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谧的夜空中,一轮皎洁的圆月和往常一样,正在向无边的大地洒下淡淡的光芒。突然,月盘东侧的一角出现一个模糊的暗黑的缺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咬了一下。随着时间的推移,月面上黑暗的区域逐渐扩大,终于整个月亮都被吞噬了,这时如果仔细看,能看到整个月面已经变成了暗红色。再过一段时间,“红月亮”又从东侧月盘开始一点点复原,逐渐从暗变亮,最终还是恢复到一开始那圣洁的模样。
月食原理图
这种天象就是我们现在熟知的“月全食”。人类很早就注意到它,古代中国人也不例外。从出土的商代甲骨文卜辞中,人们已经识读出好几次月食的记录。在诗经中,也有“彼月而食,则维其常。此日而食,于何不臧”的诗句,看样子,上古时代的中国人对这种天象就相当熟悉并已经记录在案。现在任何一个接受过初级教育的人都能运用“影子”理论来解释日月食的原理,那么古代中国人又是如何解释月食这种常见的天象的呢?
我们立刻能想到的就是“天狗食月”。近代以来民间确实流传着“天狗食月”的传说,但实际上古代中国认为动不动就吞食月亮的是月宫中的蛤蟆(蟾蜍)。古代中国人相信月面上有蟾蜍/蛤蟆,这既见于西汉时问世的《淮南子》(“月中有蟾蜍”),也见于东汉时王充所著的《论衡》(“儒者曰:‘日中有三足鸟, 月中有兔、蟾蜍。’”),甚至东汉时张衡所著《灵宪》还解释了为何月中有蟾蜍(“羿请无死之药于西王母, 姮娥窃之以奔月, 将往, 枚筮之于有黄, 有黄筮之曰:‘吉。翩翩归妹, 独将西行, 逢天晦芒, 毋惊毋恐, 后其大昌。’姮娥遂讬身于月, 是为蟾蜍”)。
从月海到蟾蜍
既然古人相信月亮上有蟾蜍,那么用蟾蜍食月来解释月食也就合情合理了。西汉时司马迁所著《史记·龟策列传》中就明确说:月为刑而相佐,见食于虾蟆(注:虾蟆即蛤蟆/蟾蜍),《淮南子》则记载“月照天下, 蚀于詹诸”(注:詹诸即蟾蜍)。可见在秦汉时,蟾蜍食月的观念已经深入人心。
此后历朝历代的诗词歌赋中,反映“蟾蜍食月”的词句也比比皆是。例如,唐代大诗人李白即有“蟾蜍薄太清, 蚀此瑶台月”等句,宋代梅尧臣《夜》中有“虾蟆将食月,魑魅争出阴”,金、元时元好问作《蟾池》有“老蟆食月饱复吐,天公一目频年瞽”,明代陶安作《寓意·其四·蟆(一)》有“虾蟆汝何物,形状无可取。舞舌掠青虫,怒目腹如鼓。忽尔肆大奸,食月不肯吐。饱肠撑异物,广寒清虚府”等句。直到清朝,此类诗句仍很常见。如清·王策《满江红》词中即有“秘殿烟红龙失水,金川箭黑蟆吞月”,晚清·黄遵宪作《和钟西耘庶常德祥津门感怀诗·其四》则有“魑魅入林逢不若,虾蟆吞月鉴方诸”。显然,从秦汉到清朝末年,“蟾蜍食月”一直是民间对月食的成因的主流解释。
那么“天狗食月”的观念又是如何取代“蛤蟆食月”的呢?
据南昌大学吴杰华的考证,天狗在古代虽然含义很广,但主要的还是指占星术上的“天狗星”,《史记·天官书》中记载“天狗, 状如大奔(《汉书·天文志》作“流”)星, 有声, 其下止地, 类狗。所坠及, 望之如火光,炎炎冲天”,应该是指某种流星。但这个天狗在辽、宋时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清代《协纪辨方书·卷四》就引用了宋代《枢要历》中的一句话:天狗者, 月中凶神也。天狗从流星变成了月中凶神。
此后撰于元代的《宋史·卷十四》中有“(1115年)六月壬子,天狗犯月”的记载,这是第一次在文献中把天狗和月亮联系起来,但这里的天狗犯月显然不是指月食,因为同卷上下文中提到月食的地方均为“月食”“月有食”等字样。目前已知最早的“天狗食月”的记载,出自辽代王鼎所著《焚椒录》,开头一句就是“懿德皇后萧氏, 为北面官南院枢密使惠之少女。母耶律氏, 梦月坠怀, 已复东升, 光辉照烂, 不可仰视。渐升中天, 忽为天狗所食, 惊寤而后生。”但这只是对梦境的描述,与解释月食成因是两码事。
吴杰华认为,“天狗食月”的观念应该是明清时逐渐在民间形成的,梳理文献发现,多数记载出现在清代。但当时社会主流还是认为“蟾蜍食月”,那么“天狗食月”何时成为主流观念呢?答案出乎意料:转折点是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
语文课本截图
吴杰华查阅了上世纪80年代国家相关部门收集整理的两本民间故事集,发现多个省市的民间故事都涉及了“天狗吃月”的传说,虽然故事内容并不一致。更关键的是,1978年版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的三年级语文教科书中收录了《看月食》一文,文中有“奶奶笑着说:‘现在叫月食,我们小时候叫天狗吃月亮。人们担心月亮被天狗吞掉,就敲着锣呀,脸盆哪,满村跑。敲着敲着,就把天狗吓跑了’”,从1978年一直到2001年,这篇课文在语文课本里存在了23年,影响了好几代小学生,进而把统一的“天狗吃月亮”观念灌输到这些孩子的脑海里,成了一种思想钢印,等这批孩子长大,其中一些人开始从事文化出版业和科普事业的时候,后果开始呈现:凡是儿童读物或者科普读物提到中国古代月食传说的时候,“蟾蜍食月”不见了,取而代之的统统是“天狗食月”。
就这样,在天狗和蟾蜍的较量中,天狗凭借在教科书中被广泛批判的古怪优势,最终成了胜利者。这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当然,无论是天狗吞月还是蟾蜍食月,都是荒诞的思想观念,那么中国古代有没有比较科学的月食成因解释呢?
地影的边缘很模糊,影响了古人的判断
在东汉之前,中国人对日食成因已经有了比较正确的认识。例如,西汉末年的刘向在《五经通义》中说“日蚀者,月往蔽之”,东汉王充在《论衡·说日篇》中引述过更明确的说法:“或说,日食者月掩之也。日在上,月在下,障于日之形也。”但是,古代中国人并没有把月食与日食联系起来,这不难理解,因为当时人们能够计算出日食发生时月亮的位置恰好与太阳位置重叠,因此月亮挡住太阳造成日食是非常容易想到的。但是人们想象不出来月食的时候是什么实体挡住了月球,而且由于地球大气层的影响,地球影锥的边缘非常模糊,也很难让古人联想到是某个固体东西的影子。
因此,当东汉学者张衡尝试解释月食成因时,就引入了一个术语:“暗虚”。他在《灵宪》一文中写道:月相是太阳光照形成的,太阳光照到的地方就亮,照不到的地方就暗;对着太阳的时候,就是满月,靠近太阳的时候,就看不见月亮了;正对着太阳的地方,光被地体遮住,这就是所谓的“暗虚”,星星进入暗虚就变暗,月亮经过暗虚就发生月食(月,光生于日之所照;魄生于日之所蔽。当日则光盈,就日则光尽也。……当日之冲,光常不合者,蔽于地也,是谓暗虚。在星星微,月过则食)。
以前中国天文史学界把张衡的这段话解释成“暗虚是地球的影子”,这样以来,似乎张衡对月食成因的解释与近现代天文学解释是暗合的。但是张衡并没有地球观念,虽然他在《浑天仪注》中打了个比方:“浑天如鸡子。天体圆如弹丸,地如鸡子中黄,孤居于天内,天大而地小。天表里有水,天之包地,犹壳之裹黄。天地各乘气而立,载水而浮” 我们现在认为,他所说的只是天与地的相对关系,并不代表他认为大地是球形的,因为同一个张衡在《灵宪》中说:天成于外,地定于内。天体于阳,故圆以动;地体于阴,故平以静。
关键是张衡还给出了具体的数据:八极之维,径二亿三万二千三百里,南北则短减千里,东西则广增千里。自地至天,半于八极,则地之深亦如之。通而度之,则是浑已。……悬象著明,莫大乎日月。其径当天周七百三十六分之一,地广二百四十二分之一。
翻译过来,就是天球直径232300里(还是个椭球体),天地距离116150里,太阳和月亮直径991里(约1000里)。要按这个模型,太阳小得可怜,它照耀大地后形成的影子会扩散得很大,那么“暗虚”就应该经常遮蔽月亮,这与实际情况是矛盾的。
正因为这样,晋代天学家刘智就反对把暗虚解释成地影,他在《天论》中一针见血地说:“言暗虚者,以为当日之冲,地体之荫,日光不至,谓之暗虚。凡光之所照,光体小於蔽,则大於本质。今日以千里之径,而地体蔽之,则暗虚之荫将过半。夫星亡月毁,岂但交会之间而已哉?” 就是上面我说的意思。
到了唐代,孔颖达在《春秋左传正义》对月食成因给出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解释:月面像个镜子,平时太阳是斜照着的,所以能看见,月食发生时,太阳光直射月亮,光都被月亮反射回太阳了,我们就看不到了(道不正交,则日斜照月,故月光更盛;道若正交,则日冲当月,故月光即灭。譬如火斜照水,日斜照镜,则水镜之光旁照他物。若使镜正当日,水正当火,则水镜之光不能有照。日之夺月,亦犹是也。日月同会,道度相交,月掩日光,故日食;日夺月光,故月食)。这当然是胡扯八道。
理学家朱熹画像
宋代大思想家朱熹另辟蹊径,对暗虚做出了新的解释。他说:太阳像火一样发光,正中间就是所谓的暗虚,月食发生时,是太阳不发光的部分正对着月亮,所以就看不到月亮了(“望时月蚀,固是阴敢与阳敌,然历家又谓之暗虚,盖火日外影,其中实暗,到望时恰当着其中暗处,故月蚀”)。虽然避开了地影问题,但这同样是胡扯。当然,由于朱熹是大学者,他的胡扯还是在后世引起很大的回响,明代时很多人都认真地讨论这个暗虚到底是地影还是太阳的暗处。
实际上,无论是张衡,还是后世的刘焯、朱载堉这些天学家,以及朱熹、史伯璿等思想家,乃至历代官修史书中的《天文志》,对暗虚或月食成因的解释统统都是站不住脚的。根本原因就是中国古代的天地结构理论存在致命的缺陷:低估了天球大小和太阳的直径,而高估了地体的大小。直到明朝末年,西洋传教士来到中国,引入地球观念,中国人才有机会正确认识“暗虚”的实质。
写这些东西未免有些丧气,但希望读者能够明白,正确观念的获得,并不是轻而易举、水到渠成,而是需要一代一代学者为之殚精竭虑付出努力,而且必要的时候还得打破传统观念的束缚,不管它有多长的历史。在这个过程中与外界的思想进行顺畅的交流无疑是很有益处的。
作者:飞蠓