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薪4000,他们眼中的好工作?

光山,很多人不知道是哪。用比较容易记的方式,它是“司马光砸缸”的故事发生地。作为河南信阳下面的一个县,光山去年刚刚摘去了全国贫困县的帽子。在当地,我知道很多家庭妇女终其一生的理想,是得到一份家门口的体面的工作,不出去打工。

最近,光山不少人有了一份新职业。因赌博负债累累的大学生、初中毕业的宝妈,堂兄在外务工的小镇青年与浙大计算机博士,联系在一条网线上。

“公公婆婆说这个家全靠我撑着”

今年32岁的孔珍珍,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大女儿11岁,小儿子8岁。一年以前,孔珍珍还是村里的留守妇女。如今的她,认为自己“也可以算是一个白领”。她是一名阿里巴巴闲鱼内容审核员。所谓内容审核,就是在闲鱼上扫描发现比特币、玩客币等虚拟货品,并对这些违规商品进行审核、标记。违规商品会被系统处罚,而不断的标记则用于闲鱼人工智能风控算法的训练。

“22岁结婚生娃,一直在照顾孩子。等到孩子上了幼儿园,我爸妈又先后生病,需要人照顾,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孔珍珍说,“试着做过收银员,但工作时间上要求太严了,不允许请假,就放弃了。”

图 | 对有两个孩子的孔珍珍来说,闲鱼内容审核员无疑是最适合的工作。这份工作允许她每天4点下班接孩子放学,辅导他们做家庭作业。

2019年,在宝妈们的介绍下,她前往光山县闲鱼社会治理扶贫基地应聘内容审核员。对孔珍珍来说,这份工作当然也有枯燥的一面,单调重复,也费眼睛。不过最吸引她的地方,是下午4点能下班,既不耽误去学校接两个孩子放学,家里有急事也能随时请假。

2020年5月,孔珍珍在外务工的老公,在维修空调时不慎摔伤,双腿粉碎性骨折。这样一来,一份机动的工作就得更有价值了。早上6点起床做饭,送孩子赶7点20分早自习,到扶贫基地打卡上班;下午4点下班,接孩子放学,5、6公里路在光山这个不堵车烦恼的小城市,不算太远。甚至中午她还来得及回家给老公做顿午饭。原本没有收入的留守妇女孔珍珍,如今成了这个家里的顶梁柱,“公公婆婆夸我也多了,他们说这个家里全靠我撑着”。

孔珍珍日常要与“飞天壁画”打交道。

“飞天壁画,支持面交“,这是一个暗语。意思是,飞天茅台支持当面交易。”在闲鱼,买卖酒水食品不被允许,因为二手食品卫生安全无法保证”,孔珍珍解释道。暗语是另一个世界,正常人一般不会这么用,用的多了就不是暗语了,就会被抛弃。孔珍珍遇到不懂的,她会主动百度搜索,与内容审核同事分享。如今,她能在1小时内审核700-800条商品信息。工作出色、勤勉,短短一年内,她已经从普通的审核员晋升成内容审核质检员,收入也涨了。

图 | 在闲鱼平台上,酒是被禁止转卖的,一些人为规避管控,用飞天壁画照片代指飞天茅台。

人工智能发展中有最后一公里的问题。人类学家玛丽·格雷与计算机专家西达尔特·苏里在对于人工智能时代的分工进行研究后有这样一个结论:在互联网和人工智能发展的大环境下,产生了一种劳动力套利行为。繁琐枯燥的,没有人愿意干的工作,用平台的方式分发给一些欠发达地区的人,不只会大大降低企业的成本,还让欠发达地区的人有了一份之前不敢想象的收入。

这样的事情发生在美国,也发生在光山。在光山这个扶贫基地,像孔珍珍一样从事内容审核、数据打标的留守妇女,还有200多人。她们的工资普遍在4000元左右,对于月均收入2500元的光山来说,这已经成了相对体面的工作。

当然,对她们而言,扶贫基地带来的改变,并非只有收入增加,还有观念。孔珍珍告诉我们,以往她的生活是围着老公、公公婆婆。在基地上班后,交到了很多朋友,现在周末会跟朋友一起,带着孩子周边走走转转。“今年双11,我还用淘宝给孩子们买了衣服和玩具。以后我要试试用闲鱼买东西。”孔珍珍说。

图 | 今年32岁的孔珍珍是家里的顶梁柱。丈夫双腿粉碎性骨折后,她在扶贫基地做闲鱼内容审核员的工资成为全家唯一的收入来源。

“在上海我很孤独”

与我聊天的另一个人是尹天元。尹天元是河南省光山县晏河乡人。曾经的他是这个小城里眼“别人家儿子”。稳定的国企工作、丰厚的工资、优厚的企业福利,让人羡慕嫉妒恨。2011年,土木工程系毕业的尹天元,顺利进入南航集团,成为下属公司的土木工程师。为人踏实、肯干,尹天元很快受到了部门经理赏识,独当一面。

建筑行业,东奔西跑是家常便饭。但对当时的他来说,天南海北,吃住在工地的日子,似乎很不错。“我作为监理,主要跟工程单位对接,工作不辛苦,开销也不大。每个月到手8000-9000元,几乎能全部存下,没有什么花钱的地方。”回忆起做监理的日子,尹天元用“安逸”二字概括。

尹天元与初中同学李茜结了婚。婚后,还是两地分居。“她是光山当地的中学老师,我的工作要跟着项目走,今天在广州,明天在上海。”在尹天元眼中,李茜除了读过书和有稳定的工作,与当地的留守妇女没什么不同。而长期的两地分居,让尹天元的生活单调乏味,也让夫妻交流流于表面,“基本上就是互相嘘寒问暖,也不会聊什么心事,更不会聊职业规划。所处的环境不同,让我们很难有深入交流。”尹天元回忆说。不过即便如此,他还是会按时往家里寄钱。

2016年,在工地上无所事事的尹天元,无意间学会了赌球。最初,尹天元十分小心,每次下注只下几百元。在11月的某一天,尹天元在一场曼联对阿森纳的比赛中下了重注。“这一场赢了二十多万。”尹天元回忆,“当时整个人感觉很不真实。玩这个挣钱太快了。之后也不再想着好好工作,就天天去赌博。”

从此之后,生活坠入深渊。尹天元在赌博道路上一发不可收拾,前前后后投入50万元。“都亏了。越亏越想赢。没钱就去网络借贷。”尹天元说。后来家人收到了催收电话,才知道了这件事,帮忙把欠款还了。

图 | 小尹告诉我们,回到光山工作后,虽然收入不如在北上广,但胜在开销少。如今,他欠得百万债务,大部分已经还上。

2018年,因工程需要,尹天元从从广州搬到了上海。每到晚上,走在上海的街道,看着黄浦江两岸的繁华,不真实感扑面而来:似乎周围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在上海我很孤独。”尹天元说,“好像一艘船,在努力找自己的锚,却找不到。”极度的孤独,让他重返赌桌,也让家庭面临分崩离析的命运。

幸运的是,李茜没有抛弃她。痛定思痛的尹天元,最终决定回到光山县城,留在家人身边。“最初会心有不甘。”尹天元说,“但一个人在外地打工,极度的孤独,让我很难保证不会重蹈覆辙。现在呆在妻子、女儿身边,每天看着她们,感觉自己与这个社会有了连接,是为了她们在奋斗。”

回到光山的尹天元,并没有从事工程建筑行业,而是成为了一名闲鱼内容审核员。“我选这份工作,主要是因为工作时间比较自由,能够多陪陪女儿。”尹天元说,“希望她长大以后,能够出去看看。”

图 | “扶贫方式千千万,勤劳肯干是关键。”在曾经的国家级贫困县,时常可以看到鼓励人们勤劳脱贫的标语。

“明年,我让他回光山做审核”

今年刚满30岁的光山人程杨,是闲鱼平台治理的内容审核员。他有个大四岁的堂兄弟程春,如今在台州椒江打工。“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关系很好。”程杨说,“高中毕业后,我哥就去外地打工了。”程杨现在最担心的其实就是他哥程春,“别看我哥在外打工一个月八九千,实际剩不下几个钱。”

常年在外奔波,加上不善言辞,哥哥一直找不到对象,34岁了还是单身,也没剩下钱。钱花到哪里去?说起这个程杨是面有羞色的:“要不就是给女主播打赏,要不就是被一些色情信息骗了”。

一次偶然的机会,程杨与在杭州的闲鱼审核培训老师邱林联系上。邱林告诉他,原味内衣和发布涉色情信息,是闲鱼管控的重点。但所谓的原味交易,不过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闲鱼后台数据显示,72%的原文内衣售卖者是男性,而勾住原味内衣购买者的,往往是黑灰产团伙。这些团伙,要么以极高价格售卖不知来源的旧衣服糊弄,要么就是引导这些人去色情APP消费,或者直接实施诈骗。

“我哥的故事,给了她很大的触动。”程杨说,“我们俩商量了一下,想把背后的产业链挖出来。”今年疫情期间,程杨说服了哥哥,提供了一些网上聊天的截图给邱林。程杨和邱林据此整理出了近300个涉嫌发布色情内容的账号,这批针对原味内衣用户的色情账号特征:头像是没有名气的网红照片,多为侧脸或背影,有神秘感,容易勾起人的好奇心。发布的商品多为吊带裙、高跟鞋或者白丝袜。

这些账号看起来来自五湖四海,既有40岁的家庭妇女,也有刚满16岁的学生,但事实上,几乎都使用同一品牌的安卓手机登录。

“从统计学角度,近300个独立个体使用同样的设备登录,是极小概率事件。更大的可能是系统性行为。”程杨转述了一段邱林的专业判断。邱林是浙大博士,专门研究互联网风险治理。

破案很顺利。警方的调查证实了推论,这些账户的实际掌控人全部位于河北保定,福建三明人龚某东是这个黑灰产团伙的负责人。

这个团伙的主要“盈利模式”,是在国内各大论坛、社交平台、电商社群发布色情信息,诱导网友注册使用一款名为天狼视讯的色情APP。一旦用户下载使用APP,在APP上的每一笔消费,推广者都能收到80%的提成。龚某东在全国范围发展了大量下线。截至案发时,龚某东每个月支付给下线的佣金高达10万元,自己的分成更高达30-40万元。

“我哥也是这个软件的用户。前前后后,花了几万块钱吧。现在团伙打掉了,挺好。”程杨说,“我劝他回乡,可以回来做审核啊,把钱攒下来,娶个媳妇,好好过日子。”

图 | 2019年,阿里巴巴集团在河南省光山县设立社会治理扶贫基地,围绕闲鱼的内容审核是基地重点工作。闲鱼社会治理扶贫基地位于河南省光山县弦山街道。新建的电子商务扶贫基地,与另一侧的光山旧城,形成了鲜明对比。

托马斯弗里德曼说,世界是平的。从全球角度看,这一美好的理想至今没有实现,甚至在许多地方,人与人的差异、地区与地区的差距更大了;但从局部而言,“世界是平的”正在发生。

从尹天元到孔珍珍再到程杨、邱林。他们出身不同,但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与这个世界发生连接。在某种意义上,数字化时代的大城市女博士与数字化时代的小镇青年,虽隔着山海,但可以有一样的目标:训练人工智能的智慧程度,从四面八方推进社会治理的文明程度。闲鱼说,还要新增300%内容审核力量,其中至少包含500个数字化扶贫岗位。在一些人眼里,它或许只是枯燥的打标审核的工作,但在当地人眼中,这是数字化的活水,也是生活安全感的来源。

*文中除孔珍珍外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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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顾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