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分裂患者的生活:我美丽的疯子母亲


今年5月,医院来电话说,母亲已瘫痪在床,晕过去好几次,随时会走。

我去接母亲的时候,她被医院安排在重症病人呆的病房,医院医疗条件差,没有护工,母亲下体裸露着,只能旁边的人搭把手伺候屎尿。我感觉我的下体也被裸露在大庭广众下。

“好歹我是个女的,我也知道羞啊!”母亲偷偷对我说。“早就该接出去,太不孝!”一个男病人也厌恶地嘀咕道。

此时,母亲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可以扎针,脸部和针扎的淤青一个颜色,常年张着的嘴巴,如同腐烂的深渊,她已经不像人类。

母亲今年54岁,是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从我出生起,母亲就病了,她具体什么时候犯病没人知道,那时没有精神病的观念,母亲会一直听见各种声音,但是没有人相信,父亲常找村里的阴阳先生给家里做法,却不顶用。1998年,常常犯病的母亲干脆离家出走,开启了她流浪的人生。隔了两年,母亲仿佛从人间蒸发,父亲和继母生活在一起。

母亲没有任何身份,她仅用双脚,走遍甘肃、新疆、宁夏、内蒙古、陕西、山西等大半个中国。我在县城读高中时,母亲正是来去无影踪的时候,她可能随时出现,也可能随时消失。

一个春天,她出现了,从学校把我牵出去。我跟着她一路小跑,最后她带我到一个荒芜人烟的河滩,那里有条河,流着整个县城下水道的肮脏,却长着一些异常清翠的草木。

“妈,那么多地方,你干嘛带我来这么脏的?”

“其他地方都是人,太吵了,我跟你说两句话就走。”

我和母亲坐在河滩边,我瞅着那些异常美丽的花草,远望着缥缈的人间,听着母亲讲神神鬼鬼。在这个干旱的西北小城,除了在坟墓,我从未见过那么茂盛的花草。这个春天的阳光太漂亮了,我第一次以专注的神情,观看细微诡异的世界。

这是母亲给我带来的,我感觉她心里有那么明亮的东西,只是被人间的臭水河隔着,连我,她的女儿也被隔在岸边。母亲说完她的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2011年,母亲又忽然来了,父亲和继母领着母亲来到我的房间。她瘦得只剩一张皮,脸皴黑,只有两只眼睛亮着白光。她急急忙忙和我说:“我现在是神仙,能看到如来佛、耶稣、观音菩萨、毛主席。毛主席叫我打电话,把那些害我的人告到中央。你拿一支笔记下来号码,我叫别人帮我打,没人愿意帮忙。”

母亲眼睛盯着墙壁,把号码说出来,我数了数,是十五位。我拿我的手机拨出去,叫母亲说。手机传出空号的语音。

“那毛主席也骗我着呢……”母亲说完,背起一大包捡的东西就走。我拿起一点吃的喝的,翻出我所有的零钱追出去。母亲走得异常快,我小跑着才追上。

“妈,你就不能等一下吗?”夏天那么干燥,她的嘴唇裂着口子。

“我给你说了,我今天晚上要走到县城!”

“我这有钱,给你买车票。”我把身上仅有的两百多块钱,塞到她手里。

“我不要,你又没挣钱,我怎么能拿你的钱。再说,都是你爸的钱。”推来推去,母亲只要了一百多。她指着不远处的一片树荫对我说:“要不在这里坐一下,我想睡一觉,乏了。”

我们在一块大岩石上坐下来,母亲打开她的包袱,里面都是她捡的衣服和碎布,衣服是湿的。“昨天洗了没晒干,趁这个时候晒一晒。”

我们把衣服搭在岩石和树枝上,母亲拿出干的衣服垫着,瞬间睡着了。正是中午,乡村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刻,树荫里连风都没有,我守着婴儿般脆弱的母亲。她小小地蜷缩着,那么瘦那么黑。对于她的苦难,我一点解救的办法都没有,只能守她一会儿,给她翻翻晾着的衣服。

醒来后,她包起衣物就要走。我一把抱住她,感觉到她一顿,不说话了。很快,她安慰似的,拍一下我的背说:“不要哭!”然后她背着包袱,飞也似的,消失在白杨树夹道的转弯处,不见了。

和母亲的联系,就这样断断续续。2013年3月,我正在准备大学毕业论文,忽然警察告诉我母亲车祸的消息。这些年,我一直努力读书,想等自己有能力了带母亲治病,没想到她等不及了。

母亲在银川的高速路上被车撞了,负主要责任。几万的医药费,让身无分文的我开始到处借钱,结果亲戚都变成仇人,只有几个我大学认识的朋友和老师帮了忙。我也祈求老师们让我提前答辩,迅速结束了大学生活。

我跑了好多趟路给母亲补办身份证,当一切处理完,我们回到老家,我和父亲的关系也恶化了,他认为我不应该插手,就让政府去解决。但母亲腿骨折那么重,我不能扔下她不管,于是在县城偏僻的地方租了间房子照顾她。

在母亲养伤期间,我问她一些小时候的事,以找到她的病因。母亲一直罗列着她少有的愉快场景,忽然有一天,她悄悄和我说,她在7岁的时候被继父侵犯了。一直到现在,她小便失禁。母亲说:“这是我唯一的秘密。”

图 | 母亲骨折时住的地方

等在北京找到图书编辑的工作,我将母亲从老家的医院接到北京。工作地点在北二环,工资3000元出头。我选择住在北五环外回南路一家自建的公寓里,房租每月600元。

虽然交通不便,每天路上通勤要花去三个多小时,但这地方人少,我可以整租十几平米的单间。每天上班前,我把房子锁了,把母亲和她的世界全关进小屋里。母亲不喜欢见人,也从没嚷着要出门,她好长时间都不知道我把门锁着。

母亲记忆力好,为说服她好好吃药,我用尽所有谎言,后面说话还要注意圆谎,为此我写日记记录。很多时候,母亲在仰头大骂,我心烦意乱地做饭、打扫、看书,尽量避免说话,我太害怕成为她的仇人。

慢慢的,母亲不好好吃药,生命的鲜活回到她身上,她不再反应缓慢,越来越密集的咒骂在空气中震荡,我像一面被不停敲打的鼓。母亲幻听中的世界,越来越真实地发生在周围。

“你听,那个嫖客骂我是骗子,旁边的婊子在帮他。她笑得开心死了。楼下的人听了这个男人的话,信了,也一同骂我是骗子。没人相信我了。”

“我相信你,也许人家不是在骂你。这里没有人见过你,他们根本不知道这里住着你……”我试图小心翼翼引导她。

“你不帮我骂!就知道大声跟我喊,骂你妈……”

我的世界轰然倒塌,什么也不敢说。母亲骂累了,睡去了。醒来后,她或许忙着应付骂她的人,我感觉我们的敌意淡化了。

“妈,你看阳光多好,出去转转吧!”我对已经有些臃肿的母亲说,她发胖得太快了。给母亲戴好帽子,穿好冬衣,我领着她像准备打仗一样出发了。这是母亲来北京第一次出门。

我们走进还未建成的公园,还带着野性的树木,将太阳光像波浪一样迷离地呈现,让人一下子得到快意。

我也看到了母亲的快意,她慢慢地走着,也许正在回忆曾经行走的酣畅。她说过,骨折后,腿不再像以前那么有力量。北京的楼太密了,这也使她害怕。

我和母亲在一条长椅上坐下来。几乎看不到人影,世界显得安静、宽大。我们坐在风里,慢慢感觉到自身的消失,乌鸦、麻雀们的声音异常宏大。

许多租客投诉了,房东终于不愿意收留我们。

我开始一日一日地找房子,北京那么大,哪里能找到没有人的地方?终于,我在广告栏上看到一辆房车出租,我很快去看了房。它在北五环外一个破败的园子里,园子深处藏着一栋栋独立的房子,一个月房租一千。房子前还有院子,可以种花种菜。

这里基本上是偶尔度假的人,才会住一段时间,我感觉它是为我定制的。没有人的地方,才是属于我们的。

通勤的路更长了,每晚我从繁华的北京二环一直北上,在路灯和车灯的转弯处,一下子进入猝不及防的黑暗、一条由葡萄架搭满的通道。

图 | 葡萄架长廊

穿过葡萄架,我来到母亲睡着的窗口,轻轻地呼唤“妈,妈”,然后便听见“咚咚”的声音,像熊一样的脚步声,由卧室来到门口。母亲不开灯,她的两只眼睛就是灯。

我走进屋,打开灯,天气一天天暖和,母亲只穿着内裤,赤裸着身体。我拥抱她,吻她年老而幼稚的额头。她笑着,迫不及待与我对话:“我一个人心急,你来了就好。听到你的声音,我就高兴。”

她从厨房端来凉拌苦苦菜,是她白天从园子里摘的。她还在门前种上了几棵黄瓜,黄瓜很快爬上了小露台的木栏杆。

“今天老家的那个婊子不停骂我,我真想去杀她……我附体的毛鬼神今天说,你要结婚的对象在南方……”母亲照例无边无际地说着。

周末的时候,我们钻进树林里,母亲摘野菜,我躺着看书。我总是对着蓝天祈祷,母亲的病不要再恶化下去,我愿意永远陪着母亲走下去,愿意一生不婚不育,把她当做我的孩子。

图 | 租的房车

可母亲的药断断续续吃完了,病情不可遏制地恶化。我带母亲到回龙观医院看医生。医生随意检查了下,就开了药。我了解到在这住院的话,押金五万,每月得交八千。

刚取的药一吃,母亲的腿就抽筋,她马上翻脸,医院也不去了。我自己跑到医院,医生也不给换药,必须要母亲本人去。

母亲的幻听以迅雷之势加剧,我的话她听不见了,跟她吵架的人实在太多。一次,我还发现母亲睡在地上,她说:“来的神仙太多,床上睡不下了。”

有一天我回到家里,母亲正在门口对着天空磕头,她一看到我就喊:“赶快磕头,神仙发怒了,要杀了你。你买的《圣经》我也烧了,神仙现在不让我信基督,快磕头,跪两个小时。我已经磕了两百个头了。”

我被“烧了”这两个字惊到了,她要是放火把房子点燃了怎么办。见我愣着,母亲一把抓了我过去,叫我跪下。我怒了:“狗日的神仙,有种你把我现在就打死。”

母亲比我更愤怒,雨点般的拳头砸在我身上,抓着我的长发往地上撞。一瞬间,我所有的委屈、黑暗,都爆发了。我推倒母亲,掐住她的脖子,吼道:“不要活了,都不要活了,掐死你,我去自杀。”

我一直掐到母亲翻着白眼,流出眼泪,反抗的力气弱下去,忽然松了手。我久久地哭着,把到北京一年来的痛苦全都往外倒,像遇到车祸一样尖叫。

辞职后,我带母亲回到老家,把她哄进了医院。县城没有精神病院,母亲住进的医院是福利院性质的,住院费可以报销,家属只出生活费。

我已经没有任何力气了,便去了远在西藏阿里的男朋友那里,半年里谁也不见。

2016年,我到拉萨工作生活。有位朋友告诉我,他的父亲也是精神病患者,曾经也跟我一样跑了各种医院,没能治愈疾病,后来遇到一种营养学疗法,他父亲吃了两年多药,出现奇迹,现在可以正常生活。

这时我本对母亲的病不抱任何希望,忽然的光亮,让我又做了一次大胆的决定,把母亲接到拉萨来。结了母亲的住院费,取了上万块的保健药,我再一次身无分文,带着母亲坐上去往拉萨的火车。

“我已经来过西藏,好像是2008年吧,被一个男人带到他家里做女人,我不喜欢那个地方的风景,就走了。我没有身份证,班车不要我,火车也不要我,我只能步行走出西藏,走出青海,又去了我熟悉的银川……”母亲有点骄傲地说。

刚从医院出来,她还处于治疗后的呆滞状态,还没有更多的幻听幻觉占用她。

图 | 母亲在拉萨

根据营养医生的安排,我每天准时给母亲喂药,并撒谎:“妈,这是我给你买的营养药片,帮助你恢复精神病药后遗症的。”她对利培酮、奥氮平、氯氮平等白色小药片很熟悉,看到我给她花花绿绿的好看药片,没有反抗地吃了。

大概一周左右,药物反应出现,都是医生所提前告知的状况,腹泻呕吐、头疼昏睡。母亲很快不吃不喝,说我在谋杀她。

我工作的地方距家有8公里,午休的两小时,我也要跑回去照顾母亲,晚上也不得安眠,很快我撑不住了。

看着迟迟不见好的母亲,我把她送到西藏军区总医院,这是西藏唯一有精神科门诊的医院。西藏不相信精神病,这是一个充满了信仰的地方,但是信仰拯救不了母亲。

我拉着骂人的母亲,来到精神科女医生面前,女医生笑眯眯且同情地听了我的叙述,说:“可能这是高原反应,我建议你去先检查排除一下。再说我们这里几乎没人看精神病,也没有住院部,我也只能给你开点药。”

在拍了肺部和脑部CT后等待的几个小时里,怕影响别人,我带着母亲到医院一个长满荒草的大坑里,她一会坐着,一会躺着,不停地对着天空咒骂,引来无数惊奇的目光,我局促地待在她身边。

医生反复看了片子,说:“什么事都没有,但我总不能不开药吧,那开几片健胃的药调节调节。”

为了说服母亲吃药,我开始和母亲同时服用。晚上工作完回来,我在小区门口就能听见母亲狮子般的怒吼,她想睡就睡,睡醒了就骂人,嗓子哑了,幻听却一日强似一日。她开始跟越来越多的神仙鬼怪吵架,跟所有的动物说话,唯独听不进去我的话。

吃饭前,一定要给她的众多神仙献上饭,如果不小心忘了,结局都是我跪着给她的神仙磕头赔罪。

总是在夜里,她忽然推门而入,叫我不要去上班,她听见周围有人要杀我。

总是在夜里,她忽然叫我给中央领导,给她的情人、仇人写信。

到2017年3月,我害怕自己变成母亲的样子,将母亲再次送回老家的医院,去北京给自己做了检查:中度抑郁症、中度强迫症。

吃药吃到月经不来,我立马丢掉所有的药,也决定让母亲在医院过完余生,我要调整好自己。

今年再次接到医生电话时,母亲已经在医院待了三年多。

每次去看她,我都很害怕,她必定要我接她出去,说有人要杀她,我只能找各种理由拒绝,带着被撕开的旧伤回家。母亲在只能看见水泥和灰色天空的每一天,都想着出院,现在终于要实现了。

救护车开了一百多公里路,颠簸着又痛苦又兴奋的母亲。经过父亲和继母的同意,我将母亲接到荒败已久的老家。家里的房子还是母亲在的时候盖的,二十多年了,现在它长满了青苔,长满了伤口。

我将母亲放在朝南的房子里,那里可以看见对面的青山,墙头的草,院中的梨树。母亲躺在我给她买的护理床上,看着玻璃外面说:“这里可以看风景,真好!”

图 | 老家院里的梨树

母亲要吃什么,我给她做什么,但是她能吃的东西太少了,我只能给她煮得很烂,剁碎,用勺子小口地喂。她所有的力气只够她转动脖子。

我曾经想,母亲跑不动的时候,才是我最轻松的时候。现在我确实轻松多了,但母亲却痛不欲生。她大小便失禁,因为小便疼,她不敢喝多水。我给她擦屁股的时候,她更是疼。母亲总是说,她晚上难受得睡不着。

但我相信,只要好好照顾母亲,她会一天比一天好的。我快速地拔掉院子的荒草,种上各种蔬菜,就像小时候母亲种菜给我一样。

母亲并没有等我,在出院的第24天,她吃早饭的时候对我说:“今天是我的日子,你不要怕,该吃的吃了,该喝的喝了,我该走了。不要把我送到医院。”黄昏时,她忽然没有力气说话。我在慌乱中叫来村医,村医给母亲量了血压,说:“准备后事吧,熬不过今晚。”

我在该不该送医院中煎熬,终于等来了父亲。父亲只是默默地开始准备人死前的仪式,我们这里,人死在医院是不吉利的。最终我选择让母亲解脱。她受了那么多年的罪,我不想再延长几天。

这次,她可以做回快活逍遥的神仙,不用在常年的流浪中,捡垃圾卖钱,不用在风雪地里的洞里过夜,被光棍的男人带回家。

她出院后没有好好睡过一晚,那让她现在好好睡吧。

作者 | 白 朵

爱草木,爱写诗,爱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