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兰察布尘土飞扬:一个00后女孩的次要人生

父亲大骂着用火钳砸爆屋顶肮脏的灯泡,母亲半个屁股黏在炕沿快活地疯笑,晓角的哭号被刹车般的岔气打断,开始地动山摇地咳嗽。

“砰——”世界暗了。

“这个凑合人家,趁早拆散了吧!”这句话缠着晓角的童年,将耳朵磨出茧。

在内蒙古乌兰察布南部的山区,狂风搜刮着田地,贫穷吞噬着村庄,懒惰催生着戾气。这里古有“风都”之称,蒙古语义是红山崖口,海拔一千五百米,是内蒙古少有的高寒地区,冬季温度能达到零下二十度,朔风往骨头缝里钻。这里野蛮荒凉,没有草原也没有马,却伫立着晓角的家。

阴云常年笼罩着院子。三间黄土房歪七扭八地站着。夏天,雨滴沿着旧电线跑,冬天,寒冷将墙壁冻出伤口,屋子冷得像冰窖。

空荡的院子散落着几块碎玻璃,那是父母打架过后的副产品。房间里堆满脏衣服、父亲的痛骂和母亲五颜六色的药,一声咳嗽,惊起大片暗黄色尘土。

晓角的母亲常年面朝墙壁,一笑就停不下来,笑到流眼泪,笑到要呕吐。她从二十岁第一次抑郁发疯,一直笑到现在,只有晓角脱离视线,才会中止无法抑制的快乐,说胡话、绝食、出走,直到晓角回来。

晓角的父亲枯瘦又黑,脾气暴躁。他经历过动荡的年代,作为家中的幼子,喝酒打架,没少做叛逆出格的事。他买过一个四川女人,后来女人跑了,这才与晓角的疯母亲成婚。他不再喝酒,看见酒犯恶心,但有烟瘾,一天抽一盒最差的“大青山”,买不起就抽烟丝。

在晓角看来,有时候他是体贴的父亲,给女儿捎县城色彩艳俗的糖;有时候,他是孝顺的儿子,吃下大把止疼片,伏在地上哭号他的母亲;还有时候,他是痛苦的自己,在早春烧玉米根的烟里,向妻女挥起镢头:“我要杀了你!”

与妻子吵架,是他一生中为数不多潇洒的时刻。妻子不疯时,不是他的对手,只能绞着双手,抽动眼睛发愣。

她的眼睛天生斜视,扭曲的面容狰狞可怖。屋顶飞鸟一样压下,露出长满妊娠纹的塑料布,墙上的土块受了惊吓,掉进锅里。父母的叫喊与晓角的嚎哭此起彼伏。

2009年,晓角6岁,不蹬小板凳挣扎几下就可以上炕了。一天傍晚,外公骑着自行车从十里山路外的村庄赶来,向晓角念出诱人的咒语:“想不想去上学?”

外公是个小老头,个儿不高,很瘦,说话爱拽文,也经常骂人。他年轻时学过俄文,当过民办老师,撒手不教,种了大半辈子的地。

彼时,七十四岁的外公身体还算硬朗。暮色四合,他歇下地里的活儿,赶着牛车来到晓角寒伧的家,将大花牛拴在门口,大步流星地进门。局促的晓角倚靠着柜子发呆。

母亲一反常态地安静,紧盯着被外公带走的晓角。

前一天,父母刚打了一架,砸碎很多东西,父亲说不要母亲,也不要晓角了。第二天傍晚,晓角被外公用嘎吱作响的牛车拉到镇上。那里只有一所小学,几个学生,一个老师。

晓角待了三天,在堆满杂物的小院儿又玩又闹。三天后,外公又来了,他的背驼得厉害,像生锈的镰刀,千沟万壑的脸泛出枯黄。

回程路上,晓角不停讲着学校里奇特的事:滚热的饭、规律的作息、烂漫的笑声,温馨的环境。外公兴致不高,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山路中有道险坡,坡上只有一条小道,旁边就是山崖。

上坡时起了大风,黄沙漫天,晓角拼命闭上眼睛,紧抓外公的衣角。她不想死,也不想回到争吵不断、畸形古怪的家。不知过了多久,许是心里第五遍哼唱老师教的歌谣时,外公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到了。”

晓角睁开眼睛,一片昏黄中,撞见母亲死白的面容。整整三天,母亲不吃,不喝,不眠。母亲离不了她。

晓角被吓得退了一步,下意识想逃,但还是一步步走进家门,走入母亲痴疯的爱与窒息的怀抱。

上学的计划泡汤。晓角难受起来。黄褐色的尘土钻入口鼻,淹没院子,倾覆整个乌兰察布。晓角无路可逃,仿佛是上天赠予的命运。

图 | 村庄的夕阳

面对疯魔的女儿和渴望读书的晓角,外公又想出办法了。他找到课本,一本语文,一本数学,都是一年级的,陈旧单薄,字迹很浓,插图小人被裁掉不少。正值农闲,外公逐字教晓角认拼音,抄在本上,让她照着写。

晓角每天写几大页,新奇又茫然,继而厌烦,想逃,被外公从田里抓回,重写。旧日历背面,外公列出了一堆算式,握住晓角的手,教她算。纸薄得惊人,笔摩擦着,像在冰面上打滑。

慢慢地,晓角习惯在家里上学。父亲向亲戚要来各种旧书、漫画甚至广告。母亲年轻时上过中学,不发病时就贴在晓角身边,教她算数、识字。

四处拾来的废纸越积越厚,晓角识的字也越来越多。2011年,外公送给晓角一本《唐诗三百首》,盗版书籍错误成灾,有些连作者名字都对不上。外公说,一天一首,都背下来,就会变得聪明极了。于是,晓角开始背,一天一首,背下来在本上默写,等外公随时来考。

8岁的晓角人生中第一次接近诗歌,接触文学。诗像镰刀一样将她收割,比如“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比如“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她读懂些许,困惑反而比以往更多了。

还没来得及考察晓角背诵,外公和外婆就从农村搬到县城,住进楼房背后湿冷的平房了。他们衰老得无法从沟地的井里挑水。一辆车代替花牛,送两个老人到县城的大舅家——那里有个压水井。

那年冬日数九天的夜晚,晓角缩在被窝竖起耳朵,听父亲与母亲商议去县城:“明个早点,三个人一打去趟城里。”

黑暗中,北风冲撞着窗户。晓角的心突突直跳,闭眼想象城市的模样。她在电视里见过城市,那里高楼林立,绿树成荫,人们规整、健康,像阳光砌出来的。

第二天清早,一家人坐上嘎吱作响的旧出租车。车里没有暖气,玻璃结着霜。车子开动后,窗外枯瘦的树木飞跑着远去。

晓角忍受着颠簸,感到一阵恶心,她从没坐过那么快的东西,到小城二十里路,因晕车难受得几乎呕吐。

县城与她想象中的大相径庭,街道破旧,堆满小摊。但晓角依旧瞪大眼睛,艰难地在破布样的人流中穿行,每一声吆喝、鸣笛都那么新鲜。这是她第一次离开村庄,来到另一个世界。

父亲给晓角买了一点糖果,她小心捧着,跟在他身后。喧闹中,晓角畏首畏尾,怯懦得脸红发胀。父亲猛推了她一下,糖掉到地上。

在外公外婆居住的巷子,晓角认识了一帮小孩。他们热闹、客套、油滑,上学时因课业不佳,被平房学校里的老师训得很惨。其中年龄最大的女孩梳着整齐的马尾,个子不高,却居高临下。

她定了个游戏规则,找借口打晓角,逼问晓角为何不上学,然后装模作样出谋划策。晓角讨厌被打,却喜欢和他们玩。她发疯般想去城里上学。

识字以前,晓角拥有易于满足的快乐。在点火烧农田的春天,她喜欢把塑料薄膜挂在玉米秆上,看着它们在风中猎猎飞舞。现在她回到村里,这种快乐消失了。

图| 院子和晓角的狗

像晓角这般年纪的孩子,大多去城里上学了。她没有什么同龄的朋友,幻想中有几个孩子陪她玩,还有老师。这些人物都有具体的名字,住的地方和性格。其中有个男孩叫小杰,性格软弱但阳光善良,喜欢帮助人,和她住在同一村里。

新年时大伯到来,是晓角唯一的慰藉。大伯的个头矮小,走路时拖着一条小儿麻痹的瘸腿。他上过学,中途肄业去放羊,被羊放了几十年,面色紫红,脏得不成样。

每逢新年,大伯将一个猪头和一点血汗钱交给赤贫的弟弟,任凭疯癫的弟媳夺下他的饭碗,注视弟弟用板斧砸烂玻璃,睡进黑洞洞的隔屋一言不发。

他是个结巴,插不上嘴,只能留下挣了一年的钱,早早拿起鞭杆,回到二十里外的另一个村,回到乌兰察布的荒山,在羊群的陪伴下,开始下一轮回。

大伯一生被困在残疾的身体里,困在放羊鞭子上。晓角被困在畸形的家庭,困在一个叫上学的虚假诺言里。也许因为两人的命运相似,大伯对她格外好。

2012年,大伯给她带来几块软糖,他问:

“角,你,你自学识了几个字了?”

“不少啦。”

“那,那就好,人活着得认得个头上脚下。”

“大爷,你想个办法让我上学去吧,这个家我待不下去了。”

大伯沉默了,盯着晓角攥紧软糖的脏手出神。

赶上正月,大伯穿戴整齐,拿着新挽好的鞭子,向顽劣的弟弟提出要求:

“俺……俺得让这个孩子上,上学去,她得……得离开你们,俺......俺先带她到她大姑家住……住几天,然后就去上学,你们不能毁......毁了她。”拙于言辞的大伯言辞坚定、认真。晓角跳下炕,站在他身边。

结果还是一样,争吵响起来。父亲辱骂声中的粗厉棱角,能割透好几层羊毛。大伯头低得要掉下来。

晓角大哭,拉着大伯的衣服,“你说过要带我去上学的,你说过要带我去上学的!”大伯结巴犯了,脸憋得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

不久大伯患病,肺气肿,身体肿得像皮球。他从十五岁开始放羊,放到六十多岁终于停下。大家商量、对骂、撕扯,最后决定把大伯送进镇上的养老院。

大伯逃出过几回,和几个乞丐赶喜宴、丧宴,农村的鼓匠唢呐震天。在盛夏一个晴朗的午后,养老院院长打来电话,时好时坏的大伯总算死了。晓角戴上帽子,奔到田里告诉父亲。父亲“诶”了一声,步行去镇上了。

大伯在晓角家危房的院子里停了三天,然后被埋在遥远多沙的西山坡上。三天中,父亲哭昏两次,晓角一滴眼泪没掉,棺材临走时,给大伯磕了个头。

后来晓角得知,大伯死时双手紧握。人死时,有极想见的人,手才会紧握。晓角推断,大伯最后还是想再见她一面的。

那年,晓角九岁。上学的念头随着外公离开、大伯去世破灭了。晓角在一片荒芜中继续生活,幻想中鲜活的面容越来越淡,直至消失。他们没有和晓角一起长大。图| 田地

乌兰察布的风很大,刮天,刮地。风养活了许多味道,羊圈以下几米的湿土味,老果树长花苞那一刻的苦味,玉米根一冬后重见天日的呼吸味,河味,雨味,老鼠味,旧衣服味。晓角闻着这些气味生活。屡屡受挫后,她对生活的期望只是活着而已。

2015年,父亲意外接到一通来自乡干部的电话,说附近很多村子实行危房改造,很可能轮到他们村。

得知消息,晓角欢欣雀跃。整个冬天她都在盼着,有意无意地提起新家。干农活时她问父亲,住进新房后怎样通水,怎样安排牲口。父亲兴奋地附合,爸给你攒下钱打个井,羊还圈在原处,到那时候光景就会好的。

母亲冷笑:“净是说梦,人家咋就能给你盖新房,你自己还盖不了哩!”

日子一天天过去,风越刮越猛,屋中院中的尘土飞扬,四处弥散。

父亲边接着干部们说法不一的电话,边向女儿吹嘘自己认识镇上的人物。晓角嘴上肯定父亲,心却一点点变凉。她照例干农活,做家务,按时擦洗裂开的玻璃。终于,父亲不再接到干部的电话了。

无数问询石沉大海。在一个大风呜咽的白天,晓角再也忍无可忍:“我要换大家,我要换大家……”她连哭闹了几天。父亲一言不发地坐在地上抽旱烟,母亲斜楞着浑浊的眼骂道:“小疯子,想疯了,瞎扯什么?”

那年的扶贫行动实行在哪儿,晓角已经记不清楚。如同上学计划般,新房计划落空了。晓角的生活没有任何改变,母亲发疯父亲咆哮,她在地里锄玉米、种土豆。

晓角对新房许下过愿景,只是愿景并非砖头瓦片,而是父母和睦的契机,一家人重新开始的生活。

一个春日午后,父母下地刨玉米根,晓角找出母亲几种连吃了二十余年的药,坐到家门口的台阶上,拧开瓶盖,对着瓶口发愣。乌兰察布的春风凶猛而寒冷,刺眼阳光下,羊吃剩的干玉米杆微微发抖。

她凝视着形状各异的药瓶,坐了整整一个下午,冷风让她打了个寒战。走进屋里,将药瓶按原位置放好,也把自己死去的希望放好。那一年,晓角12岁。

2018年,早春的风再次捎来扶贫改造的消息。

清早,村长踏进晓角的家门,他平时从不造访。记录完晓角家的收入情况、地亩面积后,村长走了,临走前说:“国家要实行十个全覆盖计划,要盖新房,几个村子合并改为移民村,一户先只收五千,像你们家这样少数重点的贫困户,很可能不要钱。”

父亲高兴得叫喊起来:“人家又给你盖新房呀!”

这回,晓角并没有欢呼雀跃,她不愿再盼星星、盼月亮,最后一场空欢喜。

可那年春天的冻土一消,工程真的开始了。河对面的村民把自家门口木栏杆围的菜园率先清理,让出大片空地。挖掘机铲出大坑,堆起高耸的土堆。

没过两天,墙就砌了起来。工人全是外省的,说着听不懂的话。村民觉得砖房新鲜,总去看工人搭建。晓角也每天攥紧母亲旁观。母亲戴起红头巾,俨然一个少女。

到了夏天,四排扶贫房就已要上瓦了。它们整整齐齐,威严肃立。晓角听说,自家的新房是前排的第一间。她趴在窗台看了一眼,里面很宽敞,大梁刮得发黑,墙壁的砖块有细小裂缝。

新年后的腊月,一家人租了一辆铁皮车,开始搬家。整车装满旧柜、破桌、杂物。老房暴露出许多经年的旧物:二十年前的镜子依然完整,母亲刚嫁来时弄丢的梳子落满灰尘,晓角幼时第一个玩具娃娃只剩一个头,大伯生前用的羊毛剪生了锈,和一团结块的猫屎堆在一起。大伯的遗照放在堆东西的房间里,父亲跟晓角说,“去,把你大爷带上,要走了。”

寒意搅动着空气,阳光照进老房,尘土漫天。晓角最后看了一眼搬空的老房,禁不住想这个地方将来会变成怎样,钢牙铁齿的机器会吞噬一切,“施工危险”的警示牌立得很直。

她突然想起小时候,大伯送来苹果,母亲在外放羊,父亲让她拿苹果给母亲送去。晓角不依,说妈欺负大伯,为什么要给她送大伯的苹果。父亲说:“都是苦命人,没什么欺负不欺负的,送去吧。”

晓角抱好遗照,跟在车后,小心翼翼地走过冰面。

图 | 新房

晓角家的日子渐渐好了起来。除了玉米和土豆,家里有四头牛,是国家出一部分钱,自己出一部分钱买的。每年收入能有一万。最直接的感受是——家里能经常吃上肉,先前过年时才能吃上的菜,平时也能吃到了。

唯独,父母没有改变。搬进新房,生活条件改善,都没有止住父亲的咆哮、母亲的疯魔。只是此时的晓角,不再寄希望于他们的和睦,她已经找到新的寄托。

三年前,表姐送过她一个旧翻盖手机。旧手机坏掉后,外公又将二舅送他的手机转送给晓角。村里没有网线,两部手机通过迟钝的信号,连接晓角与外面的世界。

她大量阅读电子书,透过米黄屏幕上纤细的字,与萧红、莫言、余华、王小波、鲁迅、贾平凹在新房中对谈,又被海子、刘年、余秀华、洛夫的诗打动,时常想起外公曾让她背唐诗三百首,却一首没有考过。

2018年一个冬日下午,晓角独自在家,翻起洛夫的长诗《漂木》。内蒙的冬天五点天黑,屋外暮色渐浓。黑暗迅速地辏集,一个个小山包连绵不绝,相互应和。孤灯照着房间,晕开某种人造的黄昏。

你们/可以用盐腌我们/用火烤我们/切时间一样的切成块状/割历史一样的割成章节/然后装进一只防腐的铁罐扔入深渊/一个荒凉的黑洞/不,一个未预期的抵达/最后我们又回到/一个巨大而寂静的茧/一次鸿蒙而深邃的/睡眠

她感觉到自己的空隙。在她和所有人之间,有一个绝对空荡的深渊。她在里面挥动胳膊,什么也抓不住,发出喊叫,没人应答。

周围太安静了。晓角好像来到岸边,堆满锈一样的尘土,思想都躲藏起来了,伸手一握,一掌冷雾。羊群在山上慢跑,咩咩的叫声像是葬礼的唢呐。她翻出纸笔,写下:

窗外挂着羊皮像/我妈妈的背影

这是晓角第一次尝试表达。回忆起那个时刻,她只记得这一句。此后,她每天发泄式地写一篇或一段,没技巧,全靠乍现的灵感,想到什么写什么,像洪水,像惨呼。写完从来不看,烂到没法看,只顾提笔乱写,像溺水者紧攥住仅剩的木板,试图争夺最后一点对人生的掌控。

晓角把诗发在一个公众号上。第一首,第二首,第三首。第一次,她得了三块钱的打赏,然后越来越多,到了一百、两百。一位老师引荐下,晓角的诗在纸刊发表。就这样,十五岁的晓角,生活突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住在县城的外公知道后,在电话里对她说了三遍:“角,祝你好运。”

日子热闹起来,很多人来晓角家看她。整个腊月,八十岁的外公都在为她取快递,走不动路了,就骑着小三轮去取。那些来自全国各地的样刊、各种老师送的书成为外公幸福的烦恼,“你呀,你呀。”他在电话里开心地抱怨着。

一天下午,外公给晓角发来短信,晓角不知道他何时学会了打字:“角,你和外公说想当一个作家,我还觉得是玩笑,是天真。现在我相信你了。”

一切确实在变好。2020年7月,晓角用稿费给家里买了个九百来块钱的洗衣机。洗衣机送到扶贫砖瓦房,左邻右舍都探出了脑袋。

村里的人都夸她,出息了,将来一定会走出这里。晓角家的邻居是对老夫妻。老头有残疾。晓角家和他们家没什么来往。她在当地出名后,那家老太太就倚着门框,笑她:“你现在可值钱了。”

出名后的晓角,性格依旧古怪,不修边幅,不照镜子,喜欢远离人群,独来独往。周围没有人懂得她。父母看见稿费,高兴归高兴,对她的写作没有反应,更别提凑热闹的村民。文学使她醒了,醒后,周围却空无一人。

一日,外婆打趣,让晓角赶快招个男人入赘,就住在新房里,晓角跟丈夫住在正房,母亲和父亲住堂屋,凑合着过。外婆说完笑了,晓角却哭了。她不知道自己在逃避什么,只是觉得从头到脚,都与周遭格格不入。

2020年7月,十七岁的晓角挂着“文学新秀”的头衔,作为特邀嘉宾,参加内蒙古文联的活动。

她见到作协的大领导,领导很对得起称谓,张嘴净是空无一物、毫无美感的官话。挂牌的作家在会上发言:“作家本来就是时代的歌者,是歌颂盛世的。”

晓角坐在旁听席,最初正襟危坐,但很快卸了劲儿,开始玩手机,在群里斗图、抢红包。期间,她的目光偶然与一个女作家对上,后者过于无聊,又不能光明正大地玩手机,只能充分调动起感官——眼神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

会议过后,晓角被带去参观马铃薯博物馆。乌兰察布是马铃薯之都,因气候独特,盛产马铃薯。每年,晓角都要挥起锄头,在田地里种土豆。这是她每年都要打交道的朋友,揭不开锅时顿顿少不了的仇人。现在,它们金光闪闪地躺在展柜里,接受众人朝见。

晓角觉出讽刺,她隐隐察觉,自己其实可有可无。除了乌兰察布市的作协主席和几个女老师,没有人关心她的诗、她的生活与所谓的文学,人们只是需要一个精神符号。

三天里,她吃着丰盛的火锅,在氤氲的热气中,听一位教授侃大山、开黄腔。晚上睡在干净整洁的酒店里,竟然有些孤独。

这是晓角第一次受邀参加文联活动,或许也是最后一次。最初的欣喜很快退去,她冷静下来,活动给了她一次重新审视自我的契机,也诱发出更大的矛盾。

作为写诗的人,或者别人嘴里的文学新秀,晓角懂得自己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人,如果过得稍微热闹,内心便会丧失发现的敏感、言说的冲动。

比起天天吃火锅,住大酒店的日子,她更愿意过寂寞的苦日子,坚持每天写诗,一天一首,不为发表,像做功课那样写。为此她有意识地打基础,全靠随缘的灵光,不会有将来。

她才17岁,没想过自己会成为职业诗人,不敢肯定是否能永远写下去。写诗的收入不稳定。她没上过学,没有学历,以后除了种地,只能进城打工,否则就没有饭吃。活下去,有尊严是吃饱以后的事情。

临近高考之际,晓角受一家文学杂志邀请,写一篇高考同题作文。晓角忙完一天的农活,晚上用手机敲出一篇《我和我的未来》,那是浙江卷的作文题。在文中她畅想:

“这世上是不是还有一个我过着另一种人生。她父母不老,家庭和谐,住不住在危房里无所谓,她性格一定开朗,七岁去上学,和小朋友玩,一年级,二年级,一年一年,扎辫子到穿裙子,她长大了,所以去高考,上大学,然后离开她生长的地方,她早恋,青春期叛逆,也会彻底地成长。她的人生那么正常,规矩,向上,理所应当。”

那是拥有选择的人生。但晓角没有那么多选择。不光是她,还有西山坡上沉睡的大伯,新砌扶贫房里清醒的父亲、疯笑的母亲,都被缚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狂风乍起,卷起尘沙,淹没天地。

*这是非虚构写作大赛的第九篇入围作品。

作者 | 王 子 伊

编织诗意的RUC新闻民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