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史遇春
天顺八年农历正月十七日(公元1464年2月23日),大明皇帝朱祁镇驾崩,享年38岁;农历二月乙未(二月十二日,公元1464年3月19日),上尊谥,庙号英宗,葬于裕陵。
本年农历正月二十三日(公元1464年2月29日),也就是明英宗的一七(又被称为头七。是指人去世后的第七天。),朝廷开议,准备为两宫上尊号。
所谓的两宫,分别如下:
一是指朱祁镇的结发妻子,得其一生敬爱、未曾生育的皇后钱氏。
钱皇后,海州人,都指挥佥事(后封安昌伯)钱贵之女。明英宗正统七年(公元1442年)立为皇后;正统十四年(公元1449年),土木堡(河北省张家口市怀来县境内的一个城堡)之变中,朱祁镇被瓦剌部所俘。为迎接丈夫回朝,钱皇后把自己宫中的全部资财全 都输出,她每天悲哀哭泣,祈求神灵保佑丈夫。累了,她就地而卧,以致伤残了一条腿;因终日哭泣,又致盲一只眼睛。明宪宗(朱见深)成化四年(公元1468年)农历六月二十六日,病故;七月,上尊谥“孝庄献穆弘惠显仁恭天钦圣睿皇后”,祔太庙。九月四日,合葬裕陵,但墓道各异,距离丈夫朱祁镇的玄堂有数丈之远,且中间阻塞不通;空虚石圹,以待周太后,这个墓道独与朱祁镇相通;奉先殿祭祀,也不设皇后神主。
二是指朱祁镇的贵妃、明宪宗的生母周氏,她还生有崇简王朱见泽、重庆公主。
周氏(公元1430年~公元1504年),昌平人,其父周能后被追赠为宁国公;弟周寿后被封为庆云侯、周彧后被封为长宁伯。明英宗天顺元年(公元1457年),朱祁镇明英宗复辟时,封为贵妃。她后来曾再三破坏礼法与朱祁镇的遗愿、排挤并欲取代钱皇后的嫡后地位。明孝宗弘治十七年(公元1504年)三月崩逝,一切身后待遇,皆如元配嫡后,谥曰孝肃贞顺康懿光烈辅天承圣睿皇后,合葬裕陵。
当日,朱祁镇崩逝之后,钱皇后没有子嗣。虽然,在前一刻,她还贵为母仪天下的六宫之首;但是,在下一刻,新皇帝即位后,她便失势。于是,在后宫和官场游走至油滑的那些人,已经开始动心思、使心眼,他们希望能够在权力交替之际,踩人于地、垫高自己升进的阶梯;他们打算落井下石,致人死地,腾出给新主子逍遥张狂的空间。
随后,两宫上尊号之事开议。
宦官夏时深怀巴结逢迎之心,他两宫上尊号之事提出倡议,说是:
“钱皇后多病,只要尊皇帝的所生母为太后就好了!”
内阁首辅李贤说道:
“今天议定上两宫尊号的事情,应当谨遵先皇的遗命。景泰年间的事情,其例是不可取法的!”
所谓景泰年间的事情,是指:
明代宗(朱祁钰)登基后,对先帝(明宣宗朱瞻基)后妃上尊号的旧例。
关于此事,根据《明史》卷一十一·本纪第十一《景帝本纪》可知:
明英宗正统十四年(公元1449年),明代宗即位,随后:
“十二月庚戌,尊皇太后(明宣宗孙皇后)为上圣皇太后。”
“癸丑,尊母贤妃(明宣宗吴贤妃)为皇太后。”
也就是说:
朱祁钰即位之后,尊明宣宗(朱瞻基)孙皇后、朱祁镇之母(传非生母、但有恩养之实)为上圣皇太后;
随后,又尊明宣宗吴贤妃、生母为皇太后。
在土木堡之变中,朱祁镇失去了帝位,朱祁钰即位为帝;在夺门之变中,朱祁镇又得到了帝位,朱祁钰在被软禁一个多月之后,崩逝,年仅30岁。
在这场同父异母兄弟的权力争夺中,朱祁镇算是最后的赢家。
胜利者永远占有优势和话语权,所以,朱祁镇的诸臣,说朱祁钰的往例不可取法,除了正心正念之外,当然,肯定免不了有对失败者的轻弃。
内阁首辅李贤说完景泰旧例不可取法之后,同为内阁大臣的彭时接着说道:
“李阁老所言极是,如果朝廷希望天下人诚心臣服,就需要能够做到纲常正而伦理明。现在以先皇钱皇后身体不好为借口,就不为她上尊号,这种做法,反而会失去上尊号的本质意义;这样做,岂不乖违大伦、岂不有失人心、岂不对陛下的圣德多有污损?”
首辅李贤以为,彭时说得很有道理。
宦官夏时见阁臣有所主见、有其坚持,他就不好再争辩什么。
不过,夏时并没有放弃表现的机会,又马上转弯说道:
“既然这样,一时没有定论,还是等我进内,去向陛下、后宫请命吧!”
进内不一会儿,宦官夏时就出来了,说是仁寿宫(先皇明英宗贵妃、新皇帝明宪宗生母周氏,曾居仁寿宫)传出懿旨:
“儿子当了皇帝,母亲就应该为太后,哪里会有没有儿子还可以称太后的事?宣德中自有往例可循!”
这话,说得实在嚣张,也说得非常欺人,更显示出小人得势后的嘴脸。
儿子当了皇帝,母亲当然可以为太后,但是,没有儿子,称太后的,以前也并非没有其事。
仁寿宫所云宣德中往例,查《明史》卷一百一十三·列传第一《后妃·宣宗孝恭皇后孙氏传》,可知:
时为贵妃的孙氏和皇后胡氏一样,都没有生子。孙氏用计,偷偷将宫人所生的儿子(即后来的明英宗)假作自己的儿子。就因为这样,因为有了儿子,孙氏很受朱瞻基的眷顾恩宠。此时,皇后胡氏上表,说是自己无子,请求去掉皇后之位,早定大明王朝的国本(即立嗣)。到了明宣宗宣德三年(公元1428年)三月,胡皇后被废,贵妃孙氏遂被册封为皇后。
仁寿宫周氏拿此事来类比此次的上尊号,很是牵强。
首辅李贤听到夏时传来的懿旨之后,脸色都变了。
李贤知道,此前议定的为钱皇后上尊号的事情,恐怕是无法行得成了。
于是,首辅李贤看着内阁大臣彭时说道:
“懿旨已出,您来执笔吧!”
彭时没有马上执笔,他继续说道:
“今天的事情,和宣德年间的事情并不相同。胡皇后曾经上表让位,并退居到别的宫殿,算是正式失去了皇后的身份。就因为这样,所以,在正统初期,并没有为胡皇后加尊号。今天的事情是,先皇钱皇后的名分原本就一直在那里,岂能对她不尊?”
宦官夏时听内阁大臣彭时这么一说,他马上接道:
“既然这样,就让先皇钱皇后写一个辞让尊号的表来。”
宦官牛玉也跟着说是:
夏时说得很有道理,应该按夏时的话处理。
彭时继续说道:
“正统、天顺初期,都没有因为皇帝生母要上尊号,就要求先皇皇后上表辞让的。现在,谁敢擅自拟写这样的诏书,让先皇皇后不上尊号?作为人臣,如果为了阿谀而顺从,他就是万世的罪人!”
当日一同议定此事的朝臣,见皇帝的生母发出懿旨,知道这个事情是没法再改变的,所以,大家都不发言。
夏时见大家都不说话,他就当场发怒,并且严厉地说道:
“你们心中都有偏向(先皇钱皇后),都怀有二心,如果追究起来,恐怕对谁都不好。”
内阁大臣彭时听言,拱手向天,口中说道:
“太祖、太宗(后来改为成祖)的神灵在上,谁敢有二心?钱娘娘已经没有了后嗣,为她争尊号,对臣子会有什么好处?我之所以不敢不把话极力说尽,就是为了保全皇上的圣德,并非有其他念头。如果推论大孝之心,那么,两宫应当一同上尊号,这才是比较恰当的做法!”
听到彭时说是要两宫同尊,在场的朝臣才都开始说话,道是:
“如此甚好!”
这个时候,夏时的发怒的脸色也转过来了,并有少许的愉悦。
于是,夏时又入内,向皇帝请命。
过了很久,夏时才从宫内出来,他说道:
“经过皇上再三劝谕,仁寿宫已经答应两宫同上尊号了!”
内阁大臣彭时执笔,准备拟写诏书,动笔之前,他又说道:
“必须按照上圣的惯例,为尊号加二字,不然的话,都称太后,无法区分。”
宦官夏时立即问内阁大臣彭时道:
“既然是同样上尊号,怎么又要区分呢?”
内阁大臣彭时回答说:
“加上二字,是为了好称呼,并不会存在尊卑不同的问题。”
诸臣都说:
“的确如此!”
于是,大家议定:
上先皇钱皇后的尊号为慈懿皇太后;
上先皇周贵妃的尊号为皇太后。
这一天,参与两宫尊号议定事项的朝臣,害怕违逆了皇上和后宫的意愿,给自己的前途埋下后患,所以,大都不发一语、默然无声。只有首辅李贤讲话、内阁大臣彭时继后极力发言。
事情最后能够完满解决,主要还是因为皇上能够以同样的孝德对待两宫,并且能够委曲婉转地劝谕仁寿宫,让她撑住场面、顾全大体。皇帝的仁孝,由此可见一端。
过了几天,宦官覃吉(《明史》卷三百十四·列传第一百九十二《宦官—·覃吉传》云“弘治之世,政治醇美,君德清明,端本正始,吉有力焉。”)来到内阁,说道:
“一同上尊号给两位母亲,是皇上的本心,但是,因为受屈于亲生母亲,有些事情,皇上实在难言。那些不晓礼仪的人,在这个时候只想着巴结逢迎,如果不是李(贤)、彭(时)二先生据理力争,差点就误了大事。做大臣的人,就应该像李、彭二先生一样。那些在关键时刻一语不发的人,除了白白靡费朝廷的厚禄,还能做些什么呢?”
当时内阁中,有参会未发言者,听了宦官覃吉的话,都面露惭愧之色。
本文框架,依照明人彭时《彭文宪公笔记》卷下中的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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