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流水线女工到谷歌程序员,孙玲的成功可以复制吗?

从流水线女工到谷歌程序员,孙玲的故事被简化为女工逆袭的鸡汤叙事。但在孙玲真实的境遇里,有惊险,有层层跃升中不断被选中的偶然,还有她愣头青般的执着和勉强。只是勉强之后,还是要面对阶层打下的烙印。她与命运缠斗许久,仍在故事的中途。

失业

新泽西像曼哈顿岛的编外腹地。它与纽约一河之隔,居住成本却低廉许多,许多在纽约工作的人选择在此生活。

中国女孩孙玲就租住在此。还在谷歌上班的时候,每个工作日,搭乘20分钟地铁,孙玲就能从新泽西一间公寓的主卧室,抵达位于纽约曼哈顿切尔西区第八大道上的谷歌办公大楼里上班。

2018年,孙玲被美国Epam Systems公司录取,派往谷歌公司工作。随后她的故事在中国互联网上流传开来,她用10年时间,从深圳流水线厂妹做到纽约高薪程序员。完成命运大逆转的女孩,成了孙玲在互联网上的标签。

但这个8月,孙玲已经失业快半年。疫情期间,父亲病危回国探亲,孙玲因逾期到岗丢掉工作。后来,她辗转得知可经由柬埔寨入境,但签证仅有两个多月有效期,孙玲担心入境美国海关会被卡。2020年5月,她在网上发帖求助,希望能得到一份工作的录取证明:“无论这个工作有薪水也好、没薪水也好,实习也好,这是当时一个紧急的问题。”

网友给了她两份仅能用于入境的工作邀约证明,她最终顺利入境。2020年7月份,“真实故事计划”联系上孙玲时,她已回到位于美国新泽西州的租住处。回到美国后,她除了周日下午和朋友玩飞盘,大部分时间都窝在家里投递简历、准备面试。

她每天喝一大罐黑咖啡,不兑牛奶,可以撑到凌晨一两点才觉困倦。这样一来,就有更多时间准备面试。聊起近期参加过的几场面试。百分制的话,她对自己面试表现的评价只有四五十分。“有时候四十分都不到。”孙玲说。新泽西是孙玲在美国工作后第三个租住的地方。起先她人生地不熟,租住在纽约市中心,花一千四百块美元只能住在客厅。后来她发现纽约通勤便利,先搬去了布鲁克林,后来搬到了新泽西。在这里,她终于能住进一间属于自己的大卧室。


图 | 孙玲的住地,在与纽约一河之隔的新泽西

丢掉工作之前,她早出晚归,几乎碰不到室友。最近蜗居在家找工作,才有机会跟室友们聊聊。她的室友中,有父母是四川人但从小在美国长大的女孩,另外有一个墨西哥人、一个印度人,和一个她不知道国籍的黑人。在这个外来务工者合租的居所中,利用率最低的是厨房。只有孙玲和另一个在家工作的室友习惯开火做饭。

孙玲是湖南娄底人,嗜辣。先前她在合租房里做湖南菜,呛得室友直咳嗽。为了不给别人造成困扰,她开始熬辣椒酱,每次做面条的时候放一点。最近,她发现了一种产自墨西哥的黄色辣椒,一根辣椒就能辣得她直吸冷气。她买了些,用家乡技法把这种洋辣椒熬成一罐辣椒酱。

湖南娄底是孙玲的起点。少年时因家穷,她两度面临辍学;侥幸高中毕业后,在深圳龙华郊区的工厂里成为一名女工;此后,她的生命线一路上扬,从郊区工厂跃升到福田CBD,再跳到美国,最终进入纽约曼哈顿中心区。

但此时此刻,她被卡住了。


流水线

当流水线的嗡嗡声在脑海里消失,意味着你真正沉入了车间的世界。

孙玲的职业生涯从这里开始。2009年,孙玲高中毕业后,进入深圳龙华区郊外的一家手机电池工厂,成了一名女工。每天,她坐在流水线旁用仪器检测电池正负极。

那一年,孙玲19岁,高考落榜后,和好友一起到深圳投奔表哥。从湖南娄底出发,经过14个小时的绿皮火车到深圳西站,在大巴上又昏昏沉沉地颠两小时,孙玲在龙华区一片工厂中下了车。

这是19岁的孙玲所能抵达的世界最远边界。积尘的水泥路面旁楼房低矮,机器运作的嗡嗡声隐隐脉动。10年后说起这趟路途,孙玲才意识到,当时她绕过了特区真正繁华的一面,落在了城市边缘。

想在工厂里找到工作并不难。表哥跟办入职的工友打了招呼,生产组长和人事部的人过来聊了两句,就把两个女孩安置到了流水线旁。

这份工作考验的并不是知识和经验,工厂管理者把生产流程的动作拆分,每个步骤被精简成最易上手的操作。某种程度上,永不止息的流水线才是工厂的主角,工人则是被磨损的零件。

不到一个上午,孙玲就学会了用工厂派发的工具检测电池。轻握两个检测针,对准电池两极,仪器亮起绿灯代表正常,放到一个塑料筐里,送往下一道工序,红灯代表不良品,放到另一个塑料筐里。每个电池停留在手中不会超过10秒。一天结束,把两个筐里的电池数报给组长,数字会在月底换算为发给工人的报酬。

看似简单的工序,其实十分危险。要掌握时机,快而轻地对准电池的正负极。孙玲非常小心。假如检测针划到电极,很可能擦出一个微弱的火花,“呲”一下,跟打火机没打着火一样。一旦如此,就得赶紧把电池丢掉。有好几次,她看见被移开的电池自发膨胀,最后在车间某个工作台旁来了一场微型爆炸。

10年过去,当年孙玲工作过的工厂已经停摆,孙玲对质检车间的印象也日渐模糊。印象最深的是,每个人都是一个天空颜色的小个子,浅蓝色的,嵌着一点白色。浅蓝色是防静电服,款式像医生袍,实际上由一次性经典不织布裁成。白色是防静电帽,它的存在只是为了把头发收拢,所以款式简单也无碍观瞻。工厂的世界小小的。流水线上,每块电池经过的工序都一样,正如工人们穿着一样的工服,每个人都面容模糊。

工厂给车间修了很大的窗户,不管分到哪个角落,都能看到阳光晃洒车间。但车间外,鸟叫、虫鸣、车辆轰鸣,孙玲和工友都听不到,镶嵌在大窗户上的玻璃很厚很厚。

比起身体上的劳累,对抗冗长的无聊更为熬人。每天上工前,工厂要求工人们把手机统一存放在车间外的储物柜中。在流水线旁坐一天,工人们只能靠聊天打发时间。女孩们聊工资,聊下班去哪里玩,也聊家里安排的亲事,未来想嫁的对象。

孙玲意识到,待在工厂,一辈子都要与这种冗长的无聊对抗,她决定到工厂外的世界闯一闯。离开工厂那天,她在日记里写:“这地方太狭窄了,不能够容纳我的心。”



搜索

不是在电脑上,也不是在手机上——很可能是街头海报或者报纸,孙玲回忆,她通过某种纸质媒介看到了编程培训班的招生广告。

她去了网吧。因为没学过打字,她只会用一个指节敲击键盘,输入从广告上看到的培训机构网址。网站边角挂着聊天框,像聊QQ一样,培训机构的客服告诉她培训机构在福田区华强北,一并告知了学费和学习内容。尽管身上只有一个学期的学费,她还是决定到华强北去看看。

启程去报班的那个周日,观澜火车站附近的枢纽公交车站,一个陌生男人凑到了正在等车的孙玲身边。

“你想不想换工作?”男人说。

“想啊,有没有类似文员,周末双休的工作?”在当时,这是孙玲对工作最好的想象。

她毫无设防地和他走进一间简陋的办公室里,以中介费的名目,她把用于报班的4000元学费交给了这个男人。

这是孙玲觉醒的开端,“在工厂里,我真没关注太多,当时也没有智能机,电视也很少看。我才意识到我生活在一个很无知渺小的世界里。”她很少上网,没有机会看新闻,否则她能知道这是很容易识破的骗局。

她在日记里写:“我所认知的世界在社会上站不住脚,不是因为我的世界太小,是我站在世界的墙外。”

2010年5月,孙玲重新攒够了学费,再次搭乘公交车前往福田区。这次,她顺利抵达了位于华强北的那个培训机构。付完学费后,孙玲的积蓄所剩无几。她周一到周四去培训机构上课,晚上就到肯德基做服务员。周五到周日不用上课,就在肯德基多上一个钟头的班。

告别那些统一制式的防静电服,她穿着从夜市地摊买来的T恤衫,背着学习资料在华强北逡逡人流中穿梭数月。

编程班里,有许多跟孙玲出身、经历相似的同学。他们大都是高中或中专毕业,想学一门技能改善生活。很多人是第一次接触电脑,学习编程的时候,和孙玲一样,很多人花了近一半的时间练习打字。

只是,在这个背负着底层年轻人改变命运期待的培训班里,中途离席的情况不断发生。有的女孩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不得不中断学业、回家结婚,而孙玲在第一学期即将结束时,发现积蓄不够支付下学期学费,只能离开培训班,重新找工作。培训班一名姓马的女老师得知孙玲的状况后,送给她一件白衬衫,供她面试时穿着。


图 | 孙孙旧照

后来孙玲发现另一家培训机构提供学费分期,父亲帮她垫付了首期学费。2011年,孙玲读完3期编程课,在深圳一家技术公司找到工作,正式成为一IT从业者。在这个培训机构,仍有人在不断退出。刚开学时,班上大概有30名同学,到结业时,只剩8个人参与培训机构安排的校招,最终找到工作的只剩6人。

孙玲把参加电脑培训班的经历,视作人生顺遂的起点。但带来决定性改变的并非编程技术,而是搜索。借助搜索引擎,她发现世界在她面前敞开:“通过增强学习能力和搜索能力,慢慢地有了自学的能力。” 不是掌握某个知识点,而是得到了持续学习的工具,打开了真正走到世界之中的通道。

通过互联网,孙玲报考并完成了西安交通大学计算机专业远程教育课程,拿到了大专文凭。之后她花一年多时间,完成了深圳大学的专升本课程。2017年,孙玲申请了一所美国学校计算机科学的硕士项目,九个月学习期结束后,还有一年在美国实习的机会。2018年实习期结束,孙玲决定留在美国找工作。经过两个月的面试,她被Epam Systems公司录取,派往谷歌公司工作。


务实

孙玲出生在湖南娄底一个贫穷的农村家庭,父亲是个木匠,母亲读到初中,会踩缝纫机,但在农村也找不到好活计。

孙玲有一个哥哥,两人在同个班级上课。农活繁重,父母并不觉得教育是重要的。读完小学后,因哥哥不愿再上学,家人让孙玲也跟着停了学,去跟舅舅去学理发。第一次给客人剃头,孙玲就把客人的发型剃坏了。实在提不起兴趣学理发,她央求父母让自己想回学校念书。在母亲的帮助下,她回学校继续读初中,考上了县城排名第三的高中。

但她并未顺利升学,父亲认为她读完初中就可以了,读那么多书没用。加上在家帮忙务农,孙玲错过了入学日期。是在家中亲戚说服下,父亲才同意让孙玲继续读书。可错过了开学,孙玲只能进入县城一所民办高中,那所高中主要招收高考复读生,应届生几无几率考上大学。2009年高考,孙玲是应届生中的第一名,但仍然没有上本科线。

多年来,孙玲一次次地面临停学。但提及往事,孙玲的语气中并没有怨气。她只是做自己能做的,一次次争取复学。当她因为疫情而失业时,有人在互联网上问孙玲的心境,孙玲回答说,原本期待公司会帮忙,但既然没有,她早就学会“接受不能改变的,改变可以改变的。”

2020年春节,她在娄底家乡度过。她喜欢跟老家的小朋友玩,村里很少有家庭拥有电脑,她找来古诗,让小朋友用她带回去的电脑练习打字和拼音。在新闻上看到钟南山说竞技体育可以提高免疫力,她想起应该把自己喜欢的飞盘带回去,“如果可以,我真想培养他们玩飞盘。”

顺利回到新泽西的租住处7天后,孙玲给哥哥发了条微信,告诉他自己顺利抵达美国。其实家里人都反对她返美,哥哥认为国外十分危险,亲人们则担心她年纪大了还是单身。

在家时,妈妈给她挑了相亲对象,对方在城里开着打印店,父母双全,本科学历。孙玲拒绝了母亲的安排,但她并不像许多在北上广受过精英教育的年轻人那样,认为相亲是个落后的习俗。“其实我不排斥被相亲,”孙玲说,“前一段时间,我处在很不稳定的状况下。在那样一个背景下,我是没有心思去了解对方的。关键是我自己都还没整明白,所以暂时不会考虑。”

她是个极度务实的人。7月份,孙玲在网上回应网友提问,有人问她的价值观是什么,认不认同普世价值。她把这个问题展示在自己的公号上,解释自己不太清楚有哪些普世价值观:“我是无论在哪,对这些都不太关心,不太关心大环境是什么,我只要能活下去都可以,如果能活好就更好了。”

撕裂

孙玲的故事经过传播,许多人知道了她的样貌。典型的中国姑娘,颧骨很高。她的牙齿很白,肤色黝黑,小时候,那是帮大人务农晒成的,现在则是常年在户外玩飞盘和跑步的结果。

有关孙玲的鸡汤叙事经过多次转述,几近失真。“孙玲”好像变成了一个成功学符号,孙玲说,“好像你什么都可以,你只要去做,什么都可以成功似的。”但这不是真的她,“我知道自己的水平、能做多少。”

有人鼓励她“你肯定可以的”“你一定可以的”“你一定可以拿到一份好工作”,“你一定可以”,她倍感压力:“大家对我的期望太高了,我对自己的期望应该是真实的。”

真实生活中,孙玲不得不面对不尽如人意的工作面试。第一次联系上孙玲那天,她刚收到亚马逊公司的面试邀请,显得忧心忡忡。在此之前,她面试失败了几次。

朋友们会把网上报道她的文章转发给她。孙玲点进去,直奔评论区。遗憾的是,她所看到的大都是质疑她的评论。有人指责她夸大自身能力、美化经历:“她就是一个谷歌外包的程序员而已,在纽约这种待遇其实很低。”

她曾经在公号文章里写过万一在美国找不到工作,还是可以回到中国。这激怒了一些人,指责她把中国当做备胎。在一个没有人知道的早上,她看着这些评论委屈地哭了:“现实中面试也面不过,还要遭到这些人的攻击。”

我们最后一次长聊发生在8月初,孙玲又被工作拒绝了几次。她决定不再维持一切都在她掌控中的假象,而是向我坦承,自己实际上很抵触媒体采访,接到采访邀约有时会在心里大喊:“你们不要再找我了!”同时又害怕拒绝媒体而遭遇另一种指责,说她“成功了就傲慢自满”。

像每个普通人一样,她在面对她生活中真实的困难。

因为工作后才自学英语,孙玲的英语口语始终不够自如。为了回答“工作中犯过最大的错误”和“跟同事出现矛盾时你怎么处理”这两个问题,她准备了一个故事模板,讲2016年在国内当程序员时,她和同事编程风格不同,起先闹了矛盾,最后诚恳求和化解了危机。孙玲标注说,这个故事也适合回答一些要求讲述失败经历的面试题。

她先用中文列出框架和关键情节,然后把故事从中文翻译成英语小短文,反复练习讲述。

生活在缓慢地推进中。8月初,在谷歌工作时的组长通过同事得知她的情况,答应帮她留意谷歌公司的工作机会。她设定截止日期,决定如果8月21日还没找到工作,就开始想别的办法生存。8月27日,孙玲在美国传来消息,她拿到了一个确定的工作机会,但她还没有放弃寻找更好的工作机会,仍在准备几个大公司的面试。


图 | 孙玲近照

每个周日,孙玲离开房间,到户外玩两个小时飞盘。这是一项她从2014年就爱上的运动,终极精神是,只要盘子不落地,就要奋不顾身地接住。

8月的新泽西开始入秋,草坪上,一只飞盘被抛出、传递,划开阴凉的空气,孙玲跃向飞盘,她身形小巧灵活,擅长急速变向跑动,这让她总能接住从包围圈里破局而出的飞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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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温丽虹

编辑 | 左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