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2月，75岁的瑞秋从成都回到英国。姐姐病了，癌症。瑞秋这辈子帮了许多人，但姐姐没了，就真的没了。
她在成都经营着一家小店，叫“岩羊”，躲在高升桥一条不起眼的巷子里。位置本来就不怎么样，加上疫情蔓延，她一直回不来，和小店都成了“孤岛”。
“岩羊”很小，和常见的小卖店一般，它又很大，装得下整个世界。店里的东西，来自地球各个角落，柬埔寨或尼泊尔残障者的手工，伊拉克战火幸存者的编织物，英国偏远郊区蹒跚老人的绘画，还有汶川地震幸存者的皮雕。
图 ｜位于成都高升桥的岩羊小店
瑞秋是一名医生，过去近50年里，她满世界奔走，穿越战火与瘟疫，在最贫穷的地方为人治病。当年华老去，她创办了这家小店，收购全球残疾人和贫困者的手工作品，放店内出售，为他们输送微薄的生活来源。
不过，这显然算不上一门好生意，今年的疫情更是雪上加霜。瑞秋“滞留”故乡，远在中国的“岩羊”虽还开着，但看店的毕竟是一位残疾人。瑞秋不知道小店还能撑多久，直到一群志愿者发现了这里。
残酷之旅
要找瑞秋的店，难也不难。要是初到，出了高升桥地铁站，得瞪大眼睛外加一点运气，才摸到那条灰扑扑的小巷。但如果你健谈，随便问一个卖菜大叔或保安，他们都知道那个“英国老太太”。
如今，瑞秋仍回不来，自然也成了探访者们的热门话题，包括她的全球历险记，店内每件工艺品背后的故事。但每次，店员凯西总不忘说说瑞秋的衣服。
“有次我问她身上的衣服穿多久了？”凯西说，“她说40多年。”
瑞秋出生在1945年，二战刚结束。她家在英国一个叫沙夫茨伯里的小镇，父亲是牙医，母亲当家庭护士。瑞秋年纪最小，爱郊野和冒险。
图 ｜瑞秋和家人的合影（左一小女孩为瑞秋）
她暑假去森林徒步，第一次看见鹿；一家人出去旅行，走遍苏格兰和爱尔兰；她从寄宿学校回家，骑自行车要连走三天三夜，后来父亲在家养了一匹马，她就连自行车也扔了。
十几岁时，瑞秋学习帆船，冰球也很了得，还差点入选国家队。父母从不干涉瑞秋的生活，她记得，经历过战争的父亲常说：“我们应该尽力帮助。”
但那时的瑞秋还听不懂。战后欧洲来了大量移民，瑞秋的父母常常招待那些穷人和伤残者。父亲的话，她渐渐能明白。
有一本书，叫《丛林医生》，瑞秋很痴迷，决定当医生，后来考进布里斯托大学医学院，毕业那年，她选择去尼泊尔。这次实习改变了她的一生。
那是一场残酷之旅。瑞秋抵达加德满都，转小型飞机、汽车，还要徒步12小时，终于抵达目的地——位于尼泊尔与印度边界的医院。
这里的人生活赤贫，许多家庭只有一口锅，连床都没有。比起他们，瑞秋的旅程算不上艰难，她记得，有个女人找她看病，两个男人抬着走了30天。
最缺乏的，显然不是医疗。
一对父母翻山越岭找到瑞秋，孩子病得很重，瑞秋说要住院，对方却只想简单开点药。“带回去他会没命的！”瑞秋拦住他们。孩子父亲说：“现在是收获季节，如果赶不回去，全家都会在明年之前饿死。”
她看到另一个世界的残酷规则：两个错误之间，必须选一个。
瑞秋中途回英深造一年后，重返尼泊尔，去更遥远的西部，不仅治病，也培养新医生。瑞秋的下一站是不丹，协助当地建立健康系统，她鼓励自己的学生，学成以后应该回到自己的国家。
图 ｜瑞秋多次去尼泊尔做志愿者
此后，瑞秋一直在亚洲、非洲的战火与灾难中穿行奔波。她通过印巴边境，看到那里的男人说，希望妻子死去自己重新再娶，为让印度女人坚持治病，她要强迫她们抵押首饰。
她还驾车穿越土耳其、黎巴嫩、叙利亚、伊朗、伊拉克、阿富汗、埃塞俄比亚、尼日利亚，很多时候她只能睡在荒野，将铁皮锅放在石头上煮咖啡。她帮助各地撰写医学百科全书，为难民缝合伤口，在埃塞俄比亚，她住进贫民窟，为穷人做手术。
她终于成为《丛林医生》里的人，得到的感觉却与儿时不同。即将步入迟暮之年，瑞秋却琢磨起更大的命题。她想医更大的病：贫穷。
房子也卖了
1990年代末，瑞秋来到中国，去西部山区培训乡村医生。她已过六十，仍步履矫健，同行都是各国医生。一次进山，半路一只岩羊跳了出来，开始攻击，瑞秋随即冲上去，两手握住犄角，手和腿都有受伤。
人与羊僵持在悬崖边。这时，有个僧人路过，吆喝着才将它赶走。僧人随即解释，那里太苦，岩羊希望人们留下来。
图 ｜瑞秋在中国西部做医疗志愿者
留下来！瑞秋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她老了，终有走不动的时候，疾病能医，但贫穷的根源却难以撼动。后来她到了成都，喜欢上这里。2014年，她决定做些新东西，开了小店“blue sheep”，取名于那只与之搏斗过的岩羊。
瑞秋的想法是，病人穷人没钱，但有时间，教他们一些手艺，把手作卖出去，不就有了经济来源？小店开起了，瑞秋也定居成都，每天骑车在中和与高升桥往返。
重庆女孩凯西是小店的第一个加入者。认识瑞秋后，凯西生活变化很多，她也变成二手爱好者，家里堆满旧东西。她最初只是志愿者，后来辞掉工作来做全职，她很快发现，“岩羊”的日子有点糟糕。
为找更多需要帮助的人，瑞秋甚至给公交司机留电话，还自掏腰包“补贴”小店运转。乞讨者杨哥，就是在瑞秋的不断“扫街”寻人中与之相遇。
杨哥半生坎坷，曾是汽修工，孩子出生不久他被意外烧伤。花光积蓄，卖掉房子捡回一条命，但老婆也走了。他只好上街讨饭。
图 ｜杨哥现在负责岩羊店内的日常打理
瑞秋出现时，杨哥多少有些无感，觉得不过是生活优越的人做做样子。第二年，第三年，瑞秋仍然固执地出现，送来治疗皮肤化脓的药。
杨哥算是被触动了，加入“岩羊”。瑞秋给他发工资，他却感受之有愧。“我帮不上什么，她只是为了帮我。”
瑞秋让杨哥学皮雕，出钱送他和同伴去深圳学习，再收购他们作品，放上岩羊的货架，而且对残疾人的作品，瑞秋从不讲价。
这确实能帮助一些人的生活，却相当不符合市场规律。小店一天的营业额只有一两百块，还比不上一个小地摊儿。2018年，瑞秋卖掉在成都的房子，一部分寄回给姐姐治病，一部分支撑“岩羊”运转。
入不敷出的日子持续到今年，新冠来袭，更是没人来了。因为姐姐的病，瑞秋回了趟英国，欧洲疫情迅速恶化，她也回不来了。
先要活下去
九月的一天，住在英国乡下的瑞秋早早起床。她今天要开车出趟门，到半个小时车程外的地方“蹭网”。
玛格丽特是她的忘年交，在阿里巴巴工作，两人在中国做公益项目时认识。岩羊运行这些年，她也多有关注，从店里买些东西，有时则会过去帮帮忙。即使远赴中国工作，玛格丽特也和瑞秋保持频繁联系。
图 ｜在中国时，瑞秋常和朋友聚会
在这次越洋视频通话里，玛格丽特了解到“岩羊”的情况不是很乐观。瑞秋的随意“吐槽”，玛格丽特却听得格外认真。
她一直在想能为瑞秋做些什么，她将这些情况告诉阿里巴巴的同事。几个小二听后，被瑞秋的故事触动。下班之余，他们聚在一起商量对策。自然想到的是将它搬到网上去，通过电商平台让更多人知道这家特别的手工店。
但这件事情，首先要瑞秋首肯。开淘宝店这种想法，在“岩羊”内部并不是第一次提出来，但都被瑞秋否定了。她自称是老派人，相信只要用心耐心，小店肯定能被发现。
小二小玲和瑞秋联系过几次，都不能打消她的疑虑。后来，利用出差之余，她到店里直接沟通，先做通店员的工作，再一起说服瑞秋。最后，瑞秋终于松口，她也明白，“岩羊”首先是要活下去。
开网店不难，难在运营。现在，长期守在店里的人只有杨哥，他能操作电脑，还有些特殊技能，懂点直播和运营，还曾依靠网上打赏过活。
由他做看来最适合，可他的手被烧伤，严重变形，连给产品拍照都很困难。他本来想自己尝试下，先找地方把东西摆好，用双手夹起手机，再用鼻头去按拍照键。费了半天劲，却总是歪掉或糊掉，画质也不好。
凯西也试过了，手机总拍不出效果。最基本的店铺装修都还没完成，凯西着急得夜里睡不着觉。
图 ｜阿里小二小玲教杨哥如何运营淘宝店
无奈之下，只好向小玲求助，得到的反馈却比想象中轻松，“我们来找人帮你们。”小玲和几个小二凑了笔钱，找供应商帮店铺装修，在淘宝和考拉都开了店。
现在，杨哥是这家公益网店的主负责人，包括对顾客的回复，打包发货等，都需要他来完成。他用还能活动的手指一个个敲出来，打包就更难了。虽然是慢些，也总算让岩羊又跑起来了。
商业与公益，并不矛盾
关于岩羊的线上转型，瑞秋的想法也一直在改变，这源于她另外一位荷兰朋友的实验。
安鹏出生在荷兰一个小城市，他与瑞秋有相似的成长环境，也经历着相似的人生。父亲是生产教学仪器的工厂主，他十六岁时就能和朋友自驾去瑞典、挪威，在湖边搭帐篷，喝完酒在荒野里唱披头士。大学毕业，安鹏成了一名销售，快三十岁时，决定和女友一起出去闯闯。
图 ｜少数民族妇女正在制作当地特色手工
女孩学的专业很时髦，叫社会发展，用科学方法帮助落后地区发展。第一站就是中国，那还是九十年代末，他们直接深入西部，上高原，到青海，在距离西宁十余个小时的县城教英语。住在学校宿舍，最初连电都没有，只能裹衣服睡，打水则要拎着铁桶走很远。
他给英语老师做培训，有人连ABC都认不全。他给学生上课，却发现班里全是因农活耽误的留级生。
安鹏夫妇意识到，这里的问题不在表面。
他跟学校教师回乡，住帐篷，用手抓饭，看当地人生病时束手无策，当他四处巡逻，会看到赤脚的孩子在雪地跑，脚上有冻伤，不流血，只赫然裂开，露出白色的肉。
安鹏夫妇的扶贫项目很早就开始，他们收集情况，写成报告，随即便有资深艺术家帮忙，他们从世界各地飞到青海，教牧民手工，将羊毛等做成工艺品。
接下来是卖，安鹏创办手工店，最初靠朋友推荐。一开始效果不错，牧民们也挣到些钱，起码可以买到牧场外的东西，或者付钱给医生买消炎药。他们也不用离开孩子出去打工。
安鹏后来遇到的困境，和瑞秋的一样。有段时间，顾客总向安鹏提类似问题：如果不来青海，能否买到他的东西，比如能不能在淘宝上买。安鹏也意识到，这项事业太受地域限制了。
他尝试变化，接触互联网，开淘宝做电商，而这些变化，都带来连锁影响。安鹏会根据互联网风尚调整工艺品的运营，网店不仅是销售出口，也是创意的来源，淘宝顾客会提出修改建议，或者直接提出创意。现在，安鹏的店已经有两百余种原创手工。
如今安鹏已在中国定居，隔很久才会回一次荷兰，父母曾来过一次，见一切都好，二老很安心。他说着流利的汉语，把荷兰称为“老家”。
安鹏的经历让瑞秋很有启发，她觉得不能再固守老的那一套了。商业与公益并不矛盾，还相互促进。
星光和霓虹一样璀璨
“岩羊”的网店开好后，相当于打开一扇窗，把这个从全世界而来的小店，走出成都的逼仄小巷，再次通往全世界。从瑞秋帮助所有人，到一群人帮助另一群人。
前央视主持人赵普，也通过网店发现了“岩羊”。2008年，他在播报汶川地震新闻时潸然泪下，感动了屏幕前无数人。现在他是一名主播，得知瑞秋的故事后，他觉得可以做点什么。
11月6日下午，赵普探访“岩羊”，并越洋约好了瑞秋。他们要连线在淘宝和考拉海购做一场双平台直播。由于时差，瑞秋清晨6点就起来了，穿上了一件黑色的毛线衣，再到30公里外的一家咖啡厅，那里网速好一些。
镜头前的瑞秋有些紧张，但显然精心准备。她在镜头前介绍了中国少数民族的手工艺品，有刺绣、皮雕、项链等，还有地中海贫血家庭和尼泊尔留守妇女的手工。
这场特殊的“带货”，让屏幕那端看到各种各样的不幸和抗争。网友留言：“看哭了，我想起了自己的奶奶。”“感谢你们，你们不只是帮助了手工艺人，还拯救了我这样在平凡中寻找温暖的芸芸众生。”
几十分钟的直播，小店从未如此热闹过——网友一下扫光了他们一个月的出货量。杨哥和凯西又惊喜又紧张，这里每一件东西都是手工原创的，等于“限量版”，若卖爆，没法补货，至少短期内不行。
图 ｜来自英国剑桥的岩羊志愿者Dave正在手绘宣传板
玛格丽特告诉瑞秋，双11要来了，“岩羊”可以试试。每年，这场全球狂欢除了是商业的奥林匹克，还是无数手艺人的舞台。瑞秋觉得可以试试。
小店动了起来。准确地说，是它和它背后的社群动起来。6年来，“岩羊”已经直接或间接帮助了4000多人。直播后，“岩羊”的访问量陡增，很多货都售罄了。创作者们因而也忙碌了起来——对他们来说，“忙”不是坏事，是充实，也是回报。
一位四川男人，汶川地震中失去一条腿，在岩羊帮助下装上义肢。他还是名裁缝，于是义务到“岩羊”教手工。更多养蜂人、木匠、鞋匠都是这样，获得帮助后，又以一技之长传递能量和善意。
另一位女孩也在这里安静成长，她很年轻，却只能坐轮椅，整日守在水果摊前。她喜欢画画，“岩羊”不时能替她卖出一张。后来，她遇到一位同样坐轮椅的男人，相爱、结婚，搬去杭州生活。
图 ｜瑞秋帮助多国贫困者的手工艺品登上双11
现在，这群遍布各地、惺惺相惜的草根，有了新的创作契机，以各种方式准备他们人生中的首次双11。
瑞秋的盟友安鹏，现在也格外忙碌。青海已经下雪，有时为了补货，他驱车走在落满积雪的公路上，赶去牧民们的定居点。
那里有五百余名牧民，他们在最寂静的角落，精心展现手艺，再经由物流、手机、App加入到双11狂欢的海洋。
想到这些，安鹏就会无比安心和充满期待。他觉得这一刻，头顶的星光和城市的霓虹都那么璀璨夺目。
- END -
撰文 | 殷陶陶 小雯 紫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