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饮食对日本国民有什么影响?

关于饮食何时成为文化,历史学家们争执不休,但可以确定,一切发生在生产力进步之后。

因为生存环境各异,不同族群在改造自然时形成了不同的生活习惯,相应地,其饮食文化也互有差别:食材的不同展示了生活方式的差异,锅碗瓢盆则被视为手工艺水平的体现,而某些独特的进餐习惯则有着信仰上的内涵——诚如京特·希施菲尔德所言:“作为分析任何一个社会的指标,饮食无疑是合适的。”

毫无疑问,日本饮食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种,其之所以独特,不仅源自千年的一脉相承,更在于包容了东亚大陆文化,同时又演化出别具一格的饮食风格:从原始社会的茹毛饮血,到7-9世纪的“唐风”,再到12-16世纪的“和风”,并经多彩的江户时期向明治维新迈进,整个日本的饮食史似乎就是它的精神史和社会史。

不仅如此,它还从诸多方面缔造了这个民族:比如矮小的体格,以及那些因为食物而催生的历史事件和改朝换代。

匮乏年代——上古史的食物传说

日本上古史几乎是一片空白,只有《后汉书》和《三国志》上残留着“倭人”的零星片段,而在《古事记》中,关于定居、繁衍和农耕的故事被神话代替了,其中有一条与五谷有关。

须佐之男遭众神逐出高天原,遂向一名女神乞食,后者将食物从鼻、口、耳等处取出,却被怀疑是来自污秽。一怒之下,女神被杀,躯体化作谷物,其它神明收集起这些种子,由此五谷在日本列岛诞生。

当然,怪诞的传说不等同于真实,在大陆文明已经高度发达的年代,日本先民还过着渔猎为主的生活。生活始终是痛苦且匮乏的,即使在农耕兴起的弥生时代(前300年-公元300年),一平方千米的稻田收获量也只有80-90公斤,热量的缺口只能通过采集补足。

出使中国期间,使节们难免会猛吐苦水,因为《三国志》写道,倭人“差有田地,耕田犹不足食”。

在蒙昧和匮乏中,历史的脚步艰难前行,如果当年的景象能被全面记录下来,想必也充斥着苦难、绝望和无助。乏之于内,必取之于外。或许是因为对饥荒的恐惧,使他们早在神功皇后时代便渡海对朝鲜半岛展开掠夺。

佛学与饮食——单调的禁肉时代

白江口的惨败之后,向朝鲜半岛的扩张划上了句点。变革在痛定思痛的大背景下展开,而唐朝则是当仁不让的蓝本:全国性的户籍制度建立;法令和习俗被原封不动移植;民众分为三六九等;“倭”的国名不再使用,更为自信的“日本”取而代之。

尽管其带来的繁华只能为“公家”(王公贵族)享用,但不容否认的是,一个光彩照人的时代就此降临。在娴静优雅的氛围中,饮食被升华为艺术。

清晨在平城京,是刀与案板的敲击划破了黎明,膳部有40名厨师,他们终身辛劳,竭尽所能为皇室效力:其中一道菜是将兽肉或鱼肉切细,并用盐和醋杀菌和调味;若对肉块加以蒸煮,“茹物”或“蒸物”便会诞生;肉羹、烧烤也屡见不鲜,餐具是汤匙和筷子,调味品有酱、糖(糖水)、盐、胡麻油和醋,“宴设之事,一依汉法”。

这种局面一直延续到日本饮食渐和自生文化融为一体,但依中华风格制成的“唐果子”(主要是面点),却被长久保存于历史文献之中。

7-9世纪,日本对大陆文明的一切有着五体投地的崇拜,其中就包括从百济传来的佛学。向往文明无可厚非,但若矫枉过正,结果就难免匪夷所思。

天武天皇是一位颇有作为的统治者,曾下诏编撰国史、创制法令,并制定了“八色之姓”,但同时,他又是一位虔诚的佛教徒,有感于教义,他向全国下诏禁止食肉。自7世纪后半期至8世纪中后期,几乎所有天皇都效而仿之。

天武天皇


虽然农民和猎人还能继续享用荤食,但公卿阶层已然为营养失调所困:他们的头发枯黄,指甲断裂,身体不时出现水肿,抵抗力也异常低下。因为严重缺乏蛋白质,其伤口一旦出血便很难痊愈,而维生素B1摄入不足则带来了严重的脚气病困扰。

公卿阶层的衰落制造了一个权力,天皇家族也因为继承问题而纷争不断。这种真空很快被8世纪末兴起的武士阶级填补,他们倚仗武力来为朝廷官员服务,到平安时代末期,其力量已经大到了影响最高决策。

源赖朝创立了镰仓幕府。此公虽然贵为“征夷大将军”,但饮食始终比较朴素,而1246-1256年间任“执权”(“征夷大将军”的副手,幕府的实权人物)的北条时赖以政治清明著称,他有次招待访客竟用豆酱下酒。

《世俗立要集》中记载过当时的酒食样式:食盘上方是梅干丝和鲍鱼丝,右下角是海蜇,近旁有盐和醋用于调味,而奢华的酒宴则为武士所不齿,因为在他们眼中,武士就应当以耕作和战斗为天职,完全不需要多余的享乐(当然,他们也没有享乐的去处)。

不过与公卿相比,他们有一个优势,即食物来源的多样性,因为狩猎,偏远地区的武士可以轻松获得肉食。肉食禁令没有对他们发挥作用。

上述情况维持了数百年,直到镰仓幕府的统治者沦为新的公卿,并被室町幕府取而代之。新一批将军直接将宅邸置于都城之内,并深受宫廷文化的浸染。武家的刚劲粗鄙被淡化,同时禅宗哲学则教会了他们省察克制。

专职的庖丁作为社会职业出现,“四条流”“伊势流”等割烹技法应运而生,但其追求的不是纯粹的味蕾刺激,而是对食物的精细加工,正是这些流派,奠定了日本饮食精细化的基础。

随着生产力的进步,食材种类也在增加。永禄四年《三好筑前守义长朝臣亭御成之记》提到过至少30种食材和烹调方法,比如“御汤渍”是一种泡饭,“盐引”由腌制的鲑鱼或鳟鱼制成,“和杂”是在鱼肉上拌上木鱼花并用酒和醋浸泡,此外还有章鱼、田螺、鳗鱼、鱼子、魔芋和板栗。

寺院的僧人们青睐素面,而从中国传来的豆腐也摆上了将军的餐桌。但与东亚文化圈的其他国家相比,日本的饮食还是相当单调。

南宋人周密在《武林旧事》中记录了张俊宴请宋高宗赵构的200多道菜,其中仅荤腥就有41道,此外还有15种饮料和59种点心,在临安城内,亦随处可见高朋满座的饭店和酒肆——上述“盛况”,均无一出现于日本。

武士食谱——每天只吃两顿饭

15世纪中叶,随着“应仁之乱”爆发,室町幕府一蹶不振,日本陷入了割据和混战,这是一个由乱而治的时代,众多大名为了维持战斗力,除了开垦农田、兴修水利之外,也致力于发展工商业生产。

在物质生活日益丰富的大背景下,社会文化也步入繁荣,历史不再为少数人所垄断,正是这些,为我们留下了关于饮食的诸多记录。

从战国到江户,这几百年完全属于武士,他们既是战士,又是政治家和统治者,同时还是知识分子和管理阶层,用个不一定恰当的比方,“时代的脉搏”正是为他们所掌握。

战国时期,武士的本分乃是在危急时刻进行战斗,生活需要时刻注重简朴。他们只在上午和傍晚用餐,后来由于闲暇时间和余粮的增加,每日又增加了一顿午餐。

在一日两餐的时代,武士的主食为糙米,但到17世纪,德川幕府的统治确立之后,白米的比重逐渐上升,菜式也日趋丰富。这时大名们就会祭出名为“俭约令”的利器,以便督促部下“一心奉公”。

因为在当时,一平方千米稻田的产量也不过是100千克,而闭关锁国则断绝了互通有无的可能。粮食始终处在短缺状态,如果奢侈之风蔓延,那么经济基础就将趋于崩溃。

1663年,一位大名规定:“同僚人等集会时,饭餐应限制在五菜二汤之内。”1668年,备前国的大名池田光政则更进一步:“老中(职衔名)为三菜两汤加一道下酒菜,千石以上武士为三菜一汤一道下酒菜。除此以外,禁止任何装盘的副食或后段(即饭后点心)。”其他藩国也大抵如此。

既然连宴请都如此严格,平时自然可想而知。不过,根据经济状况,具体难免会有些不同。

两千石以上的旗本(德川氏的直属家臣,“两千石”是俸禄)有宽敞的宅邸,他们的早餐通常是白米饭、味噌汤、酱菜,主菜是煮松鱼或烤鱼,副菜是豆腐、魔芋等。

晚餐三菜一汤,间或有酒和鲜鱼刺身。如果午餐是在家里吃的话,通常是咸鲑鱼或酱菜,再加茶泡饭。用餐时,各有各的小饭桌,尽管是在一起吃饭,父子之间仍会相隔一定的距离,以便显示权威与服从。

日本电影《茶泡饭之味》剧照


以今天的观点看,这些食物可谓精致有余,但丰盛不足。至于一般的下级武士则只能用悲惨形容:早上咸菜拌饭,午餐多加一份汤,晚上也主要是茶泡饭,若还能加上豆腐、煮菜、下等鱼肉,就算得上是破例了。这些食物中蛋白质含量极低,由此造就了日本人的矮小的身材。

死亡禁区——犯忌的金枪鱼

在武士的社会中,上至将军,下至底层武士,都有着各种各样的饮食禁忌。在江户时代中期之前,金枪鱼并不叫做金枪鱼,而叫做“鲔”。按照日语发音,鲔与“死日”十分相近。因此,金枪鱼非常不受欢迎。对于战斗就是存在价值的武士来说,“死”更是避之不及的字眼。

江户中期以后,鲔的名字改为金枪鱼,而且酱油也进入平常人家,因此其逐渐成了刺身(生鱼片)和寿司的主要材料,武士也可以放心享用。

鰶鱼是一种25厘米左右的海鱼,而体长较短的被称为“小鳍”。“小鳍寿司”在江户时代的花柳界非常有人气。但是,武士们却对此敬而远之。原因也很简单,鰶的日文读音和“这座城”相似,吃鰶也就意味着吃掉自己所属的城堡。

至于河豚的禁忌则来自食物本身:武士的本分是保护主君,要是因为吃河豚而凭空丧命的话,对他们而言便是一种莫大的耻辱。成了大名的武士更是严格禁止吃河豚。若大名因为吃河豚中毒身亡,便可能影响到全藩的兴废。

日本料理非常重视食材的自然味道。刺身便是最具代表性的料理之一,它是将鲜鱼的生肉切成便于食用的大小,直接蘸酱来吃。然而“切”鲜鱼还是犯了武家的忌讳,于是只能改称“刺身”。

关于刺身的叫法各地不同,有的叫“作身”,有的叫“御作”,总之都避开了“切”字。古书中记载说,因为忌讳有“杀人”意义的“切”字,各地生鱼片的名字均以“刺”或“作”取代了“切”。

正是上述习惯和禁忌,为我们了解当时的文化提供了重要参考。


(作者:王子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