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宛如烟霞的扬州为何没落?

1793年,画家威廉亚历山大随马噶尔尼使团来到中国,在他笔下,扬州城墙沿着河流兴建,对岸是一座寺庙,水面船只来往不绝。尽管已是盛世之末,但这座商业城市依旧兴盛且气象万千。

中国的伟大之地常有兴衰轮回的命运,而1817年的扬州,无疑正处于其中最痛苦的一个时期,它衰败得如此彻底,以至于仅剩下过去的影子。

瓦砾堆积在瘦西湖畔,双桐书室荡然无存,九峰园中奇石倾颓,一名老妇在片石山房架起锅灶,全然不知文人墨客曾在这里雅聚。是江北地区的萧条制造了这一幕,让危机从食盐专卖的衰落中发端,并因鸦片战争和太平天国的动荡而加剧。

尽管巧合可以解释很多问题,但如果追根溯源,便不难发现结局早已注定:扬州是一个脆弱的城市,高度依赖政府的保护,当后者自顾不暇时,它只能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败。

食盐、水道和区域的衰落

漕粮、盐政,还有税关口岸的地位,是扬州兴盛的三个原因。财富从唐代便在此处汇集,即使经历了明末的兵祸,这里依旧是举足轻重之地:1749年制订的关税定额中,扬州预计要上缴税银20多万两,在全国40个税关当中名列第七;在1735年,扬州是上交超过10万两的九个税关之一。

从16世纪晚期至19世纪初,徽商和知识分子构成了这座城市的精英阶层,他们的状态,事实上决定着一方水土的兴衰。如同亚马逊流域的蝴蝶在加勒比海引发了一场风暴,安徽内陆的一系列变化,也以导火索的形式改变了扬州100年的命运。

由于人口增长、米价上升,徽州的地价陡然走高,驱使徽商将资本从商业转入土地,令食盐交易的规模开始减退。扬州的局面,渐渐今不如昔。它看似巧合,实际是农业社会的必然,更何况盛世的余波远去,江淮的经济早已停滞不前。

而一系列外因,也摧残着日益凋敝的贸易:因为苗民起义,湖南船夫必须返回故乡,满载食盐的仪征盐船只能在武昌排队。1792年引入的“封轮”制度更是破坏力巨大,盐船抵达后就被封存起来,然后依照抵达顺序卸货,运转效率由此大幅降低。

更可怕的影响来自朝廷,从18世纪70年代起,“报效”额不断升高,并在19世纪上半叶达到顶峰,盐税、运库和商人的资产经常被强行征用,用以抵偿因内忧外患而日渐紧张的政府开支。重重压力之下,盐商的状态每况愈下,1805年的洪灾之后,他们甚至无法拿出足够的经费修缮水利设施。

朝廷也知道商人面临着压力,于是在1813年下令,改变水利工程费用的筹措方法,尽管新举措将支出主体转嫁给田赋,但地方官员却私下提高了商人的捐助数额。更不幸的是,货币出现了大幅贬值,据估算,1814年的材料费较七年前上涨了一倍之多。

通货膨胀还从另一个角度增加了商业的压力。盐在市场上以铜钱购买,但盐税却必须由商人以白银缴纳。据魏源的计算,乾隆年间一两白银可兑1000文钱,道光初年兑换比率上升至1500-1600文,种种压力迫使商人提高价格,积压的盐量也因此直线上升。

食盐专卖中的问题早在18世纪90年代盐商引退时便有所显示,并在19世纪20年代变成了一场危机。

有人将通货膨胀与鸦片贸易联系起来,将食盐专卖中的问题归咎于白银大量外流,但这种假说存在一个问题,即食盐销售的困难出现在19世纪之交,而通货膨胀直到19世纪20年代依然不明显。尽管如此,在鸦片贸易活跃的19世纪20年代,盐商们确实正经历着明显的困难。

商人自己也出现了问题。1822年,大学士曹振镛提到了当时“首商”黄至筠的腐败。根据他的奏折,黄至筠连续多年垄断首商一职,为人贪得无厌,种种劣行,引发了公愤。因此,大学士曹振镛请求皇上废除首商一职,恢复总商轮流当值的制度。

更令人发指的是,黄至筠的罪行发生在盐业贸易的危机时期,但就是这样一个人物,居然安然渡过了1822年的丑闻,事实上,他的行为不过是弊端的冰山一角。

大致在这一时期,包世臣谈到了扬州育婴堂的管理不善:这个机构收容了1400多名弃婴,由盐政资金资助,其财务的管理漏洞百出,而且多被私人挪用。

1830年上任的两江总督陶澍早已对种种弊端有所耳闻。盐商们声称,为盐政机关的整修支付了数万两白银,而实际支出不到三分之一。

用于资助德音、春台两个戏班演出的基金,最终被用来支付商人举办的家宴,更有甚者:“查淮商向有数百家,近因消乏,仅存数十家,且多借资营运,不皆(依靠)自己资本。更有以商为名,网取无本之利,并不行盐者。”

随着盐业贸易在19世纪初衰落,江北农村也遭受了痛苦。1796年,黄河堤防决口引发洪灾,在大运河山东段导致了数百万两的损失,这是水道系统崩溃的开始。

1797至1809年间,江北地区每年都要临时性或全部免除许多地区的赋税,并提供可观的灾害救济。1804、1805和1806年水患接二连三。1807年,用于保护下河耕地的堤坝需要维修,但损害程度太大,以至于地主们难以承受维修费用。总督铁保要求为此项任务筹集17759两银子,在六年之内偿还。

洪泽湖堤防由于工程和财务原因无法恢复,令水利系统的运转陷入了恶性循环之中。比如1808年提出修复高家堰,费用估计需要150万两。可就在文书往来期间,下河地区又发生了洪灾,结果到1812年,高家堰的水坝只剩下五座还在运行,其余则彻底陷入瘫痪。

在中国水利史上,道光年间是内陆水道系统崩溃的时期。唯独黄河稍显平静,但这份成功的水利记录,实际是通过将洪泽湖水排入扬州方向取得的。

1828年,江淮之水溢出周围数里,乌鸦以死畜为食。1832年,数千农民聚集起来,反对掘开高邮的大运河堤坝向下游泄洪,但最后,当局用军队回应了所有的抗议行动。

被毁灭的城市

1850年,太平天国运动爆发。三年以后,扬州被太平军占领。城内人心惶惶,空气恶臭,水源污染,瘟疫流行,一名传教士写道:“灭绝之神在这座不久前还非常富裕、安逸的城市上空盘旋,发起的攻击似乎永无止尽。”

不仅城里,乡村地区也遭到蹂躏。太平军在第二次和第三次攻击时来到北湖,向那里课以重赋,方志里出现了数千名为守节而死的妇女,即使在战火平息的1866年,当地依然处于一种苟延残喘的状态中,只有关于过去的悲伤记忆被保存下来。


英国插画设计师托马斯阿罗姆的铜版画“扬州江口”,绘制于1842年。作为《大清帝国城市印象》的一部分,这幅插画随书于1843年发表,在欧洲流传很广。尽管如此,阿罗姆事实上并没有到过中国。

不仅是扬州,整个江北地区都遭受了苦难。太平军初次攻击的1853年,恰逢黄河大堤决口,改道的河水使大运河的通航能力严重萎缩,1862年淮北又爆发了捻军起义。

在局势稳定后,周期性的难民淹没了这里,他们或因为谣言,或因为饥荒而逃难,而干旱则如同诅咒般如影随形。

扬州的衰落或许可以归结为大运河的凋残,不过大运河在19世纪后半期仍是一条有效的运输线路。扬州固然由于过境贸易的衰落而遭受了损失,但主要问题还在于进口货物与地方产品之间无法保持平衡。在一个“女子无所事事”的地方,扬州没有任何底线可以依靠。

薛福保家族在太平天国期间逃离无锡,在江北的宝应找到一个避难之处。他观察到:“今江北之困,非独其地瘠也,人力亦未尽也”。

一部分农民跨过长江,在上海街头捡垃圾和拉人力车为生,不只他们如此,艺术家和学者们也纷纷离去。刘熙载就是这样一个例子,1867年,他前往上海龙门书院出任山长,13年后才返回故乡,1881年在那里故去。

从上海看扬州

在扬州衰败的日子里,上海以惊人的速度崛起,在它的映衬下,这座古老的城市顿时颜色无存。

1928年,久居上海的郁达夫,开始寻访历史上的江南。他的旅程在游览扬州时达到高潮,这座传说中的园林和梦幻之城,无疑比其它任何地方更能震撼人心。

他满怀期待地跨过长江,脑海里回荡着文人墨客的称颂和赞美,但刚踏上旅途,他就发现周围“平坦萧杀,没有一点令人可以留恋的地方”。在行程的第一天,沮丧的预感便得到了证实:寺院和亭台已经衰朽,园林无人看管,曾经著称一时的花木和假山,只留下一些令人伤感的遗迹。

1935年,在给《人间世》杂志主编林语堂的一封信中,郁达夫写下了这次参观的感受:你既不敢游杭,我劝你也不必游扬,还是在上海,梦里想象欧阳公的平山堂,王院亭的红桥,《桃花扇》里的史阁部,《红楼梦》里的林如海,以及盐商的别墅,乡宦的妖姬,倒来得好些。

郁达夫将扬州的凋敝归结为缺乏铁路,它增加了城市与外界的隔阂,在回忆游览扬州时,韩起澜也提到过这个地方的偏远:“这是一座阴湿、长着苔藓的城市,非常古老,没有什么变化,它与对岸熙熙攘攘的镇江被一条汹涌的大江割断。”

那时候,扬州是一潭孤寂的死水,在它的周边,居民“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居处狭陋”,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江南,那里的市镇正向着繁荣和现代化冲刺:南通和海门以棉花产业而自豪,同时坚定地以上海为发展导向,而曾几何时雄踞其上的扬州,只能以腌菜、化妆品和牙刷为主导产品苦苦支撑。

郁达夫发表这封信时,一场激烈的论战正围绕着《闲话扬州》进行,该书的作者易君左是他的挚友,1932年日本侵略上海期间,易在扬州呆过几个月:国难当头,他的心情无疑是沉重的,而扬州的凋敝景象,更使他愈加烦闷不安。

毫不奇怪,《闲话扬州》中尽是对城市阴暗面的描述:盐商的大宅正在破落,排水系统运转失灵,街头垃圾遍地,居民对公共卫生一无所知。更令易君左难以容忍的是,在大敌当前的关口,当地人却涌向茶馆、澡堂和戏院,将宝贵的时光用于消遣。

毫无理由的断言最终激起了众怒。当地士绅向江苏高等法院申诉,最终令《闲话扬州》遭到禁毁。但这是一场代价高昂的胜利,因为伴随此案发表了太多的文章,虽然以谴责易君左的内容居多,但它们也证实了“扬州梦”已经结束。

(作者:安东篱)

摘编自《说扬州:1550-1850年的一座中国城市》,中华书局出版,看历史获授权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