猝不及防,日本掀起了一股“老干体诗”的热潮

突然之间,日本筑波大学和一位叫幡谷祐一的老先生在推特上红了。起因是几天前,有人写了一篇非常痛心疾首又非常挑衅的文章:《筑波大学哟!这种“汉诗”太丢人了》。

文中指出筑波大学校园内镌刻了幡谷祐一一首极不通的汉诗——

“白面书生学筑波,发愤忘食纸笔耕。

桃李满门邦家丰,紫峰名声四海奔。”

作者愤然道:此诗韵全用错,平仄全错,文法大误:“好歹也是有人文专业的大学,摆出这种汉诗,实在要命透顶,作为一般的汉诗,已经非常糟糕,自己敢拿出来丢人也就算了,这么刻在大学里,实在颜面扫尽。奉劝筑波大学赶紧把这种诗藏藏好。”

然后,事情就向不可描述的方向发展了…

接下来你将看到:

●忽然涌现的文艺热潮

●日本的老干体,给中国的礼物

●其实他们写过很好的诗,直到……

披着马甲的特约编辑 / 晏楠

日本互联网掀起一股汉诗热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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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幡谷祐一先生出身政治世家,早年从商,颇有建树,成为日本茨城县的商界领袖。这个按下不表,幡谷老先生让人尊敬的事情在于,2007年,他以83岁高龄,开始攻读筑波大学的博士学位,并在三年后毕业,成为日本自天照大神以来年纪最大的博士学位取得者。

作为一位长者,幡谷祐一先生喜欢诗歌,尤其是汉诗。这里解释一下,日本本土的诗歌有和歌、俳句,而汉诗就是奈良时代开始,日本人模仿中国诗歌所写的古体诗。幡谷老先生对汉诗不是随口念两句诗那样的喜欢,而是深深热爱,并连续出版过数册汉诗诗集,号称“平成自由诗”。

而筑波大学出于对这位日本最高龄博士学位获得者、商界领袖的尊重,让他在校园留下了一首汉诗作品,刻碑留念。作为一名自学成才的汉诗爱好者,幡谷祐一先生的水平自然是

相当凑合的。

——不,也许不必给他留什么面子,毕竟连日本网友都崩溃了,觉得这样的诗碑再矗立下去,实在有伤筑波大学的嘉名,甚至水户藩的光圀藩主、朱舜水都要哭了。

你不能因为他80多岁了还勤学不倦,就说他的诗写得好;就像你不能因为一个民谣歌手作风优良品质好,就说“我把手插进裤兜”这样的二人转是好歌。

扯远了。总之,一不小心,这首歪诗突然这几天在日本互联网上火了。

如今,虽然懂汉诗甚至会写汉诗的日本人寥寥可数,但还是引起了一番热议。网友很快指出,筑波大学这首诗不是最糟的,幡谷祐一老先生还有杰作:

其一,茨城机场开港纪念诗,题曰《空港》:

“强韧意志反对耐,卓越先见空港开。

永年乡土为繁荣,万人欢呼自卫队。”

“万人欢呼自卫队!”实在过于铿锵,过于……老干体!

其二,2012年赠给筑波大学棒球部的《青桐寮》:

“硬式野球筑波大,校名昂扬遍天下。

年愿达成青桐寮,部员感激誓必胜。”

此处请自行脑补棒球部全体黑线的表情。

面对这样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诗作,日本网友创作欲大开,表示这有何难,不就是凑足28个字么?纷纷赋诗,一时佳作迭出:

早朝出张新干线,駅弁(车站便当)不味浪费銭。

热爱男女邻席座,唯悔社畜无人权。

确定申告近日中,到着邮便未开封。

整理源泉征收票,机上清扫要至急。

円形绿色山手线,中央通过中央线。

新宿西口駅至便,写真淀桥写真机。

水道面倒五千円(日元),厕所事故八千円。

水道管诘八千円,安而早而安心哉。

无电视唉无收音,自动车(汽车)亦甚少行。

毎日巡察村中回,俺嫌此村往东京。

我空腹而食拉面,行厨房煮之三分。

盛丼(碗)足辣油少少,深夜满足至肥满。

更有古风长歌:

可饮酒可饮酒也,皆様今天多忙中。

我多谢皆在酒宴,干杯为祝皆健康(干杯!)

一月正月可饮酒,二月撒豆可饮酒。

三月雏祭可饮酒,四月观樱可酒哉。

五月端午可饮酒,六月田植可饮酒。

七月七夕可饮酒,八月暑而可饮酒。

九月台风可饮酒,十月运动会可酒。

十一月无事可酒,十二月忙乱可酒。

非常壮观。

日本的老干体,给中国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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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日本老干体绝不是幡谷老先生的独创,至少要追溯到田中角荣那一辈。

1972年,田中访华,赠汉诗一首,云《北京空港》:

“国交途絶几星霜,

修好再开秋将到。

邻人眼温吾人迎,

北京空晴秋气深。”

虽然在日本颇受批评,舆论嫌弃田中没文化,这种硬凑的汉诗惹中国人嘲笑,其实当然不会,田中角荣在中国的形象,一向朴实憨厚。

大概是中国领袖都有传统文化修养的缘故,日本友人总爱作几首汉诗,写几笔书法,表达对中国的亲近。

2008年5月8日,日本创价学会名誉会长池田大作曾作《敬赠国家主席胡锦涛阁下》一首:

“国富邦和日日新,家家充裕感恩深。

主施仁政行王道,席不暇暖为人民。

古来文化汉土求,月氏睿智福共筹。

锦绣中华迎旧友,涛声友好万代流。”

请大家注意这是一首拆字藏头诗,非常牛。

●胡锦涛同志会见池田大作

不得不说池田大作先生很喜欢玩这种藏头的文字游戏。2009年,池田大作又赠当时的国家副主席习近平同志一首汉诗:

“国在双肩人在心,

美德成习近平民。

金桥往来更友好,

世界和谐共欣欣。”

池田一直强调中日友好,的确跟中国大学、文化机构保持着很好的往来,还在国内大学举办过个人摄影展,当然他的目的是要推广自己的创价学会,这在国内当然不会有任何回应。

一派祥和的颂诗,在日本国内懂汉诗的人看来相当尴尬,但是中国人看了,多半会享受这种“外邦来朝”“努力向领导靠拢”的感觉。

别笑,日本人曾经写过很好的汉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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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汉诗沦为老干体的时候,当然就只剩下搞笑这一项功能。不过也别忙嘲笑,日本人学习、创作汉诗的历史很悠长,这不仅是贵族、僧人、学者阶层的重要修养,也是与中国人、朝鲜人交流时的重要媒介。

在日本现存最古老的汉诗集《怀风藻》(完成于公元751至752年间)序言中,有这样一句:

“余撰此文意者,为将不忘先哲遗风,故以怀风名之云尔。”

●这个猫看的就是上面说的那本书(认真脸)

随意挑一首看:

“万里风尘别,三冬兰蕙衰。

霜花逾入鬓,寒气益颦眉。

夕鸳迷雾里,晓雁苦云垂。

开衿期不识,吞恨独伤悲。”

——石上乙麻吕《赠旧识》

虽也谈不上好,但古代的老干体,用词至少文雅些,不仔细读,也能忍耐。

后来禅僧的诗要比这些贵族的诗好一些,譬如18世纪日本僧人良宽的:

“一思少年时,读书在空堂。

灯火数添油,未厌冬夜长。”

9世纪(平安时期)的高僧空海大师,则有非常好的诗作。

●空海(日语くうかいKūkai,774-835年),号弘法大师,日本佛教真言宗创始人

比如《入山兴》节录:

“君不见、君不见:京城御苑桃李红,灼灼芬芬颜色同。一开雨,一散风,

飘上飘下落园中。春女群来一手折,春莺翔集啄飞空。

君不见、君不见:王城城里神泉水,一沸一流速相似。前沸后流几许千,

流之流之入深渊。入深渊,转转去,何日何时更竭矣。

君不见、君不见:九州岛八岛无量人,自古今来无常身。尧舜禹汤与桀纣,

八元十乱将五臣;西嫱嫫母支离体,谁能保得万年春?贵人贱人惚死去,

死去死去作灰尘……”

至于生活在江户时期的儒者、诗人,由于赶上了出版业兴盛的好年景,他们可以读到的中国出版物更多,又生活在承平盛世,文人雅士吟咏作诗的风气自然也浓郁起来,可以读的诗也就多了。譬如著名的幕府高参、儒学者新井白石曾有两句:

“满城花柳半凋残,人间行路难叹息。”

在藤泽周平写新井白石的小说《市尘》中,开篇就引用了这两句。(如果对新井白石其人感兴趣,不妨去搜索一下周一良先生翻译的新井白石《折焚柴记》,很好看!)

江户儒者人见竹洞(1638-1696)写过很可爱的猫诗:

“柴火清茶手自煎,

松风寒雨坐萧然。

把书偶有味深意,

不觉猫儿上膝眠。”

到清末,中国官员学者纷纷赴日考察、出差、游览之际,双方的汉诗往来更盛极一时。无论官员学者,互相交往极多,大家组织诗社,每宴必饮酒,必作诗,必攒诗集,是很梦幻的一段时期。

中国人更加熟悉的作家夏目漱石,也会写很好的汉诗,这里就随便举一首《春日静坐》:

“青春二三月,愁随芳草长。

闲花落空庭,素琴横虚堂。

蟏蛸挂不动,篆烟绕竹梁。

独坐无只语,方寸认微光。

人间徒多事,此境孰可忘?

会得一日静,正知百年忙。

遐怀寄何处,缅邈白云乡。”

●日元上的夏目漱石曾经像诗里一样忧伤,如今一千日元上的人物是野口英世

一种学问,或一种艺术,不同时代皆有升降沉浮。汉诗传统衰弱,一流学者、作家不再需要这种寄情、交流的方式,那么沦为某些装点门面的附庸,变得滑稽可笑,也不为怪事。不忙嘲笑中国当下的老干体,毕竟早在五十年代,不起的大学者,就曾写下过这样的名作:

“广场浩荡人如海,

丰碑巍峨天变矮。

人间出现双太阳,

天上地下增光彩。”

——郭沫若 《宇宙充盈歌颂声》,195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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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赞最高的将获得

吴冠中插图珍藏本《声律启蒙》一册

本值班编辑先作为敬:

“不思归家无彼女,

深夜迄尚残业中。

晩御饭今未食也,

地铁末班车已终。”

(拉到文末,“写留言”告诉我)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