘛——不过么,你这是在重新发明轮子。你本应该知道这些基础常识。

萨沙的经历和我差不多。考完以后,朗道把我们俩带到他的办公室,盯着我们的眼睛,严肃地说:“孩子们,你们考试通过了。不过你们真的得好好学一学数学。以你们那点数学能力,想当一个理论家是远远不够的。你们得学会复分析、偏微分方程、群论……所有这些简单有用的东西都得学。大学里面教的别的东西你们倒是可以随便糊弄。”

▲作者和父亲

被朗道教训完,我心灰意冷地回家,见到父亲。我的父亲,阿卡狄(按:Arkady Migdal,1911-1991,著名物理学家,苏联科学院院士)是朗道的学生,朋友,和学术对手。他在三十年代加入朗道学派,不过他自己没有参加过朗道考试。我父亲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祝贺你!你通过了第一项朗道考试。”我推开他说,“你在说什么呢。朗道把我们好好骂了一顿。他还说我们数学功底太差当不了理论物理学家。他还在我们考试的时候嘲笑我们。”

“他对你们两个15岁的傻瓜已经另眼相待了。要知道他是在拿要求成熟的理论家的标准来衡量你们。莫非你还真以为你那点数学功力够用?赶快去按照朗道的建议去学群论。记住,不管他说的话多么伤人,一定要好好听取他的建议……还有,他在你们走后给我打了个电话。他很激动!他还说你们俩很聪明,你们让他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

▲朗道

实际上,朗道不仅用言语鼓励了我们,他还帮我们进入大学。他为我们两人写了一封信,推荐我们进入大学深造。其实我进入大学这件事本身就是两个奇迹,第一个奇迹是一个没有毕业的高中生被著名的物理技术学院(按,莫斯科物理与技术学院,简称FizTek,苏联的顶尖理工学府之一)录取。第二个奇迹是物理技术学院之前不招收犹太学生,而我是第一个被录取的的犹太人。

直到前几年我才有缘一睹这封推荐信真容。要知道,我生于一个严酷国家,长于一个严酷时代。在那里,大人们不会随便表扬小孩,怕把孩子宠坏了。如今这封推荐信再也不会“宠”我们了。

在朗道去世后,伊萨克·卡拉特尼科夫(按:Isaak Khalatnikov, 1919-,著名苏联物理学家)和一些其他门徒在六十年代末创办了朗道理论物理研究所。那时斯大林的阴影刚刚消退,铁幕开始生锈。克格勃仍然统治着这个国家,不过,他们的手腕从粗暴变得高明。

▲卡拉特尼科夫

卡拉特尼科夫是一个真正了不起的人物。在我看来,人们低估了他对理论物理学的巨大贡献。他和朗道、阿布里科索夫一同完成了一项重要的工作,即所谓的“莫斯科之零”。他们的这项工作为现代场论开辟了方向。不过,卡拉特尼科夫为之工作终身的,是创办和领导这个名垂青史的研究所。

卡拉特尼科夫也极具政治头脑。他的丈人是某位老革命家,所以他本人与苏联政界高层有联系。他用尽所有关系,使尽浑身解数来实现他的秘密目的——把全苏联最有优秀的头脑集中在一起,让他们自由思考!

他这样说服党的重要人物:“西方攻击我们反犹。我们反击这种无端指责的最好手段,就是创办一个研究机构。这个机构接纳犹太人,允许他们出国旅行,让他们整体上感到满意。和那些核物理项目比,这个机构可以很小,而且不从事秘密军事研究,所以花不了多少钱。但是,这个机构有助于我们的 ‘缓和战略’(detente)。如果这个研究所办起来,机构里面那些犹太人会非常满意,而且他们会告诉他们在西方的犹太朋友他们过得很好。当然,如果他们不满意——到头来还是我们决定谁能出国谁不能!这些人都是聪明人,他们会自己掂量。”

就像我以前说过的,卡拉特尼科夫把自己的一半灵魂卖给了魔鬼,用换来的钱拯救另一半。我因此非常尊敬他,尤其是在我了解到他为了创建和保护这个所作出了什么样的牺牲之后。

▲朗道研究所的一些成员和来访的Sidney Drell(按:著名美国粒子物理学家)在一起。左起作者父亲,Sidney Drell,Vladimir Gribov(按:苏联理论物理学家),作者,Leonid Strickman, Leonid Frankfurt, Lev Okun(按:苏联理论物理学家)

如同许多卡拉特尼科夫之前的大胆计划一样,这个计划成功了。朗道研究所聚集了最杰出的人才。在那里,他们可以不受政治干扰地研究、解决科学问题。而且,如同卡拉特尼科夫许诺的,一些成员可以出国,与西方科学家交游。在某种意义上,这个计划过于成功了。我们这些所员过惯了自由自在的生活,变得不受控制。不用说,我们在西方的朋友比那些克格勃特务离我们更近。

克格勃在一定程度上在苏联文化界玩着同样的把戏。苏联从而改善了其在西方的形象。不过与此同时,从克格勃开始,整个国家都受到了西方的诱惑和影响。苏联输掉冷战不仅是因为军备竞赛造成的经济负担,也是因为这种西方影响使得国家丧失斗志。

▲作者在博士论文答辩中。光头者为卡拉特尼科夫。

在六十和七十年代,政治斗争和冷战离我们这些人很遥远。1968年,朗道理论物理研究所奠基。翌年,我在完成关于标度不变的Reggeon场论的博士论文答辩后,加入了朗道研究所。在七十年代里,朗道研究所在固体物理和基本粒子物理这两个领域作出了重大的发现。

本文作者:polyako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