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暴、PUA、婚内强奸……亲密关系里伴随着隐秘的控制与暴力，离婚率逐年上升。一批专业的婚姻律师，开始拍摄短视频线上普法，教婚恋中的男女们，分辨以爱为名的伤害。复杂疑难的婚姻问题，人性的不堪，在法律面前都无所遁形。
2020年5月，刘胜飞律师代理了一起特殊的家暴案件。
公众印象中，家暴受害者多为受教育水平不高、身形柔弱的女性。而刘胜飞的这位当事人本科毕业，在大学期间接受过格斗、散打训练，还选修过法律相关课程。
她和前夫都有体面的工作。婚后的16个月里，她经受了无休无止的折磨：包括被前夫掐脖子，被反摔到地上，连续两次被流产……奇怪的是，她从未将这样严重的伤害和家暴联系起来，只理解为“夫妻间正常的吵吵闹闹”。甚至，在前夫无尽的语言贬损和打压下，她还常常陷入自我怀疑，“是不是我有问题？”
醒悟发生在前夫提出离婚时。她最初没答应，前夫威胁，如果不同意，就将她的裸照发给她母亲以及所有同事。伤害从私密的家庭生活蔓延出去，她才认真回想近几年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崩溃了。
找到刘胜飞之前，她正在和前夫打财产分割官司。她决定提起离婚家暴诉讼，要求男方赔偿精神损失费10万元。月薪2万的她不缺钱，只想“讨一个说法”。
家暴诉讼需要另案起诉。正犹疑间，女方无意中在抖音上刷到刘胜飞。刘胜飞专注于复杂的离婚纠纷案件，1年多来更新了几百条短视频，普及离婚诉讼中的各类常识。
在广州做了5年律师，刘胜飞见多了离婚案件中的出轨、家暴，但代理这起高知女性被家暴的案子，受害者的无意识超乎了他的想象。他反复核对女方被家暴过程中的细节，打印出长达4000余字的起诉状，男方的拳脚，似乎也打在了自己身上。
亲密关系中，隐秘的控制与暴力发生时，置身其中的受害者常常浑然不觉。即使尚未进入亲密关系，一些女孩面对追求者的过度求爱给自己造成的极大困扰，依旧不懂得求助。刘胜飞曾在后台收到不少女孩的私信，因为被追求者骚扰甚至跟踪，她们不得不转校、搬家。
他意识到普法刻不容缓。今年11月，一则旧新闻被重新提起，“四川一男生表白女同学被拒后杀害对方”，这戳痛了他，他立即录制了一则科普视频：根据《民法典》相关条例规定，只要违背了当事人意愿，在对方明确拒绝后还一再表白，就构成性骚扰。他提醒受害者，应及时向父母、学校或公安机关求助。
图 | 刘胜飞认为，“过度表白可能构成性骚扰”
在抖音，有不少像刘胜飞这样的婚姻律师。除了科普离婚诉讼中常见的纠纷，他们也留意到热点新闻及日常生活中常见的婚恋知识盲区，线上教恋爱婚姻中的男女们，分辨“PUA”、“婚内强奸”等私密但可能的伤害。
中国离婚率已经连续16年持续上涨，仅2019年，离婚夫妻就达到450万余对。彩礼、出轨、家暴……婚姻情感生活的暗涌，和每个人切身相关，婚姻律师们注意到这隐秘但庞大的需求，寻求抖音这样的短视频平台做知识普及，同时也提高了自己和律所的知名度，拓展案源渠道。
来自广州的律师吴行军，早在抖音2017年上线不久便入驻。在此之前，为宣传律所，他尝试过拍摄5-10分钟的专题讲解片，单调、长时间的口头讲解并未引发太多关注。刚入驻抖音时，他和同事们拍摄了许多企业合同纠纷的普法视频，几个人自编自导自演。公司午休时间，他们有时连饭也不吃，就汇集起来拍摄情景剧，但一直没什么火花。
第一条火起来的视频，讲的是彩礼问题。吴行军发现，粉丝们更关心家庭、婚姻这类和每个人紧密相关的问题。之后，他将账号视频科普的方向集中在婚恋领域。
图 | 吴行军关于“婚内强奸”的科普
左惠是来自宁夏银川市的一位律师，今年9月，注意到市场上的庞大需求，她开始在抖音科普离婚诉讼的常识。线下，她接的案子包括婚姻继承、房地产、建筑工程类等，但近些年，找她咨询离婚案件的当事人越来越多。左惠是80后，身边的许多同龄夫妻面临离婚问题，也常向她倾诉。
在拍摄普法短视频前，左惠也犹豫过。疫情期间，她的工作一度停摆，空闲中录制一些普法小视频，发在朋友圈里，频率为一周一次。有人劝她将视频更新在抖音上，她心存怀疑：短视频平台的娱乐性，是否会削弱法律的严肃性？
观念最开始松动，是因为姐姐向她分享了一则视频，一位入驻短视频平台多年的律师拍摄的。姐姐说，这位律师讲得有趣，发视频的频次高，她很爱看，建议左惠也试试。等到2020年7月，她随律所去当地社区做免费法律咨询。一位大爷向他咨询民间借贷的案子。左惠正帮忙分析，大爷拿出手机，质疑她，“抖音上的律师是这么说的”。
真的有人会在网上跟着学习法律知识。确认这一点，左惠放下疑虑，决定好好地更新科普视频。
刘胜飞在抖音刚上线时便考虑加入。2017年底，一个在互联网公司上班的学生来他家做客，向这位热爱网上冲浪的老师提出建议，可以尝试在抖音上录制一些普法短视频。那时，刘胜飞刚转型做律师两年。
做律师之前，刘胜飞在中山大学南方学院当老师。2013年，学院实行教学改革，鼓励教师们走出象牙塔。2015年，刘胜飞才开始兼职做律师。同时，他也是最早活跃于各大论坛和社交媒体上的网民，常就各类社会议题在网络上发起讨论。刘胜飞看好抖音这样新的媒介形式，既能普及知识，也能接触到更多案源。
思考、筹备了近1年，他在抖音发出第一则视频，起初他主要科普的是《劳动法》，他在大学中教授了10年的内容。但前来咨询的劳动者们咨询的问题较简单，也鲜少做付费的法律业务。坚持了3个月后，热情上难以延续。这时，第一位从抖音上找他代理案子的客户出现了，对方咨询的是离婚纠纷案。
这位客户曾向刘胜飞咨询过劳动法的案子，再度找到刘胜飞，是她因孩子的抚养教育（包括是否要出国、买香港保险还是内地保险等问题）和丈夫发生矛盾。两人的离婚案件涉及公司股权、大宗财产分割等问题，刘胜飞之前积累的私人财富管理、股权、移民等知识全都用上了，客户很信任他，将自己的离婚诉讼交给他代理。
刘胜飞意识到，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离婚不仅仅涉及出轨、孩子抚养权纷争等情感上的拉扯，也会涉及大额存款、大宗房产分割、公司股权等，离婚诉讼早已进入到日益复杂的法律领域。他在这方面深厚的知识积累形成了独特的优势。他决定转型，专注做婚姻律师。在抖音科普的内容，也从《劳动法》转向复杂疑难离婚案件纠纷。发了不到 5 条，就有爆款产生。3个月后，粉丝便从零破百万，这给了他持续更新至今的动力。
和用户们逐渐建立起信任的过程中，律师们也从抖音庞大的用户群里，窥见了一些未曾被看见的需求和真相。由于家庭和婚姻问题的特殊性，一些人出于耻感或担心隐私暴露不敢去咨询，抖音作为身边的互联网工具，让用户们有了求助的途径。
左惠大眼睛、长发、语气温柔，拍摄视频的场景和内容比较接地气，这为她吸引了一些来自小城或农村的女性。空闲时，左惠会认真回复私信中，那些迫切的求救。
今年10月，左惠上传了《壁咚女孩违法吗》《调戏女同事违法吗》等视频，探究情感关系中的边界问题。她认为，偶像剧中霸道总裁一气呵成、让观众的少女心砰砰直跳的“壁咚”动作，是一种错误的恋爱示范，双方还未成为情侣前，这类行为已经触犯了《刑法》中的条例：以暴力、强迫，猥亵妇女的，处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或拘役。
图 | 左惠认为，”霸道总裁强行壁咚“构成违法行为
11月，一位农村女孩看到了这则视频，私信左惠：自己被男性友人公布了裸照。她醉酒后和这位朋友一夜情，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录像。对方用公开裸照威胁，对她纠缠不清。左惠告诉女孩，发生关系是双方自主自愿，但对方不能私自录像并传播，他的行为已经构成传播淫秽录像、性骚扰等，女孩完全可以报警。但女孩始终放不下顾虑，因为两人相熟，她担心一夜情被亲友、警察及更多人知道，迟迟不敢行动。
同为女性，左惠也曾面对这样的困境，性骚扰常发生在熟人之间。她所在小区的一位物业人员被拖欠工资，她给了对方一些建议，对方似乎会错了意，常以收物业费、水电费等名义联系她，还要晚上去她家里坐坐。左惠严肃指出对方行动的不当之处，他才收敛了些。
左惠无法对这位担惊受怕的女孩坐视不理，直接要来男方的微信，亲自在微信上警告对方。
对于律师而言，什么样的行为构成性侵、性骚扰无比清晰。但是真正发生在当事人身上时，还是很少有人能分辨边界，吴行军在科普中，会特别强调 “婚内强奸”、“生育权掌握在女性手中”等不为大众熟知的常识。
刘胜飞则在自己的普法中开辟新的方向——婚姻安全。他认为离婚率的上升，是因为我们正处在一个急剧变化的时代。求学、工作的变动以及个人价值取向的变化，让关系也充满了不稳定性。婚姻终生的稳定和幸福可遇不可求，但婚姻、财产、人身的安全等，可以通过学习一些方法技巧去实现。
婚前协议能帮助人们在婚姻中尽可能规避风险，维护权益。最近，一位母亲找到刘胜飞，她的独生女恋爱9年后，即将结婚。女方的家境比男方好一些，在婚前，这对父母曾为女儿购买一套房产，月供也是女方独自在还。
按照法律规定，夫妻一方父母去世，留下的财产会直接转化为夫妻共同财产。这位母亲希望刘胜飞帮忙起草一份婚前协议：女方父母去世后，留下的遗产只归女方一人所有，跟她的配偶无关。男方表示愿意接受这样的条款，因为和女孩结婚是因为爱，而不是利益。
刘胜飞认为，女生和她的父母非常明智，提前把有可能在婚后引发争议的部分，通过婚前协议规避，减少了他们婚后情感不睦的因素。
现在，签署婚前协议的年轻男女越来越多，刘胜飞每个月也会代理几桩。他在抖音视频上给自己新加了一个身份——婚恋风险风控律师，还开设了相关婚恋课程，希望能将婚姻安全的更多知识共享给粉丝们。
抖音上短小精炼、新颖有趣的普法方式，让庞大的用户群们有了学习法律知识的新途径，也让律师们实现了自身价值的最大化。
左惠拍摄的普法小视频，因简明易懂的讲解、极具亲和力的风格，引起了当地政府部门和司法局的注意。她受邀去基层做普法工作，目前，她已经在当地农村开展了十余场讲座，每场讲座的报酬为2000元左右，提高了她的收入。
更让她获得价值感的是，每次来听讲座的上百人里，多是文盲、低保户。左惠出生在西安郊区，她2岁那年，父亲早逝，大学读书的钱，是村里筹款，以及开商店的姐姐用零碎的钞票凑齐的。她通过教育，一路读大学、研究生，后来成为高校教师，又转型做律师，但她始终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自己的来处。
在基层普法，村民们询问最多的也还是婚姻家庭的问题。一些女人告诉左惠，自己的老公外出打工、出轨多年，不给家中生活费，也不回家。她们并不想离婚，只是问她：“律师你能不能去跟他说一说，让他回家？给我多一些钱？”
这些农村妇女多数人过中年，未受过太多教育，抱着传统的婚姻观念，认为丈夫会照顾自己一辈子。左惠理解她们，但也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坚定地告诉她们：得选择自救。要么选择离婚分割财产，要么自立。她劝她们，时代改变了，不能再抱着老黄历生活。
今年是吴行军做律师的第6年。已成为律所执行主任的他，眼下负责的工作是扩大律所影响力，推动律所发展。在他看来，抖音是一个很好的发声平台，因此不论多忙，他都会坚持每天更新一两条视频，既把干货带给用户，也能维持曝光度。
他在心里计算过，几年来，他拍摄的视频播放量累计几千万，律所服务通过抖音来的客户超过100名，创收超过30万。同时，不少同行看到他拍摄的视频，也会主动交流、学习使用抖音进行普法和律所宣传。
如今，刘胜飞已经在抖音上更新了230 多条原创视频，播放量数以亿计，粉丝数 160 多万。
刘胜飞最初拍摄抖音，也缘于现实的经济压力。他在刚结婚那一年进入律师行业，知名度不高，收入捉襟见肘。律师行业的两极分化非常严重，金字塔尖的大牌律师占到行业创收的80%，其他不知名的律师可能还在温饱线上挣扎。
专业而富有趣味性的普法视频，为他带来了不少流量以及客户。2019年，他年收入过百万，其中一半的业务收入都来自抖音。这一年，他将家中的新房装修，希望给妻儿们营造一个更好的居住环境。
同时，刘胜飞还在试图拓展婚恋知识科普的边界。除婚姻安全外，他也在思考，如何帮助离异男女重建对亲密关系的信心。这本不在律师的业务范围内，但刘胜飞认为，在日益升高的离婚率下，许多人选择不结婚，甚至不进入亲密关系，这在某种程度上是因噎废食。从人的心理和情感需求来看，多数人内心还是会渴望和另一个人建立亲密关系。
萌生这个念头，也和他代理那位高知女性被家暴的案件有关。她最初找到刘胜飞时，曾告诉他，两年多了，自己始终无法面对过去这段不堪的经历，她一定要讨一个说法，否则将永远都活在这种阴影当中。
图 | 刘胜飞分享代理家暴案件的感受
11月19日，在刘胜飞跟进了近6个月之后，这位当事人和男方在法院接受调解，最终，她收到一封致歉信和7万元补偿金。那天，他陪着女孩走出法庭。官司虽然打赢，女孩心中痛苦、悔恨、不甘等情绪依旧交织着。
但刘胜飞相信，陪伴她回顾、讲述伤痛的过程，本身就是疗伤的过程。这也是他拍摄短视频普法的初衷，学法懂法用法，最终还是希望，早日恢复对人性和亲密关系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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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林正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