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读陈楸帆要配电子乐

一个虚张声势的标题。

不过也并非我空穴来风,「导演」早已经为故事设计好了相应的声光画面,在陈楸帆的长篇小说《荒潮》中,小米带领硅峪的垃圾人攻破虚拟世界的重重系统奋起反抗的时候,配乐提示是 The Prodigy的 Stand Up。用心颇为良苦。

陈楸帆的长篇小说《荒潮》

除了网络科技和化学的生晦名词以外,《荒潮》中每出现一个我不了解的历史、文化、艺术的作品或作者,就感觉有一只大手又把我向后拽了一把,于是无论我怎么心不甘情不愿,一旦代入读者身份,和他之间又远了一小步,这种自惭形秽的距离感总是猝不及防地出现,但同时也伴随着对其他细节的质疑和推敲,因而(或许是自欺欺人地)再扳回一城。

看本小说内心戏简直搞得像棋局对弈,哎呀殚精竭虑。

科幻文学在中国的发展史,比我想象中要久远些,鲁迅曾这样描述过科幻小说:「假小說之能力, 被優孟之衣冠,則雖析理譚玄,亦能浸淫腦筋,不生厭倦」(《1980年代中国科幻小说的转型》)。科幻作品在「科学」或「文学」上的偏重性,曾是中国科幻文学史上不断争论的命题,从成名于上世纪末、而今依然扛鼎中国科幻的新生代到全新的年轻科幻作者,再到大量尚未形成规模的民间想象力,科幻文学界实际的创作水平依然处于一种参差不齐的局面之中,仍有巨大的空间呼唤高水准的科幻作品。

可以说,以作者陈楸帆的年龄和经历沉淀,现今正应在向一个创作的黄金期迈进。无论是「异化」的母题或是「现实主义」的手段,他的作品大多不会脱离时代太远,而以一种略微超前的时空立场回身刺向现实,在主题上早已形成比较明确的倾向。在此,我不妨只是投入读者的身份,从「阅读体验」的角度尝试对他过往的出版作品做一个理性兼感性的梳理。

1

「在这里万物爱抚地听你谈话并且逢迎你,因为它们想乘在你背上驱驰。」——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陈楸帆的文字颇为引人注目,他的写作有很高的行文技巧,涉猎领域丰富。我说,要么他就是极其善于把大量自己并未掌握的知识伪装成自己精通的领域,要么就是他脑子里装着好几个宇宙大概快要超负荷了——而这两种可能性实在都挺迷人的。作者在《薄码》时期通过风格各异的文字探索,展示了他在驾驭语言方面的天赋,《老李》全篇京味,《涟漪》意识缠绵,《第七愿望》更是在多种语境风格中切换,虽然这种文字实验一定程度上分散了作者的创作,但我相信亦为他日后作品中对多重事件和人物的展示打下基础。及至《未来病史》,风格逐渐收束,整体上讲,陈楸帆的作品在语言上大概呈现出以下一些特点:

1.用词的优雅、粗鲁,丰富、直白,规整以及出其不意。陈氏语言并非建立在同一个系统之内,恰恰相反,对立的特质常常成对出现,这一点在多篇短篇中就能察觉得到,其中我最喜欢的文风,譬如以《G代表女神》《天使之油》为例,精致流畅,意向变化万千,也被他贯彻到第一部长篇《荒潮》之中。但在《丧失》《开光》《动物观察者》《开窍》等作品当中所运用的戏谑方式则又非常的跳脱,充满恰到好处的幽默和锐利的调侃,读起来令人忍俊。两种风格各自为政,有时又闪烁交杂,二者关系如同牛奶与黑咖啡,口感变幻间高下难分。

2.强烈的节奏感和韵律感。如同他演奏的乐曲,又像是他设计的游戏,作者在全程宣示着他对文字的主权。就好像是填一首宋词——虞美人或满江红,拿捏节律的方式完全不同,而像如梦令和钗头凤这种有明确音节强调的词牌,得有一定得宜的情感来搭配其形式。韵律感带来的不仅是文笔质感的提升,还有一种阅读体验上的合理调节,在作者与读者的互动中,不断形成流动变化的质感:

「此处应该休息」……

「此处应有强调」……

「对」,

「强调」。

3.主体、空间、指意的偏好。很迷幻。这种迷幻的画面感结合他语言上的节奏韵律,主要地构成了作者本身不可复制的风格,在近几年的代表作中逐渐地显露出来。风格是一个作家身份具有艺术特质的基本,这种迷幻感在科幻小说中更增添了一份特别的魅力。

4.「展示,而非告知」。这一点应该直接地在文字层面提供了作者现实主义的风格倾向。以现实主义的方式来写作科幻场景和故事,更加直接地把读者带入到一个个有活力,同时易于产生张力的画面之中。作者用一种渐入佳境式的体验告诉读者,科技的改变会对这个世界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在这个过程中,他把目光从宽泛的宇宙和宏观的世界倾覆当中收回来,看向个体本身的情绪情感以及普通人的命运,此时「人」即是整个世界,是技术变革直接的承受者,是整个社会话语的化身。

5.在人物身上极下功夫。陈从早期塑造简单的学生、父亲、研究人员逐渐地转到了更加复杂多变的人物身上,对照来看,成就单一英雄的叙事在早期尚为明显,但近几年的作品里,宿命式的主角走下神坛,「英雄」不再以「追求科学真理」的方式进行自我升华,打破了科幻小说中泛滥的「献身科学」的刻板定式。作者从不会因为叙事而放弃人物,他们分布于不同阶级、性别、年龄、立场,他们每一个都会有自己的骄傲、痛苦、恐惧、阴暗面,每一个人都会呼吸,会病痛,每一个人都有来路,有归处。

6.以上种种优势的凸显,主要都靠一个核心:即文字效率。尤其是陈楸帆的短篇作品,在一定的篇幅内有效信息的排布令文章显得有趣、生动又留有空间。这一点首先是作者在意向的选择上,区分了主次轻重,其次不同词性的选用、长短句式的节律、感官调动的舒密,构成文章的立体感。特别是《未来病史》这个集子的作品,叙述指向都很明确,语句间环环相扣相互照应。作者从不做无病呻吟的抒情,也不无端铺陈情景描写,于是他笔下的画面带着一种自然的透视感,阅读中无不感受出作者文字上的匠心。

2

「我是偶然。我是必然。我是一个新的错误。我既是主宰又是奴隶,是猎人又是猎物。……我只是个开始。」——陈楸帆,荒潮

在陈楸帆至今为止的所有创作中,《荒潮》是绝对无法绕开的一个。在《为什么中国没有真正的赛博朋克》这篇文章里,陈楸帆自己引述科幻评论杂志《新星快递》的编辑兼作者Lawrence Person描述:“一个典型的Cyberpunk角色是处于社会底层的边缘人,他们往往被一个电脑科技和信息流通极为发达的反乌托邦性质的社会所遗忘,整日只关注新鲜科技,他们乐意进行身体改造方便侵入庞大的虚拟网络世界。而我更为欣赏的精简概括只有两个词:「高科技,低生活」(High Tech, Low Life)。” 《荒潮》对于赛博朋克风格的打造,无疑完备地体现了上述的一系列特征,也当之无愧成为中国式赛博朋克里程碑式的作品。

作者一贯对他笔下的人物和世界在细节上花费大量心血,它们不仅不同,而且多面,不仅多面,而且尤其地有趣,这一点即代表,有很高的可读性,这是在修辞学上的天赋,或是努力。恩,我说的是修辞学,不是叙事学。《荒潮》在长篇叙事上是有些短板的。

我们可以把叙事理解为:文本凝练浓缩到最低限度以后,所呈现出来的几个因素之间,在时间、空间、因果等范畴内的逻辑关系,这种逻辑关系在人类的语言和思维系统内,往往具有普适性,因而是传递共情的根基。在这个方面,《荒潮》的表现远远不及陈楸帆的其他流畅起伏的短篇。

若拿掉细致建构的赛博朋克世界,《荒潮》的主题和故事冲突仍能被凝练在一个短篇之内,或者换句话说,同样复杂程度的结构在一个大容量的文字文本当中,其叙事性被无限地稀释了。

造成这个问题的原因很多,首先,故事中的两条线索「斯科特」和「小米」,他们在整个故事里所要完成的终极目标:「搞定硅峪项目」和「化身女神生存反抗」是比较明晰以及单一的,以至于在阅读的三分之一处,读者已经生成了对于解决这两个矛盾的预期,而仅靠此处的悬念已经不足以支撑对后续大量篇幅的追寻。

其次,如作者在后记中所说,他尽量地去平衡了情节和信息量,然而如我们所见这个问题依然极大地影响了作品的可读性。至刚易折,《荒潮》的精确精准,严丝合缝的表达方式,也造成全文情绪流动的不松弛。

另一方面,人物情感动因不足够驱动情节,而「感情」的强烈的共鸣却往往承托着读者对故事的好奇心。在《荒潮》中,作者为男女主角设计了一种模糊的「纯爱」情感模式,但两人强烈的情感冲动背后的缺口,或者说归因,欠缺合理性,因而并没有说服读者接受这段跨越地域、阶级和族群的恋爱故事。再加上贯穿全文的善恶对垒、正邪分明,无论赛博朋克的世界表象如何炫目,主题仍显得有些直白老套。

此时,作者的长板转身变成了短板的助攻,因为他拿大量的「迷幻修辞」来填充了那些本该由情感力量带动的部分。语文不好花时间补数学,语文在数学成绩的衬托之下更差了。小米化身曾经的「G女神」在赛博空间里纵横肆意,宛如天女下凡,但这部分尚不算点睛之笔,更像是对自我的重复。

最后,从概念设定上讲,《荒潮》在赛博朋克风格本土化的过程中欠缺了一个重要的思考:在若干年后(准确的2025年)的中国,人的精神状态和社会伦理标准,随着技术发展,不仅没有产生相应的迭代,反而向更加闭塞、阶级对抗的社会倒退而去。科技的隐患再严峻,也会给人的精神地带留足空间,因为一种新的技术,同时带来的是新的理解世界的方式,利益会被重新分配,人性也依然有阴暗面,但每个人所处的伦理空间一定会越来越宽。我们将一次又一次地前所未有地理解「异化」的可能性,届时,硅屿这样的「文明」蛮荒之地,为何仍然在(准确的)中国东南沿海出现?问题的答案并不难设计,但这是作者在做世界观设定的时候没有为读者交代清楚的。

《荒潮》当然并没有尽善尽美,但我相信以作者对文字的驾驭能力、丰富视野和日渐自如的理论转化能力,长篇叙事也算不上什么无法攻克的核心技术,只是时间问题。

3

“Reality is a scarce resource . . . the fundamental form of power is the power to define, allocate, and display that resource. ”——Communication As Culture(1989)by James W. Carey

对于陈楸帆来说,向故事中注入不同主题的方式在集中创作的10年间发生了不少的变化。他所尝试探讨的东西由肆意满撒逐渐收束,逐渐引入一种优雅而周密、克制而深入的风格之中。他的宏观视角于稳定的位置上对故事形成统摄,在此基础上,由看起来不那么硬派科幻的「社会性讽喻」转变为摸索着科技筋脉下的寸寸骨节,文字不断地深入到以技术为主题的核心里进去。他笔下的世界绝不是那种「科学家-研究所」的单一线条,而是红尘莽莽,万千众生。

值得一提的是,除了作者在「异化」主题上明晰的自我定位,我在他的作品中还观察到了另外一个相辅相成的创作主题:「异视角通感」——也可以理解为「他者」眼中的世界。这类探索不乏前人尝试,乔治马丁在1973年《莱安娜之歌》里,就曾呈现出男女灵交、群体情绪共感、以及异物种通感的震撼视野。对于陈楸帆的作品来说,异视角通感往往是主角生理/心理异化之后,在整个叙事中所进行的核心活动,这一形式反复多次出现。《谙蛹》、《巴麟》是对其他物种感官的代入和观摩,《愿你在此》、《沙嘴之花》则是通过「视觉」代入其他人的视野,异视角写法在《无尽的告别中》达到了陈该主题的巅峰。当「我」变成「它」,会发生什么?拿掉人类的视觉、听觉、嗅觉、语言,只用蠕虫「纤毛」的触觉去描摹「沟通」、「性爱」,体验「仪式」甚至「宗教」感受,作者在科幻创作中实现了对「真实世界」的重构。

幻想类文字拿掉了现实体验不足的各种局限,但真正优秀的科幻小说仍然具有很高的创作门槛。所有虚构性叙事所要解决的问题科幻小说理应解决,除此之外,作者往往还要解决一般小说无需思考的:一种极有水准和信服力的预言/再造能力。

谈到创作,陈楸帆曾表达过自己的一些架构世界观的方式:「由于科幻文学独特的取材、关注点和呈现方式,世界观便显得非常重要。政治是在展现支撑故事的社会舞台,经济呈现的则是生产力和价值分配的状态,科学决定了点子的合理性和创新性,而技术则对点子进行各方面的延伸而使之现实化并铺展到作者所构造的世界观中。」(《陈楸帆:科幻小说的创作技巧与要素》,科幻星云网,2014)

预言未来世界的理论突破、科学技术、生活方式、精神病理,这些东西都在提高一个科幻作品的下限,但真正未来世界的经济、社会制度,一些终极的宗教、哲学问题,往往才是限制科幻作品的封顶标尺,要知道这些主题连许多伟大的政治家和社会学家都不知道答案。在人文性探索方面,尤其是阅读《未来病史》这本集子的时候,对作者的印象被一遍遍刷新和超越,如果说《G代表女神》还是自我感官的天马行空、节奏的行云流水、意象的风起云涌,那么《造像者》巧妙的结合AI和摄影、令历史与后现代的两个故事相互碰撞,去探究技术与艺术在时代中挺进迭变下的交互影响,则又反映出作者宽广的格局、灵敏的视角和对人类文化整体的关注。再比如刚才提到的《无尽的告别》,以代入他者后本体论和意识论层面上的恣肆想象达到一种缜密而圆融的境界。这些尝试在人的异化之外,目光落入了更高的哲学范围,精准而幽深。

陈楸帆的现实主义写作方式和未来科技衍变合成一种真实可感的全球化的视角——不止存在于学术理论当中,还渗透于普通人所体验的生活里。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问题,比起而今已略显陈旧的意识形态下的体制问题、商业社会下的阶层问题,在全球化视野中对民族、环境、物种、科技、专家话语系统、趋同与趋异性等问题的宏观感知和把握,应该是当我们在更久以后回顾八零、九零后作家的文字所呈现的核心主题之一,届时中国科幻更新代作家们大概有望在这个问题上贡献一己之力

4

「正是由于我将你指定为什么,才使你逃脱了分类的死亡,使你摆脱了他人,使你脱离了言语,我愿你永远不朽。」

评论是很难客观的,如同尼采所说的,不存在真相,只有阐释。一个值得欣赏的文本应该是有多重解读空间的。从这个角度看,「过度解读」是个悖论,每一个符号下面都有多重含义,除了作者的意志,符号本身的生命力即是读者创作的空间。一个直白浅薄,指意明确的故事,是很难被「曲解」的,只有足够变化、丰富、深邃的东西,才能令他人依着自己的知识与经验透视出丰富的内涵。

从受众研究的角度来说,读者就是文字这个镜像对面的创作者,虽然我无法写出那些精彩的故事,但是我尝试去体会作者当初精心设计每一行字的时候的苦心:词性、节律、片段、情感、发心、落点,用作者珍视它们的方式重新再珍视一遍。当表达与阐释共具,文字本身圆满了。有幸在陈楸帆这一曲里驰骋到自己的极限,同样无比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